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者

制造者 上

我发现他的时候，他正背靠着一座假山坐在阴影里。

我是无意中走到假山后面去的。发现阴影里有个人的时候，我大大地吓了一跳。他转过头来看我，我讪讪地笑了笑，准备立刻掉头走开。

他突然开口叫住我，“小伙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一般人可不敢来这里。”

“啊，那个，我是捕梦一族的。国王最近觉得做的梦，那个，无趣，派我们四处搜寻特别的故事，送进宫去给国王在梦中赏玩。所以，我来这边，碰碰运气。”

我一边解释，一边举起手里的捕梦网，啊，也许现下应该叫做捕故事网，向他示意。现在网里已经有了几个故事，不过那些故事，要么色泽晦暗，要么已然破碎。一看便知还没有合用的。

他似乎动了一下嘴唇，因为光线的原因我并没有看清。我们对视了几秒，都没有说话，然后我向他行了个礼，准备倒退出去。

“啊，其实我有个故事，你不妨看看，也许，帮得上你。”他突然急急地说。

我使劲儿看了他一眼，还是看不清他的面目。哎，也好，或许他真的有什么难得的故事呢，总比我一个人胡乱搜寻来得可靠吧。我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席地坐下，握好捕梦网，准备抓捕故事。

他看我做好了准备，清了清嗓子，开始讲他的故事。

——————————横线之间为作死bad end, 不喜可跳过阅读——————

“很久以前……”“那个，能不说这四个字吗？很久以前这个梗已经烂大街了！”

他似乎被激怒了，突然变得凶恶起来：“爱听听，不听滚！”我吓坏了，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那里。

一个月后，因为交不出合适的故事，我被国王解除了公职。（哎呀真是太惨了。）

在去另一个国家求职的路上，我被歹人抢走了随身的干粮，不幸饿死街头……

“叮”恭喜达成“饿死街头”称号。不作就不会死，少侠请重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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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他似乎陷入了某些奇异的思绪之中，沉默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很久以前，有一个男孩，他制造了一座城市模型。那不止是微缩的城市建筑，也不只是微缩的花草树木，关键是，城市里有微缩的人，活人。”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描述起那座城市优美的风景，秀丽的建筑，甚至市民们精美的手工艺品。我没有打断他，因为那将是故事的美丽底色。

“那个男孩对这座微小的城市爱不释手，只在一次市集上公开展示过这小东西。但经过这次展示，这座城市模型渐渐远近闻名起来，无数人远道而来，敲开男孩的家门要求看一看那精美绝伦的城市模型。谁都想见见生活在微缩模型里的，活生生的小人儿。”

“见过那小东西的人无不啧啧称奇，许多人试图弄明白男孩是怎么造出这一奇观的。至少，他们想用手触摸一下这些小人，看看这到底是不是幻觉。不过男孩从来不允许别人近距离观看，也不回答任何有关的问题。”

“有一天，一个骑着一头瘸驴的男人，带着一张奇怪的网，来到了男孩家门口。他看过那小东西以后，向男孩提了许多问题。男孩照例不作答。”

“可这男人不像一些人那样追问，也不像另一些人那样放弃。他笑了笑，拉住男孩讲了一个动人心弦的故事。这个故事是讲一个小女孩意外得到了一枚国王的龙蛋。”

“男孩一开始对这个故事不以为意。可是，不知是故事太精彩，还是男人讲故事的技巧太高明；在讲到‘女孩机缘巧合下孵化了龙蛋，给小龙起了名字。可她所在的村庄却因这条小龙而受到诅咒，她的父母兄弟命在旦夕’的时候，男人停了下来，男孩迫不及待的问‘后来呢？’，男人笑眯眯地说‘后来的故事嘛，你得拿回答问题来换’。男孩竟然答应了。”

说到这里，阴影里的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我抖了抖捕梦网，把这声叹息抖落出去。

他很快继续了下去：“男人问城市模型是真实的还是幻觉障眼法，男孩不耐烦地回答‘那是真的’。”

“于是男人继续讲故事，‘那女孩祈求龙离开她，小龙毫不理会，继续在女孩面前撒娇。女孩无奈，听从村里长老的指点，趁小龙熟睡的时候，一刀砍下了一只龙爪’讲到这里，男人又停住了。”

“‘快问吧’男孩有点儿不耐烦，男人想了想，问，‘为什么你要将城市模型的四周用大铁板围起来？一般的模型可不这样做’。男孩想都没想，回答说‘不好好围住里面的人会跑出来。’男人一听，连眼神都亮了一下，男孩顿感失言，只可惜覆水难收。”

