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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老弟刚刚退伍回来,哥俩研究着顺着河堤路慢跑五公里,一来他是想向我展示部队训练的成果,二来是想看一看我们久违的家乡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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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大汗淋漓的穿过风景优美的树林时,一片荒凉的废墟呈现在我眼前,河中甸,这个生我养我的土地,已被时间蹂躏的一塌糊涂。我很难在这一片片的残垣断壁中寻找曾经美好的记忆,入目的只有疯长的野草与破碎的瓦砾交相辉映着,它们放在一起到底是不堪还是和谐,究竟是偶然还是必然,总之已成为昨日的痕迹罢了。
我们慢下脚步,踩在这陌生又熟悉的村土路上,两个人怀着悲哀的心情谈笑风声,在这里家家户户距离虽远,每天却走家串户,热闹非凡。而如今楼上楼下住的那么近,却从不登门拜访,回到家中把门一关。
废墟在扩张,城市要发展。
正当我们酣畅淋漓的抒发文艺之情感的时候,一栋相对完整的老旧瓦房引起了我们注意,从院子里的陈设和井边潮湿的痕迹来看,这间屋子里还住着人,我穿越时间的长河在脑海中快速搜索着——张疯子,这个名字突然冒了出来。
我俩坐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砖块上,各自点燃一根烟,开始和老弟讲述我和张疯子的故事。
张疯子,和每个村儿都有一个的李疯子王疯子赵疯子一样,除了疯,似乎也没有人在乎他的真实姓名。
农村孩子童年时期的放肆与自由是你们意想不到的,没有作业、补课,没有规定哪里可以去那里不可以,我们这里有果树,有菜地,有河流也有玉米,只不过没有ipad和推塔游戏。
放学过后,书包只是单纯的负重用来锻炼身体,甩包之后来不及吃晚饭,便投入到大自然的怀抱当中去,“你妈喊你回家吃饭”对我们是句废话,因为游戏的快乐远远抵得过回到家中几个巴掌带来的痛苦。
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对游戏品质上的要求也越来越高,玻璃球和扇纸片这种低级趣味早已满足不了我们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物质文化需求,我们是社会主义成长下的社会小青年,既然这么的“社会”,没有把枪,你还敢在河中甸里“混”?
于是乎,我们便有了自己的“秘密基地”。那是一间破旧的电井房,每天放学来到这大伙儿便开始穿上装备,带上棉帽子,带上有色的或是透明的眼镜,拿起各自藏好的BB弹手枪,凭借着暮色,开始了每天例行上演的警匪大战。
大家之所以会沉迷于这种游戏,完全是因为BB蛋带来的疼痛足以让我们身临其境,每次直接触碰到皮肤都会疼好一阵子,可是我们痛并快乐着,我们会利用一些战术,比如小心翼翼藏躲在敌人的背后开冷枪、遇见敌人之后极速狂奔,增大安全距离减少疼痛的指数。只要拿起了枪,我们每天都会进入角色,乐此不疲。
还记得那晚是一次惨烈的交锋,罪魁祸首是吴良。
因为吴良更新了装备,打破了战略平衡。他偷偷让他哥哥在镇里买了一把可以连发的“31”冲锋枪,而且威力之大让我们垂涎三尺,阿哲甚至为此牺牲了一颗门牙,打那之后,我们争抢着想让这位超级战士加入自己的战队,可是无论吴良是警察还是匪徒,对方战队一定会被打的落花流水。
为了我们的友谊,也为了继续延续我们的枪战梦,于是乎我想出个办法,那就是我们可以联合在一起——打敌人。
去哪找“敌人”让我们打呢?
