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到站,请坐稳扶好。”他捧着书包,伸长脖颈,收缩小腹,随着人群小心地挪着碎步。生怕沾染上他们身上一丝一毫的气息。
异常燥热的空气令他恍惚。顾不得走两步移开车门到栏杆的狭小缝隙,他迫不及待地开始打量自己。
白色衬衫依旧干净,像白纸般不带丝毫褶皱,他满意的点头,为自己刚才做的努力庆幸。视线向下,蓝色牛仔裤下黑底白面球鞋不知何时却多了一个黑印,在他扭动脚趾时不安分的笑着,他舒缓的脸不自觉紧绷,舒展的眉头拧成一块。一定是该死的在他身边拱来拱去的那个中年秃顶,他什么时候踩的我呢?还不待他思索完毕,后面下车人群不耐的叫骂把他从思考中拉回。他扭头习惯性的弯腰回了一个讪讪笑容疾步朝公交站台跑去。
不情愿地花一元钱买了瓶水,在身体呈一种极怪异的姿态摆放的擦拭后,黑印终于慢慢褪去,他心疼的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笑容重新爬上他的双颊。周边的红色的LED屏告诉了他时间,三点二十分。距离他单方面约定的时间早来了四十分钟。
他向来是个极具有规划的人,这也导致他在这个高手云集的班里一开始便成功跻身班级前三。从未失手。
不过大把的时间倒给他提供了便利——他像县领导到他们村查访的样子般踱着步子去审视这公交站的形形色色和林林总总。
等车的路人大多是些满脸皱纹的年迈老人,嶙峋的硕大手掌紧紧攥着公交卡不放。化着精致妆容的白领似枯枝中的绿叶般掺杂其中,在一阵风吹过的烤肠和垃圾桶两种味道充斥时捂紧鼻孔。
他来回悠闲地踱着步子,俯视这些坐着的人,眉宇间透露出在学校从来没有显露过的高傲,事实上他是不屑的。无论是随年岁增长带来的阅历或是体面的高薪工作以及一切他们身上带有可预知性的东西都是他不屑的缘由。
他深知,他是年轻的。他有大把的青春和未知的无限可能,或许未来世界舞台上都会有他浓墨重彩的一笔。他莫名其妙的想起自己写的作文被老师看后总会异样的问他是不是自己写的,这让他不明所以。
虽然都在等待,他觉得他的等待和那些坐着的人也是不同的。他们像是木偶般木然坐着,无喜无悲的表情在每一辆公交车到来时得到指令,于是整齐的一排排中一两个人偶探出身子,在指令不正确时收回或在指令正确后慢悠悠的从座位上站起,没有考试前等待发卷子的心惊胆战,没有去一个陌生地域的欣喜憧憬,更没有没有像他一样等候一个重要的人般的炽热满怀。总之,他觉得他和这些等公交的人是不一样的。或许之前的他和之后的他在公交站牌与这些人无异甚至更加呆板,但是今天是她的生日,不是因为她的生日是今而不一样,当然也可以这样说,只有她生日的时候他才敢敲碎他独特的小罐,一股脑装上所有的勇气。
远方的乌云里蕴藏着暗沉,风渐渐的把热吹开,藏着的一点凉却怎么也不肯出来。他步子走动的频率越来越快,脚步落在地面发出不安的声响。裤管在迈步的时候贴紧大腿随后却怎么也不肯下来,后背的白色渐渐被一种不一样的深白覆盖。他开始懊悔自己穿着长袖衬衫和长腿牛仔裤了,她记得她曾在无意间说她喜欢小鲜肉,而小鲜肉们总是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他便忍痛到批发市场买了一身,现在大臂带动肩膀的每一次挥臂都给他一种束缚的感觉,挥臂间的湿滑令他沮丧——油腻可不是她在这里见他时该留下的印象。一抹熟悉的无力感在他心中慢慢升腾。
公交站旁乞讨的老人颤颤巍巍的双手在他走动间伸出,他犹豫了下,弯下腰将买水剩下的四块钱零钱放到了她满是伤痕的手中。老人从来没有受到这种待遇,皱纹堆叠成一条条细密的小蛇,她咧开嘴真诚的笑了。他也开心地咧开嘴笑了,他享受这种久违的被尊重的感觉,这让他想起了她。她和这个老人一样都是极少数懂得尊重他的人。
