新年的头一天,未起床,外面已是炮火雷鸣了。因为有老人“头一天起晚,步步落人后头”的熟谚,不敢迁延流连于这棉衾,也忍冷摸黑爬了起来。
昨夕熬岁的疲倦还未退去,只能惺忪地迎望这寄托头彩的大年。换掉炉膛里湮灭成灰的旧煤,添上新煤,火势噗噗地泛涌起来。新的一年,任它旺旺地烧去,任是最穷的人家也不会在这一天计较是否需要的必要。
推开门,烟花璀璨,映得几乎看不到星子了。我看见三婶提着一斗灰土送旧,本想问问为何等到今早才送,她没理我,想必是因为以前的那场旧事,索性就不问了。
正准备回身进屋,二狗子从背地里窜出,吓了我一跳。我以为他是找我,正准备请他屋里坐,他却好像没见我一样,追身朝着场子里奔去,一边喊:三婶,你的裤缝裂了!
遥遥地,听到三婶哎呦一声:真不吉利,天天早上送旧,大年下竟穿了破衣服,呸呸呸!接着二狗子哈哈哈一阵浪笑:婶,我骗你的!三婶大吼道:骚你娘的……
吃罢早饭,太阳已然越过那颗大椿树了。山光悦鸟性,这些留守的雀子们好像也跟迎新的人类一样欣喜,叽叽喳喳,你侬我侬。
不喜这村子里的喧嚣沸腾,想趁着这暖阳走一走,去地里看看。走在岭子上,看到泊池里的冰凌已全化了,迎着微风一荡一漾的,分外得美。挨水的地方,小草已先染了绿色,大概不久就要从这里扩散到其他地方,想必春天就是这样来的。
走过太上坡的地,全村子就可俯视了。眼下正在犹豫,走哪一条。对岭的寨子就群声嚷动了。只见小小的山头人如蚁群一般挤得实实的,后面还有熙熙的长队。
不必去猜,我就知道又是祭神的徒众向神赠礼求福了。我向是不喜这种喧腾的,可由于昨日读干宝的大作,激发了我对于神鬼的好奇,就决定跟着队伍走一遭。
我涌在这人流中,看到人人脸色神采飞扬。他们或锦帽貂裘,或破衣蔽衫,或青壮,或老幼,但无一手里不提着各色的礼物和祭具。我双手空空,显得格格不入了。于是袖了手,埋了头,装作前方的跟随。
只听全忠大叔说:真热闹啊,多亏民子的营造。看人家的魄力,就该成事的。
我知道民子大哥,他的事是全村子的励志神话。民子早年很穷,他爹早年被人踩在底下,半辈子默默无闻,那时他们家处处小心,被人欺侮,也大气儿不出一声的。后来,民子忍不下气,溜到了西藏,三五年里没有消息,村里人还以为他死了呢。前年除夕,他突然回来,开了连号的豪车,带了娇媚的新娘,他爹出来时看了半天才认出来那是他的娃。一时,驼了一辈子的腰不再驼了,捏了一辈子的嗓不再捏了,袖了一辈子的手背在了后头。不一年,土窑翻新成别墅,菜园变身成花园,村里人的舌头都要咂出茧子来。他爹说该建个庙立块碑感谢神的护佑,民子说该,立个碑就刻上他爹的名,让他千年万年流传下去。
抬头忽见建国,他虎背熊腰的,与十年前判若两人了,只是声音未改。听说,他这些年也发了大财。
建国小的时候不学好,把鸟粪混到老师的碧螺春里,被学校开除了,但这小子脑瓜子胡灵,想法多,会说话,混社会一年跟大老板就称兄道弟了,老板说这小子行,赘了他做婿。婚礼举办时,来的车三个村子放不下,把刘瘸子他爹眼珠子都快要看掉出来了。
突然,听见三婶和高姨的声音。这一对出了名的尖嗓子刺得我耳朵疼。他俩互致拜年的贺词。三婶说:你家娃升迁了吧!高姨说:正托了神的福呢,才升了正处。三婶艳羡地说:娃真了不起,这才三十多就正处了,到时候进中央也可指望。高姨笑道:哪里那么容易,就算他能走到那儿我怕也看不到喽!三婶谄笑地说:所以你得好好的活到一百岁,让中央的大官喊你叫娘,唉,就怕到那时娃就不认我这个婶子喽。高姨连忙说:看你说的,他就是当了总书记,也是你的亲侄子!两人又大笑起来。
后面有个人用肘子顶了我一下,我没在意。他又顶了我一下,说:嘿,这不是天翔大哥吗?咋了,进到政府就看不起我们了?回首才发现竟是闰土,他脸上有道疤痕,头上扎着绷带,一只脚还一歪一歪的,显是从工地上带回的新伤。我还没赶及问寻,民子的小舅子王大牙就嚷道:乡政府四叔家的天翔也来拜神咯!一霎那,众人的目光都聚在我的身上。
我羞愧地拉着王大牙说:少说话!嚷开了,让屠书记把你姐夫建的庙拆了!王大牙说:怕什么,前天宗教局的李主任才来进香,说要保护好这古迹!我说:胡说,哪里是古迹?王大牙道:你问问你爹,这地方五百年前就是风雨庙了!他说的是,这地方确确实实五百年前就是古迹了。人家来进香,也是尊重民俗,人家不进香,也是尊马列。我这大凡不信的,反而尴尬了!
我对王大牙说:光记得来转了,老妈让我捎的那捆柴火,倒撇在东岭盖上了,我得赶紧去了,回见回见!
方走去不远,身后的山顶上就飞起了弥天的大礼炮,紫气腾腾地掩过了万里的晴光。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