就是张疯子,没有人比他更像敌人了,他出道比犀利哥早了近20年,一年四季都会穿着他那分不清什么颜色的军大衣,还有那双销魂的女士粉色棉拖鞋,他拥有着一双深邃的眼睛、张飞的胡须以及吴秀波的发色。
没人见过他说话,也没人见过他吃饭,他是村里谜一样的男人,传说他会生吃小动物,村子里谁家丢了鸡鸭都会找张疯子算账,如果谁家小孩不听话提他的名字是最好的办法,年轻的女孩经过他都会指指点点,脸上总是挂着复杂的微笑,因为这个他也没少挨少女家长打。
种种因素加在一起,我们更加确定了他就是我们的敌人,为了村民们的生命财产安全,我们暗自发誓,一定要击败这个终极大boss。
可是由于忌惮张疯子的魁梧身材和可怕形象,还是决定在秘密基地商榷一下作战计划。
我们激动到说话发抖,脑子里竟是惩奸除恶替天行道的英雄画面,想象家长老师们的夸赞,在村民眼里肯许的眼神,我们无比激动,能量满格,勇气爆棚,于是我们最终商议,今晚,在张疯子住所对面的仓房上,用我们的手枪对其实施远程打击。
当晚回到家里我毫无睡意,静静的等待父母入睡,好趁机逃出与小分队汇合,顺利逃出后,我们低声细语轻手轻脚穿梭于村里的各个街道,来到了计划埋伏之地,登上家里偷来的木梯,借助房檐的掩护,拿出手枪上膛,准备伏击。
“打!”
一声令下,伴随着子弹敲击玻璃发出的啪啪声,我们开始对疯子的老窝展开了地毯似的打击,一梭子的子弹在不足两分钟时间里就打完,我们面露凶恶,发泄着对邪恶势力的愤怒。
可是随着我们的子弹越打越少,趴在屋顶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们很劣质的手枪不断卡壳后,我们逐渐失去了惩戒疯子的兴趣。
距离尚远,我们的手枪不足以将其玻璃打碎,玻璃不碎,疯子就不会出来,疯子不出来,我们便没办法攻击到他,这招听宇哥说叫引蛇出洞,别忘了我们是个讲究战术的战队。
正当我们弹尽粮绝准备打道回府之际,只听砰的一声,玻璃碎了,这响声好似吹响了集结号,就在我装上子弹准备迎接敌人的时候,周边的战友们已经拿起东西仓惶逃窜了。
阿哲也是在几年之后的聚会上才承认是他拿砖头砸坏了张疯子的玻璃。
总之那晚我们失败了,溃不成军。
自那以后,我羞耻于这帮乌合之众为伍,他们都是逃兵,我则是个真正的英雄,没错,一般英雄都是一个人,是孤独的,我决定和张疯子单挑,用我手中的枪来终结他的恶行。
那天,张疯子徘徊在河边的堤坝上,而我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一个拿着手枪穿着校服系着红领巾的少年,背影被紫红色的日光拉的好长。一会儿,我会把他踩在脚底,并且警告他不要再做危害村民的事情,别人怕你,而我不会!
此时张疯子看到了我怔了一怔,我举起枪冲其大喊“张疯子,我代表正义惩罚你!”随后扣动扳机。
弹不虚发,正中面门,夕阳西下,此间少年。
可成想,张疯子并没有倒下,也没有反击,而是惊慌的抱头鼠窜,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被我吓到了,我原来是这么的牛X。
我并没有欣喜,因为我没有手机,发不了朋友圈,没有证据,小伙伴们肯定认为我瞎掰。
果不其然,当我吐沫横飞的讲述河堤决战的时候,引起了他们的哄哄大笑,我涨红了脸,为了让他们相信我的威武雄壮,我决定现在就去张疯子的家里,再一次代表正义打倒他。
小伙伴们惊呆了。
我们疯狂的跑向张疯子居住的两间残破不堪的砖瓦房,紧张的氛围在空气中弥漫,我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手中的枪,一脚踹开虚掩着的门,冲着在炕上趴着的张疯子一通乱射。
我永远忘不了张疯子的表情,惊恐的眼神脸上依然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我来不及分辨他是哭是笑,他越是害怕我越是放肆,子弹随着我不断的上膛一颗接一颗打在了他的头上,终于他来不及穿上鞋,落慌而逃。
小伙伴们再次惊呆了。
我们占领了敌人的老巢,只不过屋子里的东西让我们大失所望。我们并没有找到任何动物的残骸,甚至没有任何脏污狼藉的东西,简陋的房间里干净明亮,除了地上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碎玻璃渣。
随后我让阿哲将书包打开拿出纸和笔,七扭八扭的写下一封信,内容大概是警告他下次不要再偷小动物和骚扰良家妇女,最后我们去了厨房,打碎了他仅有的两个碗以及倒掉了半桶豆油后凯旋而归。
从那以后,我便是我们队伍的队长,年轻有为,人中豪杰。
老弟听的入神见我停下来便说,“这就完啦?这叫什么故事,张傻子欺负张疯子?”
