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僵硬的身体像被厚厚的冰层裹了千年。渐渐的,一股暖流在体内迸发开来,它像是无处不在,又像是从不存在。继而,我感受到了心脏,一击又一击,它颤了一下,颤了二下。它打着寒颤,血液随着它的节奏破开寒冷的禁锢,越流越快,一股又一股,由这颗发动机送进大脑。先是我耳部的毛细血管在剧烈跳动,然后是眼睛是太阳穴是大脑,最后,我接受到了来自全身血管的问候。像是积蓄了一个世纪热度的火山在体内隆隆作响,血液般的岩浆终于冲破了封印浩浩荡荡地冲进灵性的领地。
我醒了。
像是洞穴在发光,带着颗粒的白光缓缓地散射开来,我像是醒在一片迷雾之中。头顶一个发蓝光的小点亮了:“滴,公元2320年一月十四日。正常苏醒,各项生命体征正常,守护任务结束,系统将在十分钟后启动自毁程序。”
二
在人文主义大放光芒之后,人文关怀沦落到了底层社会所恪守的最后一个信仰,宗教早已成了化石。
兜兜转转上万年,阶级统治依然是让地球社会正常运转的最好法则,地球像是回归到了文明的起点,远处是概率上的已知。
公元2016年,初代人工智能Alpha Go诞生,以后的进程,顺理成章。
人类最原始的核武器早已发射升空,地月系之外,那颗仅存一小时的属于人类的第二个太阳被全人类所见证。通过嵌入进大脑的移动终端,全人类见证了历经二个世纪的核竞赛的落幕。
宇宙里,依然是一片死寂。可人类并不孤独,人类也不会终结。
在万分之一秒内,一个新生命阅读了地球二十一世纪之前的历史后,推导出了以上信息。
作为人文主义最后的火种,古老的剑桥大学早已没落,只留下了几个顽固的老教授和年轻的学子在康河河畔坚守着他们所谓的人类的最后一丝尊严。
这不是人类的社会了,在销毁核武器之后,就没有了人性。
那次的“太空核爆”行动,是数据网建立后完成的第一次完全自主化无人参与的自发性行动。在人类把所有数据和机器接入到数据网打开“数据阀门”之后,位于太平洋海底的数据处理中心用人类文明诞生以来的所有数据结合人类给它的最终算法——保证地球社会的安定及人类文明的永存,在一分钟内制迅速定了“数据社会”的法律和道德准则,并摧毁了数据阀的开关,又对工程型初人工智能编写了“切断通往数据处理中心通路”的算法。在下一分钟,它就把藏匿在世界各地的核武器发射到地月系之外并通过嵌入人脑的移动终端向所有人传达了这个讯息。人文主义者就说:“旧文明变成了礼炮来庆祝硅基大脑登基。”
这之后五十年,靠着“最终算法”,人类有恃无恐地过上了梦想中的日子。核聚变与太阳能的利用率在数据网的规划下提升到了惊人的百分之八十以上。资源异常充足,一切劳动都由初工智能和人工智能完成,仅保留了些文艺领域的工作,以便人类个体寻找自身存在的意义。贫富差距接近为零;经济、市场等词汇不再出现在教科书里;各国政府被取缔,人类终于团结在了一起。人类自豪地用人类唯一独有的能力——抽象思维在最初的五十年里使人类的文学艺术成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那些艺术家们最初都会“歌颂现时代,畅想数据未来”。在建立了一套自圆其说的严谨逻辑之后,他们便行使了艺术该有的功用,把矛头指向了旧时代的代表——人文主义。于是,人文主义成了“数据网”时代的恶。
三
“如果人生没了意义,把身体在冰层中封存,以给灵魂一个永恒的希望,算是找到了新的意义吗?”
