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钟灵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她放下书包，顾不上做作业，先去厨房烧饭。
幸亏中午在食堂吃饭，不必回家，不然一天三顿饭，都归自己做了。
钟灵很小的时候就会做饭了。母亲做保洁，早出晚归，又没有钱给她上街买吃的，她只好自己做饭吃，后来干脆连母亲的也做着。
第一次做好两个人的饭时，钟灵是很兴奋的。那一年她十一岁。
她自己一个人做饭，常常煮点面条、拨拉些腌豆角就是一顿。有时候实在饿极了，就切一个西红柿，打两枚鸡蛋，做一锅西红柿鸡蛋汤。这些饭做起来简单，不用放油。用油锅炒菜，她虽然也会，总是有些害怕。
那天她要给母亲也做饭，决心要做炒菜和米饭。她量出两个人吃的米，淘好了放进锅里，小心翼翼地点着煤气焖着。她打算好要炒一个土豆丝。家里的菜不多，土豆和西红柿是常吃的，因为便宜。她小心翼翼地用刀切着土豆，心里很想要一个电视上看见过的能把土豆擦成细丝的小东西。家里没有冰箱，也就没办法存住肉，她只好切了一个小辣椒来炒。
钟灵就着土豆丝吃完了自己的饭。用油炒的菜下饭的滋味就是比清水煮面条和西红柿鸡蛋汤好。她小心地把菜放回锅里，又怕母亲回来之后看不到，干脆把锅端到茶几上，才放心去睡觉。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母亲已经出去了。她跑到厨房一看，菜和饭都吃完了，盘子和碗堆在水槽里。她愣了一会儿，只好先刷了碗，然后给自己煮了一点面条，吃完上学去了。
母亲从未提过这件事，反倒是钟灵，做了一次就不好意思不再做。慢慢的，就算母亲歇息在家的日子，饭也归钟灵做。母亲到点吃饭，没有一句夸赞，也没有一丝笑容，仿佛钟灵做饭做得天经地义一般。
05
钟灵做好饭，端到客厅茶几上，又去敲了敲母亲卧室的门。
她把饭锅也端上来，摆开了碗。母亲抱着弟弟，已经坐在了沙发上。
这男孩子刚过完百日，喂养得白白胖胖。母亲已经三十六岁了，实在没想到还能生个儿子，高兴得鱼尾纹都多了不少。
继父也很高兴。这个叫陈国柱的男人已经离过两次婚，前妻各带着一个女儿抚养。钟灵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是搬过来之后听到的巷子里女人们的窃窃私语。目前知道他离过两次婚吗？如果不知道，这陈国柱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知道的话……哪怕离过两次婚也不在乎吗？
不管什么样的人，只要有张饭票就可以吗？
陈国柱高兴了，倒也有一样好处，就是家里清静不少。他是个小包工头，天天泡在上海各处工地，种种脏话、粗话，打鸡骂狗的脾气，市井流氓的作派，一应俱全。陈国柱刚刚跟母亲结婚的时候还算收敛，自打母亲怀孕，就有些不对，时不时发邪火，母亲也不敢说话。他对钟灵一贯视而不见，连寻常重组家庭里客气的冷漠都没有——也许陈国柱这种人根本不懂什么叫客气的冷漠，只当家里添了个做饭的丫头一样。钟灵也求之不得。她见了陈国柱，总有三分厌恶，三分害怕。她看着母亲懦弱不言、畏畏缩缩的样子，无论如何难以泛起同情心酸一类的情绪，反而觉得比陈国柱更添了一分厌恶。她给人冷淡得久了，这些念头也都深藏心底，不见面的时候决不去想。可是一见了面，总归难以抑制。
只盼快点读完高中，早日离开这个地方。
06
陈国柱并不经常回来吃晚饭。一个小包工头，巴结各路开发商和施工单位的头头才是家常便饭。钟灵同母亲和弟弟一起吃饭。那男孩子很凶，哭起来劲头十足，母亲只顾哄他，自己饭也顾不上吃。钟灵虽然吃完了，也不能先进屋去写作业，还得等着收盘子、擦桌子、扫地、洗碗。
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嚎哭里，在昏黄的灯光下，就这么木呆呆地坐着，看着自己的母亲低声下气地哄着一个不知道哪里与自己相干的孩子。
没问一句自己在学校里的生活。
没问一句自己能不能听懂所有的课。
没问一句自己有没有要好的同学，有没有被欺负。
所有这些，从三年级开始慢慢习惯，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掠过。
因为习惯了，所以也不会再因为这些掉眼泪。痛苦、伤心、难过、委屈这样的情绪，只会划过倔强冷漠包裹起来的坚硬外壳，早已不能刺进心里。
只是每天早上，摸着黑起来穿衣服、做早饭时，却会感受到更加沉闷的钝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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