“去你的。”
我笑了笑踢了他一脚,看着他喜闻乐见的表情说,“故事没有完,我们一边往回走一边说,就是烟没了,没有烟讲不出精彩的故事来。”
老弟懂事,又给我点了一根。
后来的事是听咱奶奶说的,张疯子真名叫张建国,仔细的捋上一捋辈分他还是我们的亲戚,建国也不是生下来就疯的,曾经他也是村里的大户,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河中甸三面还水,交通闭塞,唯独在冬季算是打开了贸易的大门,冰河上的脚印儿就是一条条丝绸之路,村民们都会拎着攒下的鸡蛋等农副食品拿到河对岸的干部疗养院去卖。
王苏红是家里的当家姑娘,年纪不大就要帮着父母持家并且照顾兄弟姐妹们,天性要强的她鸡蛋卖到天都快黑了才准备往家走,这一不注意偏离了路线踩到了不结实的冰面,掉进了河里。
还好窟窿不是太大,让她能用胳膊架在冰面上,可是冰面又太薄了,他不敢用力撑起身体爬上去,只能试图不让自己沉入水里,大喊着救命。
这时正在岸上放羊的张建国碰巧看见,他来不及顾及羊群,迅速的上前了解情况,正当他快接近树红的时候,已然能听见周围的冰面裂开的声音。
薄薄的冰面不可能承受他的体重,这样不是办法,他让树红不要乱动,坚持一会,他去不远的地方找绳子,找到之后就拉他上来。
可当建国喘着粗气拿着绳子回到冰面上时,苏红早已经没了踪影。
张建国打那件事之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每天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一直嘟囔着说当初要是拉她一把该多好,无论妻子怎么劝说都不听,短短两个礼拜的时间,头发花白,而且表情怪异,看到如苏红一般年纪的女孩就指指点点。
大家都知道,建国疯了。
妻子在忍受了一年之后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这个家。
几年后,大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当地工作,小女儿也因为交通不便利一个月能过来一回,给他买些日用品粮食等等,后来因为都已陆续成家,干脆每个月两个孩子往村里的食杂店打几百块钱,让建国自己去买些东西。
那时候我已经上了高中,听完奶奶说完心里很不是滋味,难以想象我们在砸坏了他的玻璃之后他要经受个多少寒风凛冽的夜晚,难以想象他复杂的表情下是什么样的哀痛欲绝。于是我偷走了家里的电热毯,又用零用钱买了一桶豆油给他放进了门内。
动迁之后,听说他的子女回来过一回,给他装修了新的回迁安置房,可是他死活都不愿意在那住,就这么一直生活在这间破旧的瓦房里。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老弟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说。
“你总结的不错,不过那是古人的话,现在应该这么说,他住的虽然破旧不堪、简陋狭窄,但是他的心却一派光明、流光溢彩。我们住的虽然灯火通明、窗明几净,但是我们的心却井底之蛙、以蠡测海。”
“听不明白你那几个烂词,走,去超市。”
“去超市干嘛啊?”
“我也给张疯子买点东西去。”
说完后,我们兄弟二人再次奔跑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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