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伯

作者: 那霞 | 来源:发表于2017-06-03 13:05 被阅读67次

    全国农村实行包产到户那年,我出生,金伯的儿子金哥14岁,女儿银妹9岁。

    金哥和银妹是金伯的一对掌上宝。金伯是队上的好劳力,一人可以干几人的活,还同时照看队上的牛羊吃的膘肥体壮。

    分房子的时候,队上考虑到金伯对他照看的那群畜生们的感情,就把牲口圈的二楼一排两件大房分给了他,白天吆喝着畜生出门,晚上听着楼下畜生们放屁尿尿打呼噜声入睡。

    说起这个二层楼,实则是吊楼。顺着五米高的石坎建二层,楼下一层关畜生,楼上一层住地主爷看家护院的家丁,打地主分田地的时候,金伯住的这整个院子都被充了公,像金伯这样世袭佃户才有了分的房住,这算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金妈,自我记忆起,她就整天自言自语,要么对着空里看不见的什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哭着哭着就拳打脚踢几下,接着手指着啥狠狠的骂,在干这些事的时候,她一本正经。金伯金哥银妹也都不去冒犯她。

    况且她时常都不忘给金哥银妹做饭吃。通常情况下她都是怀里抱着装了大半盆洋芋皮的盆,里面几个刮的五花六道的洋芋,去水井旁冲洗几下后,一路对着空里说话一路回。

    金伯每天在太阳一落山时,就远远的回来了。前面走着他心爱的牲口,背上背着烧火做饭的干柴,腰里一侧别着弯刀,弯刀旁是他从不离身的长烟旱烟袋锅,装旱烟的小荷包就随着他走路的节奏一前一后的忽闪,腰的另一侧挂着小竹篮,上面总盖着他的汗巾,谁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金伯回家把金妈做的饭翻新一遍后,金哥银妹就端着碗蹲在自己门口,吃的砸吧砸吧响,我在我家门后看的津津有味。

    我上小学那年,金哥20,银妹15。一学期快完的时候,一天我照常火急火燎的从奶奶家的后门窜到自家灶房,还没揭开锅盖就听到前院嘈杂一片。

    我那时总感觉吃不饱,什么时候都缺吃的,每天中午下午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吃,所有事都在吃后面排队。即使我听到嘈杂声中一片骂声哭声,我也是先匆忙扒拉几口饭到肚子里,这才端着碗跑去看究竟。

    金哥继承了金伯的好劳力,大人总说金哥“一身好力气”。金哥也继承了金伯一口烟袋锅锅的嗜好。

    头天晚上的后半夜,金哥烟瘾犯了,天冷他懒得起床,就坐在床沿抽旱烟,不知道过了几袋烟的瘾,他自己给抽瞌睡了

    金伯听到鸡叫二遍的时候,他闻到棉絮烧焦的味道,同时从金哥那黑漆漆的角落里冒出火苗,他这才惊了,大喊着金哥银妹快起来快跑,并翻身起床抱起金妈放到屋外的长天井边,又进去把懵懂的金哥银妹胡乱拖拽出屋,并在院子里大喊“救火了”,又立即折回屋里,把水缸里的水全浇到被子上和房间其他冒火的地方,众人赶来帮忙,废了不少时候才灭完了火。

    房间幸好还能住人,只是屋里仅有的破东烂西也都稀烂成一河滩了。自此,一直到开春,金伯家门口,如果半夜三更有人经过的时候,总能看到从门缝里透出旺旺的火光,细看的话火塘里火苗还左右摇摆,时不时的还噼啪响几声。

    金伯和金哥给家背柴火的次数更频繁了。

    我上了中学后开始住校,一周回家一次。头一年快放暑假的时候,回来不见金哥,立刻就听人说金哥死了,我一下跳了三尺高,实在想不明白那么身板好的人怎么就死了?

    院子里的老人轻描淡写又无限叹息的一句“一口凉水就要了一个好后生的命,命呀!”

    细问之下才知道,金哥热心肠的帮人抬病人,大夏天累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一瓢冷水下肚,不出一袋烟的功夫就毙命了。

    自此金伯话更少了,本来就没见过笑的那张脸更僵硬了,金妈的精神病加重了。好在银妹已经出嫁到山那边的离城近的地方。也许金伯金妈以后会跟着银妹想清福的,我经常这样想着。

    中学还没毕业的时候,又听起大人说银妹失踪了,可能是自己出走了,也可能是夫家人嫌她的精神病影响到娃,撵了她。

    我从不知道金妈的精神病是遗传,我以为是土改前受刺激了,我还恨了好多年旧社会。

    我离开家乡多年后再回去,某一年路边新建起一座养老院很是养眼,我一年中路过多次终于忍不住在一个国庆节时间走进去了。

    不知为何,外表看起来干净正规又宽敞的养老院,里面冷凄凄的,静悄悄的听不到多余的声音,我走过一个窗户又一个窗户,后来在冒烟的有火塘的屋里,意外的看到了金伯。我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我脑子里的第一反应不是金伯怎么到这儿了,而是金哥的突然毙命,银妹的不知所踪,然后金妈疯疯癫癫的寻女,这一系列往事一齐涌出来。

    我张口叫了声“金伯伯”,还来不及问他话,他笑容满面的就拉着我的手挤在他旁边的长条板凳上坐下烤火,并给周围的其他几位说“这是我们院子里最好吃的娃娃,娃娃好吃长得快。”

    我第一次这么丝毫不胆怯的叫金伯,也是第一次看到金伯笑,也是第一次听他满心欢喜的给别人说起我。只是在这个只容纳风烛残年孤寡老人的养老院里。

    我心里不知道在翻腾什么?

    火塘里三截粗耳树仍然烧的噼啪响,这是金伯家经常烧的柴火,他说这个结实,耐烧,炭火有后劲,灰小。

    围着火塘一圈加上我挤了六个人,靠墙的地方熏的漆黑,不能坐人,旁边整齐的码着待烧的柴火,火塘上挂着老式吊罐,顺着吊罐锁链上挂了细细几块腊肉,烟熏火燎的棕黑色。

    旁边的人说,你金伯明儿死了是最幸福的人,你金妈金哥银妹都在一个窖里等着他呢,哪像我们都会成为孤魂野鬼。

    金伯听着嘿嘿的笑,然后盯着火塘一跃一跃的火苗,慢条斯理的说金妈自从去找遗传了精神病的银妹后,他就一直尾随其后,谁知道是不是有菩萨指引,谁都找不到的银妹,金妈一下就跑到山洞找出来了,然后自己领着娃的手,翻山越岭的牵回家竟然都没有迷路,银妹又止不住的想自己的娃,不停的想要往夫家跑,失足掉进了河里,等村里人发现的时候,她浑身僵硬,嘴角挂着笑,而后金妈茶不思饭不想的没过多久,在灶背后的火塘旁她那个温暖的窝里走了。

    金伯说他把他娘儿三个的坟刨在一起,金妈挨着银妹,银妹挨着金哥,金妈旁边给自己留了个位置。

    金伯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旺旺的火塘,随着火塘的火发出“嗤......”的一声长笑,火苗恰好向着金伯,深深鞠了一躬,火光印在金伯发亮的眸子上,脸上泛着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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