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我仍记得有这么一位面具先生,他的短发、他的胡须、乃至他的着装,都深深刻入我的脑海。
那段时间,他固定出现在每个星期天的下午三点一刻。仿佛这个时间,已成为那段相处日子的代号,连同一起走过的路、逛过的街,复刻进我的记忆,乃至生命之中。
我和面具先生,相识于某摄影论坛。他是论坛的大咖,头像是戴着“美国队长”的面具。那段时间,对面具背后的人,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好奇究竟藏着一张怎样的脸?
私聊并确定在同一座城市,我们安排了一场线下的邂逅,地点在一家私人咖啡馆,时间是星期天下午四点。
彼时,我单身独居。失业近半年,生活的热情,已被消磨殆尽。我开始胡思乱想,心中像有个缺口,需要有一些人或事来填满。互留了微信号,我的心有些失落,面具先生用的是小号。
约好的时间如期而至。十月的第二个星期天,秋日的风吹散了午后的闷热。我早早收拾打扮妥当,期待着与面具先生第一次的线下约会。
下午三点一刻,我收到面具先生的微信,说他刚出门,四点前能到。咖啡馆坐落在城中村一隅,地方不大,但装修雅致。午后时光,客人散布四周,慵懒的音乐,漂浮在空中。
我提前到达,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杯拿铁,独自翻看书架上的杂志。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微信提示音响起——面具先生到了。我抬头朝外张望,一个蓝衣黑裤的男人,正打量门口的招牌。目光交接处,两人相视一笑。在这初秋的下午,他翩然而至,绅士般的谈吐,像一缕阳光,照进我的心田。尤其在他嘴角四周,修剪整齐的络腮胡须,还有眼角处,轻轻一笑就绽放的鱼尾纹,仿佛潜藏许多不为人知的曾经。
“为什么用面具做头像呢?”呷一口咖啡,再次触碰的目光,被我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躲开。
“面具是朋友送的,一来觉得好玩,二来我为人低调。”他目光如炬,眼神始终没离开我的脸。
打开话匣子,我们谈了许久,从娱乐八卦到身边趣事,从现实生活到理想抱负,用一种最舒服的语调,分享着彼此的过往。我们就像两尾游荡城市角落的鱼,被一股神奇力量聚集到时光河流,连呼吸都变得同步。
仿佛是一种默契,对各自的感情状况,我们不过多言及。尽管无数的疑问,如百爪挠心,可有些东西,我深知触碰不得。
后来的每个周日下午,他固定在三点一刻出门,再与我在约定的地点汇合。 渐渐地,面具先生与我的聊天内容变了味,不时发一张无脸照自黑。
“又不带脸,差评!”在一次台风过后的深夜,我收到一张自拍,那是他连夜整理花园的盆栽之后,大汗淋漓的半身照。照片里,他穿着一件浅色背心,胸前已被大块的汗水浸透,黑暗的背景下,隐约可见他紧实的胸脯、平坦的小腹。我脸上一热,赶紧跑去喝水。
“流口水了?”他发了一个坏笑的表情。 那一刻,我突然有种小鹿乱撞的感觉,好像回到那些热恋的时光。
类似的场景,还有另外一次。 当时去北郊生态村采风,我迟到一个小时。我刚下了公交车,他便两手插着裤兜,大摇大摆走过来,脸上挂着招牌式坏笑。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快赔偿我精神损失!”他一脸坏笑。
“怎么赔?” “肉——偿——”他压低并故意拖长音调。
“来啊,怕你不成!”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瞪了他一眼。都四十出头的人了,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随即,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那天下午,我们走了两个小时路,可一点都不觉得累。中途买水喝,小卖部的老板娘以为我们是情侣,不停地说我的好话。他楞了半天,憋着不笑出声,而我的脸早已红到脖根。他保养得好,皮肤细腻光滑,显得很年轻。
分别时,我撒了个谎,跟他踏上同一方向的公交车。我们相伴而坐,静静依偎。许是累了,他斜靠椅背,闭目养神。落日的余辉透过车窗,亲吻着他白晳的脸,像被阳光宠坏的大男孩。此刻,落在脚底下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
在公车颠簸的路段,裸露在空气中的胳膊不时碰到一起,那种肌肤相亲的感觉,酥酥的、痒痒的。我又一次出神地看着他,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扑鼻而来。傍晚的车厢出奇安静,耳边是咣咣咣的车响,坐在他的身边,我多希望这是一趟永不靠站的公交车。
当晚,我失眠了。他隐隐透露些婚姻的状况,已婚并有一个女儿。我满脑子都是他的身影,难道已经爱上他了?我反问自己,却无法找到答案。
独居的人,最害怕过生日。很快,我的二十岁生日到了,当天是周六,这意味着,他不能和我一起度过,心情随即跌入低谷。
那天上午,天色阴沉,我早早醒来,躺床上发朋友圈:“祝我生日快乐”,翻个身又睡去。
临近中午,我被饿醒。打开微信,有面具先生的未读信息,他邀请我下午去吃甜品。
下午三点一刻,他准时出发。我掐准了时间,可他还是比我先到。
进了甜品店,店外已飘起细雨。这一次,他把胡子剃了,套一件浅绿色薄毛衣,显得更加精神。
“哟,受到什么刺激?刮胡子,第一次见。”我远远地打趣。
“今天可是某人的生日。”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各自点了甜品,他加了一份小蛋糕,说是我的生日礼物。 许愿并切好蛋糕,其他甜品陆续上桌。
“喏,蛋糕分你一半。”我不喜甜食,把吃剩一半的蛋糕递给他。
他故意摆摆手,一脸无辜地说:“有你的口水。”
“不吃拉倒。”
“好好,今天你最大,我听你的。”他抢过我手里的盘子,几口就把蛋糕消灭干净。
望着窗外恼人的雨丝,我小声问道:“你急着回家吗?”
