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谎》

《谎》

蘼香

——我一切都好。

短篇小说——《谎》

一

寻：

最近好吗，可有按时吃饭，安心休息？你有多年的眼疾，切记再繁忙也要注重身体。

前些日子，前脚才收到你的来信，信纸还未捂热，后脚政府军就闯进家门，打碎了不少东西。你大可放心，家里人都没什么大碍，不过打碎了一个名贵花瓶，父亲心疼得很。

看了你的信，你说队伍要北上，北方风沙大，天气燥得很，你可要多喝些水，千万别让沙子进了眼睛。

你又问起了母亲的病，我把信读给她听，母亲知道你时时挂念她，心里暖极了。如今按你的意思让母亲住进了医院，我们在走道等了三天才排到了床位，到此刻母亲入院也有一个月之久，脖子上的瘤子是越来越大，已经扭不过头来了。

半个月前排到位号了，当日下午本可以动手术，然而，医院紧急推进了一名重伤的将军，被炸弹炸断了两条腿。我们固执的敬爱的母亲，把这位号让给了那位将军。

她说，英雄的命必须救。

希妹妹来信说过几月就可回家看望父母亲，家里的琐事我会尽心尽力办妥的，请你不要太过挂念，再一次要求你照顾好自己。

望安康。

                              湘

短篇小说——《谎》

二

寻：

这个月没有收到你的信，你又一次违约了。

但是你不要太过在意，请全心投入战斗，勿让我们每月一信的约定成为你的负担。我也理解你现在的处境，千万要保重身体。

算好日子，你如今应该已经在北方了，那里的水土你可还习惯？

希妹妹已经到家了，父母亲非常开心，母亲晚上竟吃下了一大碗米粥。虽然那瘤子不是个善东西，还经常作恶，但你要明白我们坚强的敬爱的母亲不会畏惧病痛，她还是每日心情愉快，喜爱读书，只是读的时间变得短了，脖颈经受不住。

听说希妹妹要来，母亲还托人订了几束丁香，看那鲜艳可爱的小花儿，让我想起那年立春在食堂大厅大声演讲的你，高亢的嗓音在屋子里回荡，门外那丛丁香在风里摇得欢快。

母亲的病情还算稳定，请你安心。

希妹妹已然是一名优秀的军医了，她还说要调到你的部队里去，看她青春洋溢热血沸腾的模样，真是让人欣喜。

父亲近来的身体健康，药材店关了，他闲下来反倒不知做些什么了。在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花草草，正好春天，花朵都开了，空气里都是香气，闻起来心情会舒畅许多。

家里一切都好，你不必挂念，望早些收到你的回信。

安康。

                              湘

三

寻：

已经三个月没有收到你的来信了，请让我知道你的情况好吗。

夏日过半，蝉鸣得响了，让人心绪混乱。这些天政府抓反动党抓得凶，今日正午在集市上就处死了七人，人头到现在还在城墙上挂着呢。你总说革命没有不流血不流泪的，可你看那哀嚎的亲人家属，那血那泪流到掌心，问谁能不烫手，不痛心啊？

如今四处人心惶惶，医院送进的病人也越来越多，母亲在医院也有小半年了，迟迟排不到位号，昨日那瘤子作恶，母亲疼得昏过去了，那小护士说针剂不够用，下次发病不知如何是好。我真不知该拿母亲这病怎么个办法，请你不要怪罪我。

有人捎来口信说北方战斗正式打响了，那倭人势力强得很，局面一定非常紧张，你是没有闲暇回信，我可以理解你的。

但拜求苍天保你平安。

                            湘

四

寻：

数不清是多少个月了，昨夜这里飘雪了，还没到大雪的时候，天气凉了，你可要添些厚衣裳。

你千万别怪我，是我没用，我不能照顾我们敬爱的父母亲了，你若是要回信，也千万别寄原来的地址，在此之前我已经安排好母亲的手术，托兄长照顾好他们了，家里的事请你放心。

我不是个好子女，不能尽孝；也不是个好妻子，没做好本分；更不是好党员，没顺利完成任务，如今在这臭气熏天的地方，除却恐惧更多的则是愤慨。瞧瞧那些肥头大耳的官员，倭人都踩在家门槛上了，还喝酒吃肉，乱杀无辜，祸害百姓，你若见了，定不会留他们的狗命。

在这牢里，一张铁栅栏门后关着几十个人，有无辜百姓也有革命英雄，都是一身正气的好人志士，你大可放手与那倭人搏斗，一如你临行前母亲的嘱咐：国不平，不还家。

望平安。

           

                            湘

短篇小说——《谎》

五

寻：

我已然无法收到你的回信了，今天是元旦，不知母亲是否痊愈，父亲可还安康。

在狱中的这些日子，每天都有人被拖走，经受一顿严刑拷打又被抬了回来，看他们淌下的鲜血，把地上的杂草染红，在夜里时常听到老鼠的叫声与他们痛苦地呻吟，我不知我能做些什么，寻，我害怕极了。

被打的有位还怀着孩子的妇人，看样子也有六七个月了，那些狗官真是毫无人性，孕妇哪受得了这酷刑，你能想象吗，那妇人回到牢里，也不哭不闹，她眼含热泪冲着我笑，她说孩子没事。

今日那妇人被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了，人言是政府军同意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再处以死刑，我不知该欢喜还是该悲伤。

你别看这牢房里挤着几十人，这里可安静得很，我常常会抬头看窗子外的飞雪，你常对我说革命后的好日子，什么样的好日子？我已经想不来了，就这时刻，看天色是子夜，方才又拖走了一个，是个白胡子的老头，头发已经掉光了，身子瘦弱得很，可那凹陷的眼眸里像是会放出火般，十分明亮。

