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學畢業後的那個夏天,和大衛結婚後我就住進了深圳一個叫御皇庭院的公寓。
我的婚姻讓香港的姑媽勃然大怒,她特意請了一天假到深圳來駡我。
是她供我讀完了四年大學。這些年,她常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
“麗子啊,我們馬家就指望你了。”
馬家在七十年代曾經是撈刀河畔有名的殷實農家,光頭的爺爺很出名,方圓百里的人几乎都認識他,人人叫他七嗲。
河邊桃花樹下一棟青瓦白墻的大房子就是馬七嗲家。
光頭爺爺有三個兒子,個個生得高大英俊,兩個女兒是撈刀河一帶出名的美女,三個兒子娶的都是當地最能干、長相上乘的女人,她們都是當地有好名聲家庭的女兒。
當然,最讓爺爺引以為榮的就是他的大女兒,也就是我的大姑姑,她六十年代嫁到了省城,她嫁的男人、我的姑父後來成為了省外貿局的副局長,大姑姑自然就是局長夫人了。
童年記憶中七十年代的馬家,欣欣向榮。每天早上六點鐘,馬家三個媳婦就起床了,伯娘和小姑姑在廚房煮飯,嬸嬸在青石板鋪砌的天井裡搓洗衣服,夏天從井裡打上的水沁涼沁涼,媽媽打掃房間,大小十多間房間夠她忙一早晨,我跟在她後面,房間的每一個門檻都極高,我很難跨過那些高高的門檻,常常要媽媽抱我過那些門檻。
春天,馬家門前桃花盛開,柳樹吐翠。
夏天,爺爺和伯父、父親、叔叔把摘回來的辣椒和冬瓜用籮筐一擔一擔挑回來,摘回來的金黄色的南瓜排滿了整個房間,甚至無處擺放,要放在床底下,到了冬天,每張床底下都擺著几個南瓜,讓躲到床底捉迷藏的我們感到很不方便。
到了秋天,挖回來的花生和紅薯又堆滿了烤火房。
冬天的時候,大人們似乎沒有什麼農活可干了,男人們坐在火房烤火,爺爺抱著他的銅嘴水煙袋,而三個媳婦在堂屋紡紗,奶奶在房里搓棉花,三輛紡車擺在堂屋,紡車隨著女人手臂的伸展發出“綿呀綿呀綿呀……”的歌聲。
一整天聽這種聲音難免太過單調沉悶,所以大人們就喊:“麗子,來,跳個舞。”
於是我和堂姐、妹妹就在伯娘、媽媽、嬸嬸面前排成一排,跳《我愛北京天安門》,在大人面前唱最流行的歌曲《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
一家人一起吃飯的場面相當浩大,一家二十口人分坐兩桌。
堂屋八仙方桌坐的是爺爺奶奶,他們的三個兒子和兒媳婦。
爺爺永遠坐在座北朝南的位子上,他面前有一杯小酒,一碟花生,堂屋的飯桌上肅然無聲。
而廚房的飯桌則是另一番景象,熱鬧非凡。小姑姑和九個孩子圍坐在廚房的圓桌邊,孩子們制造出喧嘩的聲音。
“我要豬湯,我要豬湯!”某個冬天的晚餐,炖了一大鍋豬肉湯,此時肉湯在桌上正冒著熱氣、飄著令人垂涎的香氣,剛學會說話的堂弟大聲叫嚷“我要豬湯”,於是其他的孩子也跟著一起叫嚷:“我也要豬湯!”