那是什么日子他也记不清了,只记得老师叫他上台朗诵作文。这可是他除了每次成绩单发下来的后三天外唯一的可以让他扬眉吐气的机会。
讲台上的他用带有农村气息的普通话朗诵,满脸的慷慨激昂,那些从未正眼瞧他的同学一个个有模有样的安静的低沉着耷拉着他们的脑袋,他越读声音放的越大,身体内某一处跳动似是转醒了,充满活力的温热向四肢百骸游走。他内心暗暗决定今天中午吃一份和他们一样的午餐,酸辣土豆丝他早已经吃腻了,他要吃个荤菜再加个鸡蛋。读作文换气的间隙,他像个帝王班俯瞰台下人群,眼角余光扫视到老师把手机放到了耳朵上,他的眼神跳了跳,鼻子渗出点点汗水,算是抑扬顿挫的声音在有了听觉可辨的停顿后读起来有点力不从心,一抹不祥的预感氤氲,尔后随着温热在全身游走。
他知道那种感觉很快便会朝他袭来。像是一成不变的土豆丝中午饭被一大帮人围着在谈笑中议论,像是作业本被别人随意翻阅当座位上的他为空气,像是舍友的洗脚水毫不例外的每次都让他去倒掉,就像是一个由无力感组成的怪圈把他禁锢,优异的学习成绩并不能成为他打破怪圈的有利武器,尊严在每一次的呼吸吐呐中灰飞烟灭。
老师逐渐向门挪动的步子令他脸色惨白,关门嘭的声响让他身子一颤,寂静的教室开始出现嗡鸣,随后以一种不可抑制的姿态放大,他的太阳穴突突的跳着,头深深的埋下,喉咙变的干涩,读作文的声音慢慢变小,语气里带着失魂落魄,身体内的某个东西似乎恢复冬眠,扶着讲台的手掌逐渐低垂,在贴到肥硕的校服边时紧紧攥着相依为命。他的预感成真了——嘈杂在老师离去不到五秒钟的时间便将他读作文的声音完全掩盖。他像个小丑般局促地站在台上,台下的所有杂乱仿佛都是在对他滑稽表演的大声嗤笑,和他吃土豆丝菜时被一群人谈论围观一模一样。
就在他顺从地接受这一切就像他顺从地接受之前他们的种种恶趣味要求时,一道不算响亮但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劈开杂乱传入他的耳廓:“能不能安静点,讲台上有人读作文呢!”他猛的的抬头,朝班长所在的方向望去,眼神里泛着感动,那些僵住的不再流淌的液体以从未有过的速度蛮横的顺着血管穿梭,直到两行温热的液体顺着他双颊流下他才意识到,至他考上这所贵族学校以来,他曾躲在被子里无数次把悄无声息的呜咽混在午夜,可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因为喜悦而流出泪水,她并没有因为他现在的样子而去和其他人站在同一阵营。每个人的将来都是不确定的,他觉得她懂他。
他清楚的记得自她说完话后的情景。教室变得安静,她站在座位上威严的环顾四周,校服被系在腰间,刘海均匀的分散两侧,露出一整个精致面庞。他的眼神除了感动还多了一抹异样色彩,他能明显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在心底慢慢生根发芽,这是他进入这所学校以来从未料到的,他并不抗拒这种情感。
他厌倦着学校的每一寸土地,所以他在这周日也就是她生日的时候写了一个便条在前一天晚上打扫卫生的时候夹在了她的书中,告诉她四点来这个地方。至于为什么要选离学校十几站的这个公交站,只是因为他单纯的觉得距离学校越远便可以类似的把他在学校的卑微心酸抛弃的越远。她知道他的喜欢吗?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摇了摇头,手指紧紧的抓着衬衫。可是为什么他读作文的时候她要站出来为他说话呢?想到这里他的脸上重新泛起光泽,笑容慢慢顺着嘴角化开,可是还未完全扩散他的笑容便凝固了。