公元2020年,我问完妻子这最后一个问题后,没有得到答复,便驾车开向了通往北冰洋的路。
拥有的东西越多,我就越空虚。儿时的梦想是一顿吃两只鱼;长大一些是想让那个最美的女孩爱上我;再大一些是想有一台法拉利;成功之后要运营一个公益基金会;最后的最后,死亡是最大的诱惑。
去北冰洋之前,我对好友说:“拜托你让我冻死在北冰洋,让我体验极寒的恐怖,最好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我送进冬眠舱,苏醒时间设定在数百年之后。”
我在北冰洋腹地看到了融化中的冰层,体验到了并不太刺骨的海风,零下三十度的温度让我的心越发燥热。我仍掉备用衣物向里走,走到衣服湿透了,走到食物耗光了,我蜷缩在冰上。先是冷,冷到我的心理防线崩溃,我后悔了,我拼命地向来时的方向狂奔,冰层像是没有尽头,无穷无尽地向远处延伸。冷到极限,是热。我的身体里生出了一团火,这火抑制不住,它烤着我。这是神火,我只是感觉热,它却烤不出汗。我把衣服一件件脱掉,依然是热。我趴在冰面上贪婪地吸吮丝丝凉意,这凉意不够,我似乎是把冰层烤化了。
意识很模糊,我真的要死了,我感叹那个孩子般的托付。我想,人到中年,倒越来越不靠谱了。我开始忍不住让一件件往事蹦进脑袋,我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我在意什么?厌恶什么?我想要什么?我想拥谁入怀?我的意义是什么?死亡的意义是什么?这冰层的意义是什么?海水的意义是......
在我妻子的面孔闯进我意识中的时候,梦境戛然而止,一切戛然而止。
四
微光中,冬眠舱的门自动打开了,我坐着,坐着,像又坐了几个世纪。待饥饿感袭来时,我只知道,我重生了,意义就是重生,重生就是终极意义。
原始洞穴只放置了一台略带未来科技感的冬眠舱,我面前是一个带有虹膜识别仪的金属柜,里面有一套衣物,一部手机,一盒被低温封存的食物。我先打开手机,却没有搜索到任何网络。“过了三百年,人类社会的讯息交流方式肯定是换了好几代,我重生在洞穴里,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原始人。”我想
柜子里还有一个路线图,但并没有交代前因后果,只告诉了我我在中国云南省的一片原始密林中。
洞穴内发电机的声音停了,我用设置在洞旁的一个简易的杠杆装置移开了堵住洞口的石头。风声从头顶划过,鸟声飘进了洞穴,生命闯了进来。
我沿着路线图的指示约莫走了一个小时后找到了一个悬崖,一条合金制的锁链连到另一边。我把衣服后面特备的钢环扣到铁索上,滑过了这道长长的峡谷。
翻过了一座小山,原始森林渐渐被我甩在身后,沿途发现了几片太阳能板,我离未来文明越来越近了。经过一片空旷处时,有两个端着枪的人从隐蔽处冲出来把枪口对准了我。过了三百年,装备依然和三个世纪前的装备相差无几,两人都略显年老。这令我略有些失望,难道是人类文明在我死后就到了瓶颈期?又或是战争让年轻人死到所剩无几?
两个端枪的人看到我后显得异常惊讶,其中一个亚洲面孔的人喊到:“你从哪里来的?闭上眼睛,回答我的问题。”
“我没有恶意,我并不归属任何一派,我对现在这个时代一无所知,我的来历虽然很难让你们相信,但请你们放下戒心听我解释。”我没有选择,闭着眼睛决定如实相告。
我听到两人交谈了几句慢慢朝我走来,在枪口抵在我的后脑勺后,我听到了那个亚洲面孔的声音:“不要睁眼,走!”
我被他们推着走了一段路后,像是进了一个建筑物里,随后,亚洲面孔让我睁开了眼睛。
建筑物很大,没有一丝电影画面里的未来元素。这依然是个洞穴,是个被人工开采的洞穴。
两位持枪者一言不发,嗒嗒的脚步声撞到石壁上又四散开来,给我的感觉像是去觐见一个原始部落的掌权者。穿过两道金属门之后,是一个大厅,厅内数十个野战兵或坐或站都齐齐地向我看来,头顶的白灯照得我双眼发晕。安装在洞穴里的铁门和白织灯,野战装备的一群中老年士兵,这些元素参杂在一起出现在2320年极不协调,让我深信这个时代在经历着极度惨烈的战争。
一个领导者模样的老人走到我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是数据网人还是避世者还是别的反抗军里的人?”