“还早着呢。今天下午,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他柔声说道。似乎读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可我一点也不反感,心中被缓缓注入期待。
“好困!想找个地方睡觉。”他伸了伸懒腰,打着呵欠。
在奶香四溢的甜品店,有暗涌肆意流淌。
离开甜品店,我们在雨中共撑一把伞,被雨水打湿的双肩,有些发烫。
躲进酒店的房间,我们将窗帘缓缓拉下,床头灯淌出的橘黄色光,覆在他的侧脸,连胡茬和毛孔都泛着一层油光。我的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你出汗了。”他捏了捏我脸蛋,继而撩开我额前的发丝,温柔得像冬日的暖阳。卸下生活的伪装,呈现在彼此眼中的,是最真实的自己。
轻轻地,他褪去我身上最后一件衣物,随即,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揽过我的腰。仰起头,我双眼微醺地望向这个男人。一阵战栗,他那软软的舌头,钻进我的唇齿之间。我全身滚烫、呼吸局促,感觉他那宽厚手掌,在我的胸前揉搓。从未有过的酥麻,一波波袭来,我像喝醉酒似的,几乎瘫软在雪白的床。那些飘浮在空气中的,淡淡的消毒水味,参杂着薄薄的烟草味,将我们紧紧裹在一起。
在他的身下,我喘息着,扭动着,汗液打湿了床单。他是进入我身体的第一个男人,一种幸福的疼痛迅速填满我身上的缺口。我有些笨拙地回应着,感觉像在浪尖,又如赴云端,忍不住叫出声来。
那一刻,我们忘掉各自的境况,用最原始的方式慰藉两个孤独的灵魂。仅仅是两具取悦对方的肉体,享受着当下的欢愉。 在昏暗的光线下,我们相拥、缠绵、撕咬,然后合二为一,在彼此的身体里炸裂……
退房时,天已经黑了。他站在酒店门口等我办手续,不时掏出手机,看完又放回裤兜。
“时候不早,就不一起吃晚饭了。”见我走出来,他小声说道,皮鞋跺着地面。
“帮你打个车吧。”我点开打车软件,他犹豫了一下,输入家庭住址。
很快就有人接单。
他有些慌乱地打开车门,我识趣地躲到路边。不巧,从我身后驶过一辆摩托车,我躲避不及,胳膊被摩托车把手猛地撞了一下。忍着痛,我目送他上车,回去发现手臂一大块淤青。
帮他付了车费,但对受伤一事,我只字不提。
那次激情过后,我们的互动少了很多。入冬后的气温骤降,可我的心依然狂热。几次约见,他都借故推托。
说好了不谈感情,偏偏爱意萌生,人也变得卑微、失去自我,想要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更何况,有了身体接触之后,这种感觉,愈加微妙。
他不想有太多牵绊,也害怕我动真感情,所以一再暗示我们没有将来。我知道,他唯一能给予的,是短暂的欢愉。即便我想和他做的,并不仅仅这些。
终于,大半个月后的同一时间,我们再次光顾那家酒店。他穿得很正式,脖颈绕着一条紫色的围巾。
“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抱着他,喃喃说。
他捋了捋我耳后的发丝,不作回应。
“别不理我,好吗?”我窝在他的怀里,哽咽地说,豆大的泪珠,滴到紫色的围巾,湿了一大片。
那一次,他力不从心,背对着我沉沉睡去。房间的空调开得很大,我们近在咫尺,可身上的冷冰,把距离拉得很远。
最后一次见面,已是数月后的初夏,空气中飘着潮湿的风。在私人咖啡馆坐定,仿佛又回到原点。
他迟到了,是相处以来唯一的一次。
叫了杯苏打水,他问一些我的近况,不时划拉着手机,看我时的眼神也变得飘忽。尽管如此,可比起此前的冷淡,我已经很知足了。他有一个名存实亡的家,还有忙不完的事,而我,不过是活在他微信小号里,最熟悉的陌生人。
那天下午,咖啡馆被人包场,我们不得不提前离开。出了门,都不知该往哪儿走。他提议再去一趟生态村,而我想去酒店,惟有创造更多独处的时间,我才算真正拥有了他。
人来人往的马路边,两个意见相左的男女,各怀心事地绕着公交站牌踱步。
“丢硬币决定吧?”他不好气地说,显得疲惫不堪。
如此敷衍的回应,我的心凉了半截。可天生执拗使然,我点点头,从包里掏出一枚硬币,轻轻地说:“你来扔吧,我选花。”
“嘿嘿,那我选字。”他接过我的硬币,嘴角的胡须动了动,好像又忘记刮了。
我屏住呼吸,看着他将硬币抛向半空。倏地,一道银白色弧线,像慢镜头一样划过,缓缓掉入他的手掌心。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随着眼前的轨迹,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在不对等的情感面前,先动情一方,已失去主动权。之于面具先生,我仅仅他身边的过客而已。或许,在某个星期天的午后三点一刻,有另一个人占据他的时空,他们一起喝咖啡、吃蛋糕、住酒店,做着同样的快乐事。
突然,我改变了主意,转身登上一辆路过的公交车。他没有追赶,我也没有回望。那一刻,我只想逃离,就连最后的道别,也变得徒劳。
坐在颠簸的车上,我昏昏欲睡,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打开手机,他的小号,以及留在他网络世界的全部痕迹,都被我统统删除。
在,也不见。或是对那时光,最好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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