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雪是从正午开始下的。
天色已经晦暗,雪却没有停歇的势头,愈落愈大,寒风裹挟着飞雪,早已覆盖了茫茫大地。
小厮驾着马车,正行驶在荒凉的驰道上。
车马劳顿中,驰道前方终于出现了一间简陋的客栈,小厮兴奋地喊了一声,疲乏瞬间少了一半,他扬起手中马鞭直奔客栈而去,赶到客栈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
小厮跳下车来,身手敏捷得如同一只伶俐猴子,他回过身,不忘抖了抖肩上落雪,才恭恭敬敬地对车厢里的人说道:“公子,下车吧。”
02
客栈很小,只有一层,没有住房,却是郊野外现下唯一的歇脚处。
狭小正堂中,只配了两三张桌椅,其中一桌坐着几个庄稼打扮的男人,正议论着皇家事:
“听说了没有?桀王被贬沼州!永世不得回洛阳!”
“听说了!城里都传遍了!”
“桀王可是皇上最偏爱的儿子,媵王尤不及他受宠,谁曾想皇上御驾亲征回来,就把桀王给贬了!”
“简直等同于断了桀王的太子之路啊!”
男人们声音高昂,回荡在客栈的厅堂之中,似乎全然不在意炉火边还有烤火的另一伙客人。
正堂中央正燃着温暖的炉火,炉火旁围坐着几个精壮汉子,看起来并不似乡下农人,他们不断搓着手烤着火,其中为首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几岁,一身劲装打扮,眉眼看似普通,却透着一丝犀利。
刚刚赶路至此的公子与小厮掀开厚重的棉质门帘走进来的时候,正看见炉火旁那群人中为首的对小二吆喝着添酒,男人吆喝中,也正看到刚刚从门外进来的两人,他的表情突然愣了一下,一愣之下,男人周围的几个汉子也纷纷侧目望向门口两人。
那公子举止温润优雅,相貌堂堂,衣着考究,一看便不是寻常百姓能穿的材料和制式,随行的小厮还是少年模样,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却生得一副机灵样,小厮接过公子解下的狐裘披风,随着他择了空桌入座。
烤着火的几个人收回目光,又纷纷将目光投向为首的男人的眼睛,那双眼里闪烁着丝丝杀意。
“小二,给我们也来壶烧酒暖暖身子哟!”小厮招呼道。
“好嘞,来了来了!”答复的却是老板娘:“今儿个大雪,给小店送来了这么些贵客,小店真是蓬荜生辉,这只有我和一名伙计,若有伺候不周之处,各位大爷多担待。”
公子身边的小厮看到老板娘后,便定定盯着老板娘的脸,嘴里似乎有话发问,正想开口直接去问,老板娘反而抢先开了口,不料她问向的却是那桌庄稼汉:
“几位爷刚才说的是真的吗?桀王被贬??”
一个庄稼汉立时回答道:“那还能有假!估计这几天已经离开洛阳,在去往沼洲的路上了!”
“可是......”老板娘状似想了想,开了口:“既然桀王如此受宠,为何会被废?”
03
当朝桀王与媵王的太子位之争,可谓人尽皆知。
四皇子桀王,为人仁德,文思斐然。桀王府内设有一园,名雅园,园内设置甚为风雅,石桥假山,池塘流水,匠心独运,夏日园内荷花舒展,冬日则梅花正盛,桀王常在雅园中作诗作画,他才思敏捷,甚受皇帝喜爱。然而,三皇子媵王乃是嫡长子,且为人杀伐果断,颇具政治手腕,做事雷厉风行,干净利落,亦是人中龙凤。
南方暴乱,皇帝御驾亲征,对外宣称媵王作战经验颇丰,将其带在身边,而命桀王留守洛阳,代理朝政,明眼人皆看得出,皇帝更倾向于谁做太子。
谁都不曾想,皇帝归来后,却废掉了桀王王位,贬谪西南。
“难道是因广宁坊叛乱 ?前些时日,洛阳广宁坊有人聚众叛乱,虽以卵击石并未成功,但动静闹得不小,当今圣上可是个好面子的主......”
“广宁坊不知道哪来一帮乌合之众,才几人就妄图叛乱?”
“那场叛乱最终被桀王平息了,圣上为何还要贬谪桀王?”
“不光是贬谪,还永不让回洛阳。”
“皇上可能觉得这种程度的叛乱根本不致发生!”