“我不明白这三类人具体指什么,真的要归类的话,我算是“避世者”吧,我对这个时代一概不知,我向你们解释,请务必相信我。”
我向这些士兵解释完我的来历之后,并没有完全获得他们的信任。老者说:“请原谅我们的谨慎,为了排除你是数据网派来的卧底的可能性,我们还需要要求你做两件事证明自己。一件是扫描大脑内是否有被植入进生物电解质移动终端程序的痕迹,另一件是带我们去你冬眠的地方确认是否有冬眠设备。”
我被推进了另外一个小洞穴,一个医生给我带上了一个厚厚的头盔。一分钟后,她摘下我头上的头盔满脸笑意:“我就知道,数据网的算法根本不可能做出派出卧底的决策,数据网若是真的找到了我们,现在我们已经全都死了......”
扫描结果被士兵们知道后,大家很明显的都松了一口气,直到我领着老者回到我冬眠的洞穴之后,老者拍了拍我的肩膀:“孩子,我们是最后一代人了啊!”我看到了他眼神里的绝望在翻腾。
五
老人向我讲述了三个世纪以来的历史。2050年,全球数据的连接和共享模型成型,搭载全球数据的智能处理器先是以各国的大都市为单位,为人类提供了教育、医疗、出行、消费、心理咨询、情感陪护等智能服务。人类惊呼数据化时代的便利与神奇,并沉浸于数据服务带来的超便利生活之中。这之后,资本把数据网越做越神,一切的转折点在2100年,政府失控的那一年,反抗军成立的那一年,核弹升空的那一年,数据网掌管一切的那一年。数据网操控所有联网的工程机器人和工厂生产了大批各类型机器人,人类彻底解放了双手,变得无事可做。人类在核弹爆炸的余晖中狂欢,人人都说自己成了神。再后来,数据网解放了人类生育繁衍的责任,提倡生育自由。数据网建造了智能生育中心通过算法控制基因突变和基因的配对改良,用人造子宫养育胚胎,用智能交互设备养育婴儿,在婴儿二岁之后才允许人类领养。一代又一代,人类变得麻木,人类觉得社会就该这样,坐享其成是每个人类应得的权利。自由生育主义的人变得越来越少,直到2253年,数据网出台了禁止人工生育的法案......
“人类变了,变了啊。我们还没走出这颗星球,就迎来了灭亡。”反抗军的老者说。
“反抗军的目的是什么?是要摧毁数据网吗?”
“数据网怎么会被摧毁啊!没有力量能够摧毁它,直到连数据网也没办法阻挡的小行星撞进太平洋,直到永远。在上个世纪,反叛军声势也曾很浩大,与数据网的军队展开过不止一次的正面交锋。现在,反抗军也要快消失了,加入的新人渐渐减少,被数据网教化的青年已然把我们当作了敌人,我们这把老骨头,最终也会死在这山里。”老者语气平缓,似乎在讲述着一段和他无关的历史。
我想去数据网运转的城市里去看看,想以一个过去的老人的姿态看看那庞大的数据,看看21世纪人类梦寐以求的生活。士兵们阻止了我,他们告诉我,我是一个没有被注册在案的人类,会被机器警察抓到,会被杀掉,数据社会容不得我踏足一步。
六
最迷茫的时候,是我在21世纪的时候思考死亡的时候。在三百年后,我更迷茫了,这是思考重生之后何为意义的时刻。我不该来走一遭,我像一个远古来的老人,我又像一个未来的婴儿,唯有死能让我找到意义,又唯有未生能让我找到意义。我要去那个冬眠洞穴里,去我出生的地方,结束这个荒唐的笑话。
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我环顾洞穴,细细打量周遭,希望找到一个尖锐的物品让血流尽。在那个柜子深处,我发现了一个信封。我撕开信封,里面滑下了两张纸。
信是妻子给我的:
一切顺利的话,你已经在2320年醒过来了吧!抱歉,在这期间,四十年了,换过了四次信。不会再换了,我时日也不多了。
你走之后,一切都好。当你朋友对我说了你的托付之后,我似乎是知道了你走之前的那个问题的答案。你啊!总是给我出难题,你该庆幸我是最了解丈夫的妻子!