堂屋裡的大人們聽到,個個忍不住大笑,連向來不苟言笑的爺爺也忍不住笑起來。
那些年,馬家一片紅火,充滿安詳和諧的氣息。
這樣的日子和景象結束於1984年。那一年七月,大姑姑為了和在香港的姑父團聚,帶著兩個孩子移居香港。
姑父原來在省外貿局工作,七十年代未被單位選派香港,後來他棄職逾期不歸,滯留香港,并於1984年成功將妻兒申請到香港定居。
姑媽移居香港,爺爺再次引以為傲,但他只高興了三個月,十月的一個晚上,爺爺一睡不醒,毫無征兆地突然離世;
只不過隔了半年,36歲的叔叔被發現得了肝癌未期,几個月後又病世;
讓人想不到的是,時隔一年,我年輕的父親也得病去逝了;
接著,嫁到鄰縣的小姑姑瘋了。
這一切發生在大姑姑去香港後的三年之內。
滿樹繁花, 一夜涸零。撈刀河邊的馬家,衰落了。
而馬家門前的那棵桃樹,在這三年裡居然也沒有結出一棵桃子。
馬家接二連三的災難,引來村人議論紛紛,有人說是爺爺的墳葬得不好,要找風水先生再選吉址。
即使是真的,誰來主持這個遷坟儀式?馬家已人口凋零,下一代的孩子們還沒有長大。
直到1988年夏天,馬家終於有了好事,作為馬家最年長的孫女,我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學。
大姑姑高興極了,她對我說:“以後馬家就靠你了。”
是大姑姑資助我讀完大學。
她說,在國內,就算去醫院看個病都要找關係,一個家族在社會上沒有一點權勢和關係是不行的,她要我嫁個有權有勢的男人,讓馬家有個依靠。
“做不了省長夫人,就做縣長夫人;做不了縣長夫人,做個鎮長夫人也好啊,哪怕只是嫁個派出所所長都好啊。”
在大姑姑去香港前,她以省外貿局副局長夫人的身份為家族謀了許多福利,馬家人看病,都是她安排醫院、聯絡醫生;她幫叔叔在縣農技站謀了個農科員的職位,幫父親當上村會計,安排堂弟進省電視台做司機……
1984年移居香港後,她進了新界大埔一間生產醬油的食品厰做工人,每天站著工作11小時,月薪一千多元,當時100元港幣換34元人民幣,她將超過一半的收入用來資助娘家人-叔叔留下的孤兒寡母、我們家,還有瘋了的小姑姑。
好些年裡,大姑姑在工廠香港打工撐著馬家。
也許她期望我接替她,做馬家的賈元春,在老家找個有權勢的男人,覆庇馬家,所以考大學時,她要我選讀經濟系商業企業管理,而我自己一心想讀的是英語系。
如果不是她移居了香港,她必定會在我大學畢業後在省城幫我安排好工作,我的婚姻也必在她的掌控之中。
但現在我卻自作主張,一嫁了之,嫁了個無權無勢的香港打工仔,雖能賺一萬多港幣一個月,几乎是大姑姑月薪的兩倍,但大姑姑根本看不上。
她認為我嫁的男人,只是讓我自己享福,自己有錢花,遠水救不了近火,這個香港男人根本幫不了我們馬家。
“目光短淺的家伙!自私自利!香港男人有什麼好東西?!將來你會有後悔的日子!”
她指著我的鼻子駡,滿臉眼淚,連鼻涕都出來了。
“臭婊子!”
駡足了一上午,“呯”的一聲她甩門而去,我聽見她在門外又這樣駡道。我簡直不相信,這樣粗鄙的怒駡出自大姑姑的口。
我想,她一定是被我氣瘋了。若不是我和大衛已領取了結婚證,她一定會逼我退婚。
在後來的二十年裡,大姑姑一直沒有原諒我。後來她和姑父離婚了,我想,這或多或少和姑父牽線讓我嫁了一個香港男人有關。
02
和大衛領取了結婚證後,我寫信通知了成語:
“親愛的成語,你好!你現在已經在化工廠上班了嗎?我上個星期結婚了,請保證。麗子”
成語很快回信了:
“知道了,親愛的麗子。你也要保證!我會為你祝福:從今後愿幸運和你永不分離。成語”
我把“從今後愿幸運和你永不分離”這句話剪下來,夾在日記本裡,為我的初戀留下惟一的證物。成語寫給我的其余信件,足有几斤重,我全部銷毀了。
若生活容讓我嫁給自己最想嫁的人,當然是嫁給成語,他聰明敦厚,長相好,性格好,一切都好,我說不出他有什麼缺點,若非要說他的缺點,就是作為一個男人,他不應該那么心腸柔軟,他不應該喜歡寫詩,他的情感好像略嫌纖細了一點,他也太喜歡為別人著想。
大姑姑也知道成語,她默許我和成語的交往,大姑姑說,這個孩子生得相貌堂堂,額頭飽滿寛闊,双眼有神話不多,將來必成大器。