“男人也不多说，只继续讲故事。‘小龙痛极而醒，它不敢置信地看着女孩手里还在滴血的刀，顿时明白了一切。小龙振翅而飞，没有再回来。可恢复健康的家人却将女孩当做诅咒的根源赶出了家门。
多年以后，女孩在森林里遇到了一位年轻的国王，他们相爱了。国王爱人告诉女孩，他的一切都来源于一个残缺的朋友，所以他们能否结婚，还要看那位挚友的意思。国王带女孩来到了他的国家。女孩见到了国王的挚友，那是一头独脚的巨龙。巨龙用阴冷的目光看着女孩，女孩心里涌起一股不祥。’”

“男人又停住了，男孩迫不及待地盯着男人，希望男人尽快问完问题，继续故事。‘那些小人儿，能离开你做的地面吗？’也许是不满男人的质疑，也许是不满男人慢悠悠的神情，男孩抓起了一个小城民，摊开手掌，让男人看到小人儿在手心像虫子似的挣扎。”

“男人又问了一个问题‘小人儿是你找到的，还是你造出来的？’男孩嘟嘟囔囔地说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男人只是笑。于是男孩知道不回答完问题，故事是不会继续的。男孩蹲下身子低着头说，‘我也不知道，我造出城市的时候，他们就出现了。’”

“男人摸了摸男孩的头，继续讲女孩的故事，‘阴冷的独脚巨龙傲慢地告诉年轻的国王，若娶女孩为妻，他将失去一切。年轻的国王第一次反对他挚友的意见，执意要娶女孩。巨龙张开大嘴，喷出火焰将整个国家烧成一片火海。年轻的国王承受不住这样突然的打击，晕了过去。巨龙背起国王腾空而起，留给女孩一句话，‘若有下次见面，我一定会让你留下一只脚作为多年后的偿还。’女孩在原地瑟瑟发抖，不知是在恐惧，在惜别，还是在为多年前的举动后悔。’”

中

“男人停顿了一下，放慢了语速，开始讲女孩的故事结局，‘很多年以后，女孩所在的王国被一位外来的国王攻打并征服。攻城战争结束的那天，新国王带着他新婚的妻子，远方帝国的公主，进入王城庆贺胜利。被征服的臣民们惊异地发现到新王的御辇上方始终盘旋着一头警戒着的独脚巨龙。
当御辇经过城门的时候，巨龙突然俯冲下来，引得众人一片惊叫。巨龙停在城门外的尸殍间，伸出龙爪，从一具面目尚存的女尸上，取下一根脚骨，戴在身上，一直到死。

据说，那头龙在骨头上刻了这样一句话——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伤害我。’”

“‘故事讲完了。'男人拍了拍手，骑上瘸驴要走，临走又留下一句话，‘要是到了制造所，记得去找一个叫鹭的人，唉，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男人走了才几天，就有一队士兵来到了男孩的家。他们把男孩的东西砸了个精光，只留下那座微缩城市。随后，他们拿出国王签署的文件，勒令男孩带上微缩的城市跟他们走。男孩在惊骇中依言而行。
一路上，男孩战战兢兢，不知前路在何方。在士兵交谈的只言片语中，男孩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些线索：‘王城’，还有，‘制造所’。”

“最后，一行人来到了一座戒备森严的建筑面前，士兵们和卫兵简单交谈几句便离开了。卫兵把男孩领进了建筑里，不再过问。好不容易获得了自由，男孩蹑手蹑脚地推门走进最近的一件屋子。屋里有很多人，各自在做自己的事，锯子，锤子，磨刀发出各式各样的响声。靠近门口的人发现了不知所措的男孩，打量一下了男孩，问道：‘新来的？’男孩点了点头，于是那人又说，‘到对面那个房间去，那里会有人给你解释的。’男孩鼓起勇气，开口问:‘这里是…制造所吗？我想找一个，叫鹭的人，是在这里吗？’
屋里突然变得极静，几秒以后，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那人忍住笑，说:‘这里确实是制造所，但是鹭，哈哈哈，鹭确实在这里，但是，哈哈哈，你竟然想找鹭，哈哈哈……好吧，鹭就在走廊尽头右转第一个房间，不过，只怕你是进不去的。’”

