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八月的暑期，在炎热的微风中已经过半，但是在农村，时间跟随着蛋黄色西下的艳阳而变得缓慢。

每年暑假，父亲都开着他那辆老款红色的奥德赛，把我哥俩送回远在六百公里外的乡村老家。我是望着车窗外无比兴奋，不仅那片土地上有我半年未见的爷爷奶奶，还有我村里的朋友们。

夏日炎炎，老黄狗喜欢躲在院子里的水泥墙角阴凉的地方，盘成一团呼呼大睡，菜地前的山坡上吹来的热风，刮得院子那颗荔枝树沙沙响，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落下满地摇曳着的斑斓。

爷爷奶奶在一楼厅堂的木沙发上听着电视里播放的西游记睡着了，我跟大哥也趁着这会儿嘈杂的声响，翻过那院子比我高一个头的水泥墙，到村子里找其他小孩玩。

“踢狗啊，踢狗啊，谁来谁来”，在不远处的泥路上一个个儿高的孩子边走边吆喝起来，手里还拿着个装满石头的可乐塑料瓶，走起路来瓶里面的石子发出咯咯声。

那是村里阿安哥的大儿子名字叫超能，其实跟我同龄，但是论辈份，还得叫我叔。但是小孩子哪懂什么辈份不辈份的，都是直呼姓名。

“踢狗咯，踢狗咯”跟在身后吆喝的是超能的弟弟，叫超龙。虽然比他哥少个两三岁，但是跑得比他哥还快，村里孩子间还有传闻，玩抓人游戏还没人能抓住过他。

为了不让大家误会，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踢狗”是我们村里孩子最喜欢玩的一个游戏，当然不是抓一只真狗来踢，就算给十个胆我们也不敢。

“踢狗”这名字谁想的我不得而知，但是玩法很简单，有点像抓迷藏和踢足球的结合。

我们喜欢把一个空的塑料瓶，装满石头放在画好的圈里当作是“狗”，然后通过最简单的剪刀石头布，选出谁来保护这“狗”，选出来的守狗人得数够一百声，等大家都躲起来后，再去把大家都找出来并抓住，抓完了就算赢。

躲起来的人想要赢，就得把那当作“狗”的塑料瓶踢飞，然后结束游戏重新选人。

在离我家斜对面不远处的一片黄泥地，是八爷家门前的空地，除了我家那水泥墙围起来的大院，属这黄泥地最宽敞，三辆东风大卡车并排驶过都有余。这地没有围墙，东边通往隔壁大田村和西边延伸上坡到林场，可以算得上是中心枢纽。

02

“踢狗咯，踢狗咯”超能走到黄泥地上再次吆喝起来，这一喊，原先黄泥地里玩跳绳和踢毽子的几个孩子跟着附和起来；“来来来，踢狗咯，还有谁叫上一起”站在一端用腿肚子绷住绳子的男孩开始蠢蠢欲动，站在原地不停跺腿。男孩叫白翔，是隔壁家昌叔的三儿子，因为从小长得白，大家喜欢叫他白三。

“白三，你别乱动，等我先跳完”在中间用腿翘着绳子准备换着另一条腿跳的女孩，眼睛快速扫了他一眼不屑的说到。跳绳的这个女孩是白三的二姐，叫白莲，但是我们都习惯了叫她白二。