還有,成語讀的是北京重點大學,我想,這在大姑姑眼中也有份量,只是她沒有說出來。
大姑姑心目中的“成大器”,絕非成為一般的富翁商賈,她的眼界要高得多。撈刀河邊,離我家不過十里外的地方,姓王的人家出過一位赫赫有名的開國上將,這才不過就是几十年前的事;而另一家人,家中出了位中央總書記,他們家離馬家也不過是三十里的,而且也就是這些年頭的事。
撈刀河是一條頗有來歴的河,傳說關羽曾踏過此河,他不慎把青龍偃月刀掉入河中,順河尋找,後發現寶刀居然漂在河的水面,從此,這條河就叫撈刀河。
撈刀河邊的人都相信,撈刀河兩岸,必定人才輩出,男可成大器,女可居尊貴。河面雖不算寛闊,,但水流平穩而深長,水極清澈,河岸兩邊青山環繞,山勢綿延起伏,雖非奇峰峻嶺,但秀麗清奇,自有一種安詳尊貴氣象。
而成語這個長在撈刀河邊的年輕男孩,在大姑姑眼中深具成大器的一切特質。
只是,這些未來“成大器”的事情於我來說,實在是又高又遠,遙不可測的事情。
我和成語戀愛,只是單純的青春愛情吸引,我被他的英俊外表吸引,喜歡他歌唱得好,崇拜他學業優異,我沒有想過他將來能否成大器,而且,我對政治舞台上的英雄人物,向來并無興趣,就像我對經濟學毫無興趣一樣,所以,我自然不會野心勃勃要嫁給一個政治經濟型的男人。
二十多歲的我,還沒有大姑姑那樣的深謀遠慮和長遠目光。
何況,我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等到成語成大器的那一天,我等不及了,過完暑假,開學後我就要幫三個弟妹交學費,他們一個讀大一、一個讀高中、一個上初中,我還沒有大姑姑那樣的能耐和氣魄,撐起整個娘家。
我覺得在婚姻的事上或者其它的事上,不是我選擇了命運,而是命運安排了我,我不過是承受著上天的安排。
至於前面的路,是一條怎樣的路,二十三歲的我,并不知道。我像一個在大海中漂浮的人,不知道方向,只能看見什麼就抓住什麼,一切都只是出於生存或生命的本能,并非出於算計。
03
和大衛結婚,除了帶給我安定的生活之外,還解決了三弟妹的學費,准確地說,是解決了我娘家一家人的生活問題。
大衛供給了我及我娘家的所有經濟開支。
1992年夏天,100元港幣在自由市場上可以兌換到135元人民幣,有段時間,甚至可以換到145元人民幣。
大衛在電話公司的月薪是港幣1萬2千元;而大部分深圳人的收入,月薪是人民幣一千元多一點。
大學畢業後在廣州農業銀行找到工作的那個同宿舍女孩,她的月薪是950元人民幣。
大衛每月給我六千元人民幣,除了深圳的個人開支,其余的錢,我全部寄去了給媽媽。
我嫁給大衛,難道真的如我大姑姑所認為的那樣,錯得離譜嗎?
撇去自己的生活前途不說,難道我不應該為了我尚未成年的弟弟妹妹,還有我苦苦支撐生活的母親,嫁給一個經濟條件好一些的男人嗎?
大姑姑憤怒的吵閙和咒罵帶來的陰影很快被遺忘,我嫁給大衛,我在深圳的新婚生活,是很開心的。
那些男歡女愛的事情,為免尷尬,我就害羞地略去不寫吧。我和成語戀愛,他總是寫信給我,還經常給我寫詩,信裡常常夾著他在路邊拾到的一片樹葉,或是一朵花瓣。
他吻過我,當他用充滿愛情的眼神看著我,我就會有觸電般的甜蜜感。
而我和大衛之間,完全不是這樣。我想,這些不同是因為我和兩個不同的男人之間,產生的不同的化學反應。
那些是愛情,而這些是婚姻;愛情讓人怦然心動,而婚姻應該是讓人安心的。
大衛在每個周末回來,周末我會把家裡收拾得很干淨,穿上好看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擦上唇膏,等侯他回來。
我們會一起去公寓旁邊的高級酒店吃晚餐,第二天再一起去飲早茶,我不必像從前那樣為吃什麼而計算著金錢。
大衛除了從香港帶來時裝、化妝品,還有最流行的錄音磁帶,香港的歌手有四大天王,台灣歌手有迪克牛仔、張信哲、王傑、齊秦、周華健……
當某一天晚上,在深圳的公寓獨自聽陳昇那首《把悲傷留給自己》時,我哭了。
歌詞和聲音,都讓我想起成語。整個晚上,我翻來覆去的都在聽那首歌:
“是不是可以
牽妳的手呢?