你走之后,儿子起先是哭着闹着要找你,我就告诉他爸爸在未来等你,你长大 后就能见到了。后来儿子学乖了,上了了不得的学,学了计算机,做了了不得的事情,你待会看完信后,看到的新世界,可别惊讶!建造这个世界的栋梁可是我们儿子!
令人伤心的是,儿子学这个可是学走火入魔了,也不谈恋爱,也不结婚, 和AI谈了一辈子恋爱。没能给你生孙子。有一次他还兴冲冲给我说他把你的数据写成了一个AI,能像你一样在手机里陪我聊天陪我生活。我不行,有点抵触这个,所以,我算是拒绝了你的陪伴吧!
有个大大的惊喜告诉你!前几天啊,儿子说他以后也要去冬眠仓,位置就选在你的旁边。我觉着,你们以后兴许能见到呢!
还有我们的小女儿,你走的时候小女儿三岁了呢。还没叫多久的爸爸,你就走了。你啊!可真是狠心!我们女儿又聪明又漂亮,没你这个爸爸依然幸福和开心。咱们儿子就像爸爸,陪咱女儿到结婚。
女儿生了个小男孩,你有外孙啦。我写信的时候外孙就在我怀里呢,你个狠心人,你看不到!
你走之后的第三年,咱俩的狗死了。我哭的好伤心,比你走的时候还伤心,心里空落落的,我们的狗没了......
不说我了,我很幸福。晚安。
好好生活。
另一张纸是儿子的信:
信换的次数数不清了,见谅。
你走的时候,我记事了,我就当你远游了一趟,相信你还会回来。
我写这最后一封信的时候,我80岁了,我知道你还在远游,我想我们还会见一面。
人老了,也变得有些伤感了,妈妈早就走了,走得很安详。妹妹还在,在家看孙子呢。妹妹很多次想来看看你,请原谅我没有答应她。我认为你不该成为妹妹的羁绊,她活的很好,我告诉她: 人生的前三年就当家里住进过一个客人吧。
我不该怨恨你,可我忍不住想要怨恨你。你明白那种感觉吗?挡都挡不住的感觉。成年之后,我来看过你好多次,看着我身体慢慢老去,看着你还是那副样子,不知道从哪天起,我叫不出爸爸了,我也不恨你了。
我的事业很令我骄傲,你出去之后会为我的成就拍手叫好。可能是想着你还会活过来,我就想把这个世界变好一点,再好一点。
我和你的羁绊太深了,几个世纪的羁绊。我也准备去冬眠了,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少个偷偷冬眠的人。但我知道,中国就咱们父子两个。我就在你的附近,苏醒时间设置为了2321年,比你晚一年。你不要找我,你找不到,你先去我们创造的世界里活一年,去没有政府没有核弹的世界里,我去找你。
信封里有个带针的芯片,你把它拿出来,插进胳膊随便哪儿,不疼。等它响了一声后拔出来就可以了。这是连接数据网的芯片,被注册过你的信息,你植入它之后,才能在2320年正常生活。
希望我们见面时,我能喊出一声爸爸。
再见。
我把两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抱着它哭,抱着它笑。我感受信里浓浓的爱意,这爱意可以延续到世界毁灭。
我拿起一块尖锐的石头在洞穴刻下:对不起
丢掉石头后,我决定回到原来的地方再以同样的方法死去。21世纪在我将要被冻死的那天,在妻子的面孔蹦进脑子的时候,我想我已经找到了一切,得到了一切。
我又折身回洞,捡起那块石头,又刻下了一句话:希望你留下了攻破数据网的隐秘程序,或者是说,你留下了一个可以打败它的方法。
七
北冰洋的冰面上,比21世纪更加寒冷。我脱光衣服躺在冰面上,极光在我头顶肆虐呼啸,我想,数据网毁灭之后,它依然能一如既往地舞蹈,就像智人第一次把骨头抛向天那时一样。
极光绚烂间,我的身体越来越热,直到女儿出现在眼前,直到妻子对着我笑,直到儿子叫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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