蹲在一旁看白二跳绳的小女孩，对着站在另一端用腿肚子崩绳子的女孩说“阿姐，你来不来？”，小女孩叫辉妮，因为个儿小，大家喜欢叫她嫩子。“好呀”她姐微微笑着回应道。

“好呀，好呀”在一旁边回应，眼睛依旧盯着空中踢键子的女孩叫白燕，是白莲和白翔的姐姐，我们习惯叫她白妹。

在八爷家隔壁屋的门前，一个装模作样笑嘻嘻的站着的男孩叫老虎头，可能是原名叫超虎的原因，大家都喜欢这样叫他。

“老虎，你来不？”白三喊到，不穿鞋的老虎头傻笑着没有回应，“来不来，笑啥呢”超龙喊着，老虎头依旧笑而不答，用脚踢着泥地上的小石子。

“别管他，憨憨一样，真讨人厌”嫩子的姐姐辉玲有些不耐烦了。大家都点头示意像默认了一样。

“来咯来咯，石头剪刀布看谁来守狗”超能坏笑着，把手里装满石头的塑料瓶上下搐动了几下，咯咯的噪声让炎热的下午变得更加躁动。

“石头，剪刀，布！”大家分成了三组，输了的孩子继续和另外一组决胜，最后是白三输了，“啊！”白三紧握拳头，仰天长哮，大家都像看好戏一样欢呼鼓掌。

“我来咯，我来咯”，“刚刚叫你又不来”大家盯着边跑边喊的老虎头怨声道，但是输了的白三却又几分庆幸，还有机会翻盘不用守“狗”。

“石头，剪刀，布！”三局两胜后，果然白三逆风翻盘赢了。这会儿到老虎头开始耍其赖来，“我不玩了，我不玩了”嘴角还咧着笑。

“哪有你这样的”白妹怨道。

“就是咯，刚刚喊你又不玩，现在输了又耍赖”辉玲不屑的附和到。

“等下我就给你一脚”用手捏住老虎头肩膀说话的人是我哥，他个儿比老虎头高一个拳头，在我们这群孩子中，年龄属他最大，所以他说话大家都得让个三分。

“快点啦，磨磨蹭蹭的，太阳都下山了”白三拿着不知从哪捡来的树枝在空中胡乱的挥动，像是在练某个门派的绝世武功。

黄泥地上滚烫烫的阳光，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白三家红砖砌成的后墙上。

老虎头在大家层层威逼之下，嘴里支支吾吾的，妥协了。

03

“踢狗”游戏准备开始，超能在白三家后墙边上的那堆干树枝里，折了一条细长的木棍，在黄泥地中间画了一个沙井盖大小的圈，把手里那装满石头的塑料瓶放在了圈子的正中心。

“你数够一百，然后再来抓我们”超能把手里的树枝扔掉，拍了拍手说到。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十一二十二”老虎头突然飞快的数起来。

“等一下”

“不能数那么快”

“快躲起来，快跑”

孩子们乱做一团，边跑边喊。

“重来，数慢一点”我那亲哥淡定地说，老虎头支支吾吾的，还是重新数了起来“一...二...三...”。这会儿大哥才开始跑远了喊“不准偷看，把眼睛捂起来”。

“踢狗”这游戏我们玩过好多回，有了前车之鉴后，躲藏的地方也有了规定，不准躲到房屋里，不准跑过隔壁村，也不准超过辉玲家那栋两层的泥砖房，刚好就是从黄泥地往西延伸一百米到隔壁村那条仅够摩托车驶过的小巷尾。

混乱之中，我跟着前边的孩子跑，后面远远传来的声音，能隐约听到报数“五十....五十一....”，这会儿大家开始慌了，想跟着前边的辉玲和嫩子两姊妹躲到他们家的楼梯口下。

她们家长得像被拉长倒过来的“凹”字，楼梯是修建在房子外边紧贴着内墙。从一楼到二楼的台阶水泥很薄，而且没有安装护栏，仿佛在上面要是站个两百斤的大胖子就会瞬间倒塌。

辉玲跟嫩子两姊妹就躲在转角上二楼的台阶下方，放着一个大水缸，乌漆麻黑的，两人蜷缩在水缸后面，不伸头往里探，根本发现不了。

但是水缸后边最多就只能藏得了两个人，再塞一个人就露馅了，大伙儿只好另寻藏身之处。

从辉玲家厨房旁漆黑的小巷能绕到布满青苔后墙的一条小巷子里，小巷不宽并行能过两人，小巷也不长，走50步就能到尽头。巷子一边是辉玲家的两层楼高的后墙和超能家四层楼高的后墙，另一边则是老虎头家泥砖砌的厨房、旁边上二楼的水泥楼梯和他们家客厅前门。

小巷子长年累月不受光照，大夏天的寒气正正，地面上早已龟裂的水泥地缝里蹿出一簇簇的杂草，到处铺满垃圾，有药水瓶、纸巾、玻璃碎块、弹珠......穿过巷子时我跟着打头阵的白二和白三一样，步伐轻盈了许多，时不时还盯着地面上的杂物，生怕被绊倒或者划伤，走在我前头的白二嘴里还嘟囔几句“咦惹～脏死了”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默契，那薄如纸削的楼梯像是我们最终的“避难所”。白三在最前，惦着脚尖三下五除二就蹦到了二楼，紧跟随后的白二左右扫了一下巷子两端，也跟着上去了，我也学着她的模样一并上了楼。