夏天的雨是天在挑逗,太阳露着半边脸挂着,手臂依然残留细密的汗珠,雨就这样来了。他狠狠的跺了跺脚,紧随人群狼狈地窜回公交站牌下的那一片干燥。
红色LED屏幕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朦胧又真实,他准确的看清了时间,三点三十九分。她应该在公交上吧,毕竟从学校到这里就要三十分钟车程,想到这里他的脚步不再慌乱,打开书包看了看那封自己知道她生日后一笔一划写的情书依然平稳的趴着后,他气定神闲的瞅着有没有坐着的位置。
路旁卖水果的农民费力的用塑料布盖着水果,衣服不到片刻便被雨淋得湿透。卖烤肠的小贩拿出遮阳伞将自己的生计盖住后看着雨中狼狈的行人得意地笑着。这种措不及防的雨就像是一个他大脑记忆的开关,任何一丝一毫的情节都会让他想起他农村的家,他的父亲和他们的庄稼。
他的父亲是个农民,没有拆迁款没有分山钱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实巴交的农民。每逢这样的天气他要和他的父亲一起去拿两个人合包才能抱起来的塑料布盖庄稼,有时是豆角,有时是玉米。若是耽误了时间也许便意味着他有可能吃一学期的土豆白菜没有一丝一毫的油水钱,毕竟他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没事时他的父亲会在午饭后蹲在墙根享受地抽上一袋旱烟,这便是他父亲一天里最奢侈的享受。他的父亲从未和他有过任何深入交流,甚至可以说是只声不语,只会在收成好时多给他点钱告诉他添件新衣服。当然,也有例外,喝完半壶烧酒后他的父亲总会语无伦次,怨毒的锤打墙壁,咒骂自己是个无能的庄稼汉,而且一辈子也只会是个庄稼汉。所以他父亲对他微小的影响让他对一切有迹可循的东西都充满着深深不屑。他的父亲醉酒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孩,你还年轻啊!”他深以为然。
想到父亲,再想到自己现在做的事情,他的脸上闪过一抹羞愧,双手局促的贴着裤缝。同时,他也开始心疼自己朝乞讨老人投的四块钱,那可是自己中午一份土豆丝盖饭的饭钱啊!他把视线投向乞讨老人的碗中,四块钱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他一瞬间脸变得通红,一抹悔意在簇起来的眉头间蒸腾论扩散,当看到红色LED屏上的三十九变成五十三后随即又变得释然。或许这样能为自己在见她时增添点绅士风度也不一定,他对这个让他无缘无故丢掉中午饭钱的借口非常满意,对家里父亲的愧疚也随着她的即将到来来被抛到脑后。
太阳慢慢露出藏匿的半边身子,雨水在一次次舔湿胸膛留入小腹的猥亵后终于觉得无趣,悄悄的逃走。
雨停后的他突然开始慌乱,再一次环顾自己,当看到一切如他想象中一般时他长舒了一口气。再一次打开书包,情书被他夹在书中没有丝毫褶皱。他在原地兜着圈子,时而双手插兜信心满满,时而十指紧握忐忑不安,借着镜子的倒影发现自己的头发不知何时竖起来一撮时,他变得气急败坏,蛮横的用手想把它弄平,可头发像是和他较劲就是不肯下去,反反复复头发终于还是扭不过他,不情愿的耷拉在脑袋上。他这下终于满意了,又一次上下打量一番扭头去看时间,左边的数字不知何时跳了一位,LED屏幕发出摄人红光,四点零六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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