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在晨风里洗头

文／紫小鹿

1

15年前，小林在一个冬天的早晨闻到了湿漉漉的香草气息，那香味穿过阳光，从隔壁飞来。小林悄悄爬上了低矮的院墙，晨曦下，阿香正对着太阳梳理湿漉漉的长发，那样子迅速在小林心里定格成一幅画。

小林的心像被蚊子轻轻叮了一下，痒痒的，还有点疼。那年小林才7岁，他趴在院墙上搓着冻红的双手喊：“阿香，不要在晨风里洗头！”

小林和阿香同住在一个叫青州的小城，两家是邻居。阿香喜欢在清晨的阳光下用冷水浸泡头发，然后对着晨曦一根一根地梳理，无论寒暑，因此常常感冒，眼睛红红地流鼻涕。每当这时阿香就会可怜巴巴地望着小林：“小林哥，感冒好难受啊！”可每次感冒好了后，阿香又开始在清晨洗头了。

小林酝酿了好久，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对阿香说：“我听奶奶说，鬼魂喜欢在晨风里飘来飘去，遇到女生的发丝，他们就会紧紧缠住不放，那些女孩就被他们带走了。你以后再在晨风里洗头，早晚会被鬼魂捉走的。”讲这句话时，阿香美丽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美丽的惊恐，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攥着自己的头发。而小林则是心虚地难受，因为他从没见过自己的奶奶。

小林在青州这个小城里是那样格格不入。他的母亲年轻时在高中寄宿读书，高三那年的一个夏天，突然挺着巨大的肚子回到了村子。不久，母亲被学校开除，她带着刚生下的小林在一个黑夜离开村子，来到了青州。

从此，小林成了阿香的邻居。

2

在阿香的记忆中，小林的口袋里总是装满了五颜六色的糖果，用来换取同龄人的友谊。小林从来不舍得吃。很多次，阿香看到院子里的孩子拿到小林的糖果后便一哄而散，随后在不远处冲小林大声喊：野孩子！留下小林一人在空荡荡的街上失望地沉默。

冷风四起的街头，阿香总会适时出现，她望着小林眼睛里碎玻璃一样的晶莹，轻轻地伸出右手。

“阿香，不要在晨风里洗头！你会被鬼魂带走的！”小林小心翼翼地趴在低矮的院墙上喊道。

“我没有洗头，我只是在梳理，你看！”晨光下的阿香把长长的头发摇来摇去，一直摇进了小林的心里。

小林看清楚了，那些头发是干爽的，没有湿漉的痕迹。

3

小林离开小城的时候只有8岁。在一个晨光满天的清晨，一个男人接走了他和母亲。阿香正对着阳光梳理头发，只是院墙上一片沉寂，以后再不会有人趴在院墙上喊：“阿香，阿香，不要在晨风里洗头！”

阿香手抚长发，眼泪哗啦啦就落了下来。追出去看时，小林正一步一回头，对着她喊：“阿香，记得不要在晨风里洗头！”

那个年代没有太多的故事，有的只是大把大把的回忆。

小林走后不久，阿香就去读小学了，她在学校里的名字是：刘茴香。

4

一年又一年，青春总在不经意间匆匆来了又去。茴香的心里长着大把大把的青草，浅浅地一嗅，就能嗅出苦涩而芳香的味道。

梦里，童年的小林总是不期然地出现，恍如隔世又清晰如昨。她想,那个曾每天清晨趴在院墙上看着自己的小林一定也像她一样，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悄悄成长变化，只是他是否会像自己一样,抽空想一下对方呢？

三年前，茴香来到了新疆大学念书，离家的距离宛若天涯海角，然而她执意要来。童年的记忆挥之不去。总是幻想某天与小林重逢，尽管她已经不能想像现在的小林是什么样子，甚至不知道长大后小林的名字，但她知道小林就在这个城市。

流浪在这样一个充满异乡情调的城市，生命中一些美好的东西总会不经意间悄悄升起，然而更多的是淡淡的忧郁和失望。

想象中的小林，从未出现过。而茴香已在大学度过两个年头。大学里并非没有爱情，也并非没有追求她的男孩，只是再难以走进她的世界。

5

热闹而又空荡的大学校园，茴香总是喜欢一个人在黄昏时坐在操场边的草坪上，静静望着四周那低矮的院墙。

没有人知道那个阿香和小林的故事。

“阿香，不要在晨风里洗头。”每个早晨，茴香总会立在窗台迎着晨曦梳理那头长发，任晨风将其吹成一缕缕情丝。而她再不会因此感冒，那头发在早晨是干干的。茴香已经习惯了在晚上洗头。