其实二楼就是老虎头家厨房到他们家房子楼顶的一个天台，四周用不过腰（我当时的高度）的红泥砖结成了护栏，而且往前眺望能看到黄泥地，能看到那老虎头转着圈在那数数“八十...八十一...”，我们怕被他看见，迅速半蹲弯腰，弓着身子找藏身之处。

环顾四周，天台上比较空旷，杂物不多，一口静置的大水缸、一两个穿了窟窿的竹编箩筐、一个黑色的长方体状的箱子，箱子上面还铺着一层油纸，油纸上压着几块破烂的砖，应该是为了防风防潮用。

“九十一、九十二、九十八、九十九、一百！”还剩最后十秒，老虎故作聪明以为大家都听不见，直接一口气数完了。在天台上的我们仨可是听的一清二楚。

“老虎头，你耍赖皮，哪有你这样的”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声音，从声音的辨识度来看应该是超能喊的，“来抓我呀，来抓我呀”不知哪儿又回了句，我们听了都捂着嘴嘻嘻笑。

这可把老虎头又气又乐，我们躲在水缸后边，弹出个脑袋看见他果真像只老虎似的，光脚跑起来那泥地上泥烟溅起，两手勾成龙爪，驮着背，眼神扫了下四周，确定了往辉玲家方向，就加快了脚步。

我心头一紧，怕辉玲和嫩子被发现，但是白三竟然一屁股坐了下来，时不时用手抚摸着水缸，就像在抚摸一件宝贝一样。“姐，你也摸一下，好凉快”白三说。

白二用手摸了下水缸壁，可能真的感受到了凉意，满心欢喜示用眼神意让我也摸一下那水缸。“好凉快，抱着可能更凉快”我说。白三好像觉悟似的，一把抱住了水缸，还闭上眼把脸也贴了上去，一副享受的模样。

04

“臭老虎头，别抓我衣服”嫩子用手想把老虎头抓的紧紧手掰开，她的衣服袖子被手抓成了团。

老虎头傻傻笑着，为他抓到了一个而得意洋洋，辉玲也没逃脱，被老虎头抓到了衣服后背，他用手死死的把衣服捏在拳头里，生怕到手的肉飞掉似的。

“放开，我们又不跑，被你抓的痛死了”辉玲把手往后背挠开他的手。

老虎头松开了手，但是还是紧跟在她两身后，示意让他们都走到黄泥地那。

听到他们被抓住的消息，我们把身子弓的更低了，把头从水缸边沿缩了回去。

不一会儿，从黄泥地传来一阵呲啦和咯咯声，“踢狗咯、踢狗咯”黄泥地上传来超龙得意的喊声，原来在圈子里装满石头的塑料瓶现在飞到了黄泥地50米开外的地方，因为黄泥地比较空旷，水瓶落地时还发出砰一声巨响。

老虎头闻声，不顾刚抓着的辉玲和嫩子两姊妹，撒腿就往黄泥地跑，他得把被踢飞了的塑料瓶重新捡回到画好的圈里，再重新抓人，刚刚被抓到的就相当于重获自由了，老虎头的脸色大变，原本笑嘻嘻的黑土脸现在变得又臭又黑。

等他跑到黄泥地时，踢狗人不见了踪影，似乎老虎头也跑累了，找到了塑料瓶，拖着脚步放置到圈里后，走到了那堆干柴上就用手当枕头一把躺下了。

看样子是有点想破罐子破摔，等我们等麻了自个儿出来后再抓人。

“来抓我呀，来抓我呀”

“老虎头，老虎头，抓不到我，略略略”

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嘘声，老虎头依旧不为所动，面朝蓝天白云，假意睡着了似的，但是他嘴角上扬的动作却暴露了他的阴谋。

05

阳光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超能家的屋顶，照得瓦楞片闪着金光，那是瓦楞片参杂的碎石片反的光。天上的白云飘满了空中，一下子地面暗层了下来，我跟白二兄妹两都一屁股坐了下，闲聊了起来。

“那个黑箱子是什么呀？”白三问。

“好像...好像是棺材板”白二望着远处的黑箱子，有些怕了起来。

我没敢说话，脊梁骨发凉，心里想谁会把棺材放自家天台呀，屁股往后挪了挪。

“要不我们下去吧”想必白二看到这棺材板有些后怕，我们点头同意。

我们正弓着身子，摸着墙壁走到楼梯口，突然，老虎头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那干柴堆上一跃而起，直冲黄泥地前八爷家一楼的楼梯角，那楼梯角处也有一个大水缸，老虎头悄悄挪着步伐靠近，伸手就是往水缸后面摸。