“桀王到底为何被贬呐……啧啧啧。”
几个庄稼汉你来我往,讨论得热火朝天,谈论回到这问题的原点时,一时间安静了下来,仿佛等待着什么。
这等待胸有成竹。
“是因为女人。”公子声音温润,不紧不慢,说完话,举杯慢酌。
炉火旁为首的男人闻言,身体无法遏制地颤了颤。
堂中的炉子刚刚填了新炭,火苗一寸寸窜上来,炭块焚烧的噼啪声音如游丝般漂浮在空气中,与栈外的风雪声相映成趣。
室内寂静无言。
几个庄稼汉、炉火边几个男人、以及老板娘和小二的目光都聚集在公子身上,气氛有几分古怪。那公子斟着酒,任由他们看着,自己仍不慌不忙地举杯饮酒。酒饮罢,似乎也并不打算把刚刚自己的话接下去,只是神情漠漠地旋转着手中的酒杯,若有所思。
满室沉默被店小二率先打破,他状似急切地问公子道:“女人?”
“对,没错!”庄稼汉们也从刚刚的沉默氛围里抽离了出来,这时的语气变得铿锵有力:“说到底桀王被贬,就是因为一个女人!否则以桀王之能,怎会连洛阳的稳定都无法维持!”
炉火旁为首的男人默默攥紧了拳头。
“是什么女人?”小二追问。
“素来听闻桀王爱风雅不爱风流,以桀王睿智,怎会在坐镇洛阳的节骨眼上沉迷美色?”老板娘此时已经走回了柜台,站在酒架前,正托着腮,言语中,目光却沉静无波。
炉火旁为首的男人在这时终于开了口,他慢慢站起了身子,声音极冷,如同客栈外漫天的冰雪,冻得住天地万物:“那要看那个女人是谁。”
“是谁?”
男人冷冷一笑:“当今三皇子媵王的正妻,奚夫人。”
只听头目继续叙说着,一边说,一边挪动着脚步,向那公子走去:“皇帝此次出征随行不止媵王本人,还有媵王与奚夫人的一子一女,原本媵王妃也应随行,却因为身染风寒,留在了洛阳。奚夫人本是战俘家眷,美貌非常,家破欲自戕之时被媵王所救,最终皇帝将奚夫人许给了媵王。”
炉中炭块已经全部开始烧起来,血一般的红色包裹了黑色的煤块,热气散发着,男人的声音却始终冰冷:“独留桀王坐镇洛阳后,桀王竟终究在美色前原形毕露,按耐不住,染指亲嫂,花前月下,导致心思全然不在镇守,致使治安遗漏,广宁坊叛发!”
话音落,头目已然行至公子身侧,小厮已觉察出不对,频频望向自家公子,却见公子依然稳坐如磐。
“我说的可对么?”男人冷而阴沉地目光紧紧裹着那温润的公子:“桀王殿下?”
04
挥向桀王的第一刀,来自于与男人一同烤火的几人。
第一刀力道狠劲,垂直着从前方劈来,力道虽足,却比不过小厮迅捷灵敏,小厮早已抽出匕首,一刀滑过持刀劈向桀王的人的手腕,小厮左手撑上桌面,挺起身子一脚踢中持刀人胸膛,将他踹得连连后退,动作干净利落。
第二刀随着第二个人的脚步紧追而来,横劈而至,转瞬间已袭至桀王身前,小厮提刃格挡,生生拦下这一击。
随后的攻击不断反复攻来,为首的男人也已出手,他使的却是一把上好的宝剑,剑尾系着剑穗,剑穗火红的流苏随着他的招数翩翩起舞,他招招狠戾,招招意在取桀王性命,桀王闪身躲避着他的杀招,那红色的流苏也是在桀王的眼中起舞,桀王没有拔剑还手,只是不断躲避,似乎生命于他而言并不重要,那剑穗,那流苏,才是更重要的东西。
桀王与男人之间高手过招,你进我退;小厮自幼习武,亦武功高强,正独自一人,奋力阻拦着另几个男人,一时之间,双方僵持不下,小客栈内酒洒桌翻,却无人惊呼叫喊,唯有兵器碰撞之声。
桀王始终不肯拔出腰间的佩剑,只慢慢被逼着一步步后退,小厮在缠斗之中瞥见桀王如此情景,心急如焚,更使出了浑身解数,奋力脱身,向后奋身一跃,匕首挥舞如雷如电,竟生生跃到了桀王和男人中间,格挡了男人几发狠招。
此刻,客栈内的打斗声戛然而止,桀王几乎已被逼至墙壁,他站在墙壁前,在他身前护着的,是提着匕首面向敌人严阵以待的小厮,而在小厮面前的,则是手中握着挂有火红剑穗宝剑的男人,以及他的部下。
桀王与男人的目光对峙着,交锋着,全然不被站在二人中间的小厮所阻挡。
“我已被永世贬黜,再无人威胁到媵王太子之路,他仍要对我赶尽杀绝?”
“媵王吩咐:斩草除根,死人才没有威胁。”
桀王闻言笑笑,笑却不是冷笑,更非愉悦的笑,那是一种略显艰难的,苍白的笑:“好一个斩草除根,可我一开始就知道,你并不是完全因称臣于媵王才这样