大二时，有个男孩天天提着一个暖水瓶，在女生楼下傻傻地等她，那个男孩名叫政赛。茴香心中的那个小林却不知在这个城市的哪处角落。

茴香想，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可能命中注定是要错过的。

茴香和政赛并肩甩手走在黄昏下的院墙边，看天空大群大群鸟儿扑打着翅膀飞向了远方，那些鸟儿都有着清澈的眼睛。夕阳下两人的身影融化在微薄的空气中，多么般配。

茴香说，总有一天我要沿着这条院墙远走他方。政赛说，我要陪你一起走，当身边没有爱你的人，这个世界多么荒凉。

茴香听到政赛的这句话时潸然泪下。生命中有些爱情，注定要让对方受伤。青春年少时爱上一个人可以如此简单，对一个人的牵挂也可以一年两年甚至十几年地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大二的圣诞节，茴香和政赛一起踏上了去喀什旅游的火车。那年的冬天，喀什漫天飞雪，祖国最西部的天空静默深沉，茴香感到幸福一无所有。两人走过荒凉的戈壁滩，绕着香妃墓外的围墙一圈圈转。

天寒地冻，两人依偎着相互取暖，宛若患难情侣。

从喀什回来，政赛始终陪伴在茴香的身边，每次茴香转过头，总能看到他英俊的笑容，那么温暖。

茴香曾在仰望天空的时候对政赛说：“如果有一天我远走他方，寻找心中的幸福，你会不会原谅？”

政赛说：“我会一辈子留在新疆，一直等你回来。”

“如果我不回来了呢？”

政赛那么认真地目视着茴香，直到确定她说的是真的后，才说，“如果你不回来，我还是会一直想你。”

茴香突然想哭。是否17年前自己也曾这样对小林说过？如果想我你会心疼，那么请你决不要再想我。

可政赛这样好的男孩，又怎可以辜负。

6

大三时，熟悉的校园生活渐渐被一种世俗的气息所弥漫，面目全非。爱情、大款、时装、金钱成了女生宿舍里挥之不去的话题。

茴香最好的朋友阿宁也开始慢慢发生变化。阿宁是茴香的舍友，是一个风姿绰约而又文静美丽的女孩子。在没有小林的大学日子里，茴香和阿宁的友情让人嫉妒。

阿宁曾对茴香说：“我相信爱情是一种不必刻意追求的缘分。我相信有一天我会在地球的某个角落撞上我的爱情。”

说这些话的时候，两人正读大一。时光转眼间已飞过了两年。让刘茴香难过的是，曾经清纯如兰的阿宁，再也找不回来了。她已是学校里最时髦的傍大款一族。

阿宁的对象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漂亮性感就是最大的资本。

“茴香，你该好好打扮一下了。你看你，还像个高中生一样。”阿宁对她说这句话时，茴香正坐在床上静静地想念童年的那道院墙。

衣着光鲜坦胸露背的阿宁望着她一脸真诚。两人依旧是最好的朋友，尽管有些东西已在悄悄改变。

“像个高中生不好吗？一辈子做个高中生多年轻啊！”茴香对着阿宁浅浅地笑。

“哎呀，真受不了你”，阿宁夸张地冲刘茴香吐了吐舌头，“我要出去会我的大款男友了，晚上见！”阿宁把桃色的口红在嘴唇点了一下，扭出了宿舍。

7

当最后一门专业课考试结束后，茴香终于有了片刻的清闲。这才想起有一段时间都没见到阿宁了。也不知这个家伙这些天在干吗，晚上连宿舍也不回了。

茴香拿起手机，拨通了号码。电话那边，是阿宁夸张的笑声。茴香耐心等她笑完，轻轻啜道：“阿宁，你傻笑啥？”

“我男朋友告诉我，小时候他邻居家有个傻女孩，每天早上在晨风里洗头，他就骗她晨风里有鬼魂，会缠住她的头发把她带走。结果那个傻女孩就再也不敢在早晨洗头了！哈哈！”

握着手机，茴香的头无比的眩晕，心里空荡荡地没有了着落。

有些东西，只能在想象中美好，岁月的成长，终于还是无情地将它们碾碎了。

“阿宁，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茴香按照阿宁发给她的地址找了过去。那个大款男友也在。岁月已改变了他的容颜，童年的痕迹在他脸上已是荡然无存。茴香感到一股浓重的悲哀，有些东西，已经丢在了过去，包括自己18年的等待。

茴香径直走到他跟前：“请你以后不要用抖笑料的方式，将邻居家女孩在晨风里洗头的事情讲给别人听，太糟蹋了阿香和小林间的美好故事。”

大款惊讶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定定地看着刘茴香。

“你看，我没有在晨风里洗头。”刘茴香两手轻轻拢起长发，任其飘逸地四散开来。

泪水，汹涌地模糊了视线。

8

政赛曾对茴香说：无论多少年，只要这片天空不变，我对你的爱就不会变。

茴香始终不曾告诉过政赛那个有关阿香和小林的故事，也始终未曾对他说:想一个人的时候，是非常非常寂寞的。

只是现在，这些话已不重要了。

或许，爱你刻骨铭心，然后相忘江湖，才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