“男孩将信将疑地离开那间屋子，刚一关上门，就听见里面的人大声的讥讽，‘又有不长眼的新人想去求鹭了，真蠢！哈哈哈，等着看好戏吧！’ 想了想，男孩还是迈步向走廊尽头走去。
还没走到底，男孩就听到右边传来一阵嘈杂，慌忙加快脚步走过去。居然是一把扫帚在打一个跪在地上的人，对，就是一把扫帚，扫帚自己蹦起来打人！一边打，那扫帚还一边念念有词，‘叫你来求我家主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妄想拜我家主人为师，哼！你这伸手党厚脸皮……’”

“突然，扫帚好像看到了男孩，转过来问：‘你又是怎么回事？也是来讨打的吗？奇了怪了，今天什么日子，这么多人皮痒。’男孩忙说，‘其实是有人让我来找鹭的。’‘谁啊？’扫帚满脸不相信。‘一个男人，问了我很多问题，让我到了制造所，来找一个叫鹭的人。’见扫帚还是不为所动，男孩连忙又说‘他还给我讲了一个女孩和龙的故事。’”

“屋里突然有了动静，里面传来一个声音问道：‘那个男人，是不是骑着什么？’。‘一头瘸驴’。‘那故事是不是里有句话。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伤害我！’男孩两次都急急回答了出来。”

“那扇走廊尽头右转第一扇门突然打开了，刚刚那个声音的主人从里面走出来，是个不修边幅的女人。她对扫帚摆摆手，说，‘够了，扫帚，你赶紧把这个人弄走，别在门口烦我！’男孩吓了一跳，看到扫帚拖起地上跪着的人，才反应过来女人不是在说自己。女人指了指男孩说，‘你，跟我进来。’男孩犹豫了一下没敢迈步，女人不耐烦地拧了拧眉毛，‘你不是要找鹭吗？我就是。’”

“男孩跟着鹭走进了房间，屋里三张凳子七嘴八舌地说：‘今天居然有客人！小客人快过来坐我！我比他们俩软哦！’鹭呵斥了一声，凳子们哭丧着脸，才齐齐噤了声。男孩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鹭开口对男孩说：‘看起来，你好像还没搞清楚状况，我先给你解释一下。这里是制造所，其实对我们来说，这里更像是看守所。懂吗？你是没有外出自由的，只能待在这里。这里只有两种人：匠人，和制造者。你，刚才那个被拉走的，还有其他许多在这里努力制造物品的人，都是匠人。你们被关在这里，是因为你们都有一点点超常的能力，就是‘赋予生命’，而国王想把你们未完全开发的能力收集起来，为他所用。在制造所，你们可以随意使用各种工具，不断打造和磨练自己的能力和作品，直到做出杰作。哦，对了，你应该带着你的作品吧，拿来我看看。’”

“男孩连忙拿出那个微缩城市。鹭看了看城市和活动的市民，说，‘你的作品很有意思。那么……你找我是想干什么呢？’于是，男孩请求鹭教导自己。”

“鹭满意地笑了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个制造者。像我这样的制造者呢，就是已经做出杰作的匠人。制造者可以重获自由，随意行动，还可以收收徒弟什么的，唯一的要求是，制造者要将成就自己的那个杰作贡奉给国王。匠人成为制造者的徒弟呢，也是有好处的，就是，你可以在制造者的陪同下出门，感受一下大千世界什么的。哎，是不是感觉自己赚到了啊？’”

“男孩刚想点头道谢，鹭邪恶地笑了一下，‘只可惜，我不常出门啊哈哈～’”

“男孩在制造所里度过了一段悠长的时光。在鹭的指导下，男孩天天造些有生命的小玩意儿锻炼基本功，偶尔在鹭心血来潮的时候陪她出个门。即使出门这样难得，男孩竟然还是在制造所外面的世界交到了一个朋友。男孩的朋友是王城里的盗贼，‘香’，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把香叫作侠客。每次一出门，男孩就尽量去找香喝喝酒吹吹牛。香会一边喝酒，一边给男孩讲讲自己去过的各地的风土人情，让男孩总是觉得大开眼界。”

“男孩有一次问过鹭，这里究竟有没有其他的制造者。鹭说没有了，男孩刚要露出崇拜的眼神，鹭又说‘你别多想，制造者当然不止我一个，不过只有我还留在这里罢了。动动你的脑子，都重获自由了干嘛还待在这种地方，又不是有病！’”