從來沒有 這樣要求,
怕妳難過 轉身就走,
那就這樣吧 我會瞭解的"
四年裡給我寫了無數的信、無數首詩的成語,是那么的質朴憨厚,他說了無數次愛我,最後把我的身體完整地留給了別的男人,卻將我的愛情全部卷走了。
我突然嫁給別人,成語沒有任何怨恨,沒有半句指責,甚至連悲傷也沒有表達,因為他暸解我。他也沒有糾纏,只是安靜地轉身就走,因為,他怕我為難,他不想我內疚。
世界上最懂我的人,肯定是成語。雖然我們都年輕,但我們真的互相懂得。同長於撈刀河畔,清貧的生活,卑微的出身,生活的艱難,讓我們早早地懂得了一些事情。
歌手陳昇的聲音,和成語的聲音几乎一模一樣。最後,我還是為離開成語而痛哭了一場,成語一定沒有想到,我自己也沒有想到。
04
結婚後住在深圳的公寓,我很快就認識了一幫女人,和我一樣,她們大多是香港人在內地娶的太太,其中還有不少是香港人包養的女人,俗稱“二奶”的女人。
所有嫁給香港人的女人,都要等侯五至七年,等侯戶口所在地的省公安局出入境部門審批往香港定居的資格,然後獲得一張俗稱“單程證”的紙,才可定居香港。
有數以萬計的港人太太結婚後暫住深圳,等侯那張往香港定居的“單程證”。
我結婚後的生活就是天天和公寓裡的女人在一起打麻將,從早上九點多直到晚上十一、二點,吃飯都是叫外賣。
到了周末,就暫停打麻將,因為大家的先生都從香港回來。星期六一早我們就起來打掃屋子,然後煲湯。那一天,我們搖身一變,都成了最温柔賢慧的妻子。
待先生一回香港,我們又變回一幫麻將女鬼,不煮飯,不打掃衛生,甚至都個人梳洗都減省了 ,大家穿著拖鞋睡衣,披頭散髮的坐在一起打麻將,從早到晚。
這樣的日子,我過了五年。
轉眼到了1997年。
1997年 是很特别的一年,年初,我無意中地懷孕了。
那一年全世界發生了許多事,電視某天的新聞里說英國王妃黛安娜去世了,電影院門前張貼了大幅《鐵達尼號》的電影廣告,亞洲金融風暴爆發了,香港那邊股市狂跌、樓價下跌……
最重要的是,那一年7月1號,香港回歸祖國。
那一年的荔枝特別豐收,每斤只賣人民幣三塊五毛錢,相當於港幣三塊錢一斤,真正的白菜價,許多香港人從羅湖關這邊把一竹簍一竹簍的荔枝搬回去。
不過,這些世界大事小事都和我都沒有關係,我繼續大著肚子打麻將。
1997年的十月份,我們的兒子小卡出世了。
我把母親接過來幫我做家務看孩子,繼續在麻將桌上和一幫女人度過了兩年,終於在1999年秋天,我獲得了省公安局簽發的往香港單程證,可以往香港定居了。
俗話說,光陰似箭,日月如棱,結婚後七年的生活夢一般過去了,我和大衛分居中港兩地的生活終於結束了。
這七年我倒是過得逍遙愜意,只是奔走於兩地的大衛辛苦了。
网友评论
喜欢这句啊。无比细腻。
第二個七年是2007年初至2013年末。
後來看簡友書評,發現原來我在這一章《讓姑媽惱怒的婚姻》,也寫了一個七年(1992年至1999年),這個連我自己也沒意識到。
這樣說來,我其實寫了一個女人的三個七年,而不是兩個七年。😜😜
通過文字遇見另一個靈魂,認識另一也愛文字的人,也是寫作的樂趣。
如果刪掉也不會影響故事的完整,但我心裡對那段生活有一種無法遏制的描述欲望。
也許這就是寫作的動力,一種想表達的欲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