老虎头刚要伸手去抓那人手，一个没抓稳，被一把震开，原来是超龙，他侧着身子，挣脱后，沿着房屋边沿把腿就跑。

“我抓到你了，我抓到你了”老虎头紧追不舍，得意洋洋的傻笑说。

超龙可没理会，跑到装满石头的塑料瓶就是一脚，塑料瓶在空中成抛物线翻转，落到了不远处的水槽里。

“踢狗咯”超龙得意的往辉玲家方向的巷子里跑去，“哪能这样的，我抓到你了”老虎头还是傻傻笑着说，好像并没有特别生气。他像个猴子似的摆着双臂，心里憋屈肚腩着把掉到水槽的塑料瓶捡了起来。

那塑料瓶的一圈沾满了黑泥水，那泥水沿着他步行的轨迹掉落到黄泥地上，跟地里的黄泥揉作成了一团小黑球。

老虎头把塑料瓶随意的立在圈子里，瓶子晃了几下才立稳，他似乎因为被踢了两次水瓶，开始消极怠战起来，灰溜溜的躺回那干柴堆上守株待兔，干柴里的细枝桠被压得咯啦响，不一会老虎头用光脚顶着黄泥地作为支撑，闭目养神起来。

天空中的云彩被阳光晒得蜡黄，远处山坡上不时吹来微凉的风，穿着短袖短腿裤的我和白二两兄妹用手摩擦着手臂暖暖突如其来的寒意，我们因为刚刚的抓捕又回到二楼水缸后面躲着。

“回家吃饭咯”远处传来吆喝声，这尖锐的声音我一下就猜出来了，是奶奶。奶奶以前是戏班子里表演队的，嗓门大声音尖，晚饭后还喜欢唱个《九九艳阳天》

“不玩了，吃饭了”大哥从奶奶家院子里走来，好家伙，原来大哥躲到奶奶家院子里去了，老虎头起身就想跑去抓我大哥，大哥眼神带有几分犀利盯着他说“不玩了，不玩了”老虎头没来得及缩手，在大哥的袖子上划落后，捏着他那褶皱掉花纹的袖脚，傻傻站着原地喊“不玩咯，不玩咯”

好一阵子大家都以为是老虎头耍的什么阴招，久久不见动静。后来从八爷屋后墙边探出身来一个人影，原来是超龙，随后从老虎头屋后探出头的是超能，从白家院子围墙直起身来的白妹，从巷子里出来的是辉玲和嫩子，还有就是白二、白三和我三人从楼梯最晚下来。

06

最后整场游戏在每家老人的吆喝中结束“白妹还不带弟妹回去吃饭！”八婆在昏暗的厨房里出来，嘴里还自语到“整天就知道去玩，鸡又不喂，饭又不做”

八婆是白妹三姐妹的奶奶，鼻子上有个珠子大的肉瘤，说起话来嗓门跟我奶奶一样大，村那头的人都能听到。

白二带点委屈说到“都快回去了，等下又要挨骂了”

“吃饭咯，吃饭咯”

“明天再玩过”

“好呀”

“拜拜咯”

“拜拜”

大家边说边往家的方向去，看着家家户户亮起了明黄黄的电灯，在风中随着电线摇摆，地下一圈的灯影跟着晃动，像午夜的芭蕾。从鱼塘边走来一群嘎嘎叫的鸭子也随着赶鸭人回家了，院子里的老黄狗隔着铁门吠了几声，被奶奶喝住了。

超能两兄弟和辉玲两姊妹的新家都搬到了山坡上，至于是什么时候砌的新屋，又是为何搬到山坡上，我也不得而知。最后我和哥哥站在屋外与他们挥手后，便进了奶奶的院子里。

后来每当想起那会一起玩踢狗游戏的日子，心里总有几分感慨，相比现在孩子只有低头玩手机的乐子，当年我们是多么单纯而又美好呀。

等我大学毕业，超能体能过了去了县里当兵，许久未见；白二中专毕业后嫁了人，过年那会能碰上几面；辉玲和嫩子也都嫁了人，听说后来两人都有了孩子后又离婚了，但是她们不常回村，也是多年未见了；至于老虎头在外地打工因为有口舌的原因被欺负，索性在家呆着了，这也是后来奶奶跟我说起的事。

后来，大家都长大了，暑假也没有时间在村子里，也只有过年在村子的庙里拜姥爷时碰面会寒暄几句，便又各忙各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