“混熟了以后，鹭也提起过自己留下的原因。鹭是为了等一个人，她相信那人一定会回来找她。鹭把自己第一次创造的不完美生命当作重要的礼物送给了那个人，结果那个男人亲手把自己送进了制造所，从此不知所踪。鹭送的礼物，是一头瘸驴。”

“男孩问鹭究竟什么是能够成就制造者的杰作。鹭说，她也不能确定，唯一确定的一点，是：‘杰作之所以是杰作，在于只要亲眼见过这样东西的人，都会认为这是一件杰作，毫无疑问。’”

下

“有一次男孩和香喝酒的时候，香拿出了一张巨大的地图，一座一座城地讲自己见过的风景，交过的朋友，遇到过的姑娘。男孩听得入了迷，千方百计从香手里讨过地图。从那天起，男孩开始通过一切途径，搜集王国各地的种种信息和资料。”

“终于，男孩告诉鹭，自己可能已经做出了杰作。”

“那是微缩的整个王国，几乎表现了王国里的一切，极其精致极其小巧玲珑，没有任何两幢建筑是一模一样的，连花草树木都各不相同。最令人惊叹的是，你能在这个精巧的模型里看到王国里缩小版的、有独立生命的，真实居民。那些小人儿，无论长相，动作，习惯都与真人无异。”

“长着铁面宰相面孔的小人儿，会趾高气扬地向众人发号施令；和林中樵夫一样身形高大的小人儿，总是爬到小山上砍柴；街上还有小人儿小偷会偷钱包……如果公开展览，一定有很多人会惊奇地从中发现自己的身影。”

“每时每刻，这个微缩的王国里都在同时发生各种不可预知的事件。会有新的生命诞生，也会有某些生命离开。”

“生命的法则，被男孩刻进了这个微缩世界。”

“男孩把这个作品进奉给国王。国王对此赞不绝口，他尤其欣赏微缩王国里那个与自己模样相似，气宇轩昂的国王。”

“国王称男孩为世间最优秀的制造者。一夕之间，男孩拥有了一切。地位，金钱，荣誉，自由，都像长了翅膀一样向男孩飞来——男孩过上了世人眼中的幸福生活。”

“醉生梦死地生活了几年以后，一队士兵毫无征兆地闯入男孩的大宅里，将男孩带到国王面前。暴怒的国王指着给男孩带来无数荣耀的微缩王国，对男孩吼道：‘你要怎么解释！’”

“男孩定睛一看，微缩王国里的人民正在试图推翻他们的国王。就在国王的怒气还没有发完，而男孩的解决办法正在酝酿的当口，该发生的一切不可控制地发生了：
——微缩的国王，被革命者杀死了！而革命者中正举着刀发言的领袖，居然是男孩倾注了最多精力去制造的微缩小人儿，香。”

“国王怒不可遏，一把抓起微缩的香，握得粉碎。正当微缩的人们一片惊骇的时候，国王又一把掀翻了整个微缩王国。——大好河山，顿成废墟！”

“男孩被投进监狱，才在监狱里蹲了没多久，突然有一天，所有的看守都不见了，被关押的人们争相越狱，男孩也趁乱逃了出来。”

“一片混乱中的传闻是，国王身中奇毒暴毙，将军叛乱，局势动荡。男孩恍然大悟，想起现实和微缩的香都有个略显卑鄙的小嗜好，喜欢在武器上淬见血封喉的剧毒。”

“男孩离开了这个混乱的王国，在半路上，男孩听说香也成立了一支起义军，正在招兵买马。”

“很多年以后，男孩终于在某个地方安顿下来。有的时候，男孩也会想起自己经历过的那些人和事，想起牢狱之灾，想起荣华富贵，想起自己的杰作，想起香、鹭、那个骑瘸驴的男人，还有最初的作品和自己的家乡。但那一切，都已经离得很远更远，无从寻回。”

阴影里的他终于停止了叙述，长出了一口气，轻咳了一声，点点头示意我故事讲完了。我这才从故事里清醒过来。我轻轻收拢捕梦网，看到了此生所见最惊人的故事：一片蔚蓝的底色上，浅色的情绪婉转流动，其间还有星星点点的光在不断闪烁。

等我回过神来，想向他发出称赞，道谢，感慨……的时候；一抬头，才发现他早已从阴影里消失，不知去向，而他刚才坐过的地上，有一个指尖大小的小东西在活动，那是一头小小的独脚的龙，背上驮着一个女孩子。

我小心翼翼地收起网里蔚蓝色的故事，打算尽快交给国王。顺手，我抄起地上活动的小东西，将它放到了口袋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