仔细看他，便能看出他对那恶人的仇恨有多深多重。寻，你今后也会露出这样的眼神吗？我不希望这样。

还有个少年，至始至终未张口说过一个字，他总是沉默地蹲在墙边，有些忧郁气息。身上的伤因为没有及时消毒而发炎变得紫红，若擦去他脸上的血迹一定是个干干净净的少年，这个年纪应该在学校念书，竟在这牢里，真让人心疼啊。

再仔细看看他，会发现他怀里抱着一顶破旧的军帽。

寻，我很想你。听人言倭人已经占领了北方，若这天老爷会说话，我真想问问它，你是否安康，亲爱的，最爱的寻，请你原谅我的懦弱，此刻我害怕极了。

衷心祈求你的平安。

   

                              湘

六

寻：

这是我能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了。

你真该好好看看夜里的雪，像童话一样。不知北方的雪长什么样子，亦或是你已然回到了南方，若是后者当然是最好了，我无时无刻不在祈祷你的平安。

然而此刻的我已经没有能力走动了，趁着还有些气力，决定写这最后一封信，因为明天一早，我们剩下的这十几号人就让被运往集市处决。

父亲母亲年纪大了，若看到我砍头的画面，定是经受不住。所以，恳请你原谅我用这种方式离开人世，那个一起等待胜利的约定，我要违约了，对不起。

若是你当上了大将军，赶出了倭人，定要速速回到家乡好好惩治这些嚣张跋扈的狗官。

我的双亲去世得早，非常感谢你们一家对我照顾。我死后，你千万不要挂念我，请全心投入战斗，战争结束后一定要找一个贤惠善良的姑娘，记得要孝顺的，能照顾好敬爱的父母亲才行。

请你不要为我悲伤，若是不麻烦请在有闲的时候替我祭拜过世的父母，事到如今，我的心情竟如此的平静。我亲爱的，最爱的寻啊，我多么希望此刻能看看你那充满勇气和坚毅的眼睛，那正直明亮的眼睛。

想再为你缝制一双合脚的鞋，合身的衣。你在信里常赞叹夕阳的光景，多想再读一读你写给我的诗，多想再听你说说以后的日子，就算是梦，我也相信啊。

我不知还能给你多少由衷地祝愿，我甚至想将生命都赠给你，我亲爱的，最爱的寻，一定要好好活着，孝敬伟大的父母亲，如果苍天有眼，请看到我的血泪，换取爱人的平安。

如今痛泣，不知所言。

         

                            湘  绝笔

七

“长官，长官，这里有个人死了！”一位中年男人趴在铁门边喊道，一个大肚子身穿黑色警服的看守兵闻声走了进来，往里望了望，又大步走了出去。

三十分钟后，两位半裸着身子的彪头大汉提着担架走了进来，把那个血迹斑斑断了气的女人一把丢到担架上，这时她的脸已经没了血色，铁青着。

两位大汉把那女人运到乱葬岗，那是个巨型大坑，无头尸体堆了有半坑高，他们随手一翻，女人倒了进去，那两人眼都不眨一下。

老人已经好些日子没睡觉了，他日日在集市的榜单上寻找熟悉的名字，今日，他又去寻，处决的人里并没有所求人的样子，他又去看了看榜单，那熟悉名字刺眼地摆在榜头，后面大大的括号里写着“自杀”。

老人含着浑浊的眼泪，一瘸一拐地回了家，嘴里不断念着：“寻儿会怪我，寻儿会怪我……”

已经是初春时节，凌晨还是有些寒冷，老人细细削了块板，扛上了半山头，立在老伴的碑旁，他提了一壶好酒，靠在树边，小口小口地吮，不久便合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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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夜里的月亮正圆，男人扛着把土步枪，嘴里半根烟发出微弱的红光，夜里的蛐蛐唱得欢，他巡了一圈，便回到沙堆边坐下。一位战友冲他摇了摇手里的酒，一口白牙露了出来，痴痴笑着：“老哥，尝尝这洋酒，好不容易捡的。”

男人爽朗地笑，  接过酒三四口就喝没了，那战友愣了一会，一拳便打在男人胸膛上，“哥，你好歹给我留一口啊！”

这两人就在安静的夜里坐着，男人想着想着，不自觉地从兜里掏出已经有些破旧的信纸，看了看，收了，不一会儿，再掏出来，又看了许久。

“兄弟，今天什么日子了？”男人回头对夹着腿仰躺看月亮的战友问道。

战友数了数日子，说：“大概六月要入暑了。”他瞟了一眼男人手上的信，“嫂子的信？”

“是啊，很久之前的了，这几个月也没收到家里的来信，”男人露出愁苦的笑容。

“没事哥，我们一定活着回去。”战友一手搭上男人的肩，两人笑得像个孩子。

起身正打算再巡一圈，不知哪打来一枪落在了男人身边的卡车上，男人迅速拖着战友躲进了卡车后面。

随即数不清的弹药冲营地飞射过来，男人吹响警报，闻见枪声，所有人都迅速进入了战斗状态，远方的山林间闪烁着火光，枪声炮声在夜里交响。

突然，一颗手雷落到了他们边上，男人见势一把推开那战友，砰的一声，一阵巨大的火光，沙扑了战友满面，他含着泪跑了过去，只见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他听到男人嘴里哼哼不知说了些什么，他凑了上去，眼泪滴到了男人脸上。

他隐约听到男人艰难地说了一句话：

“若她问起，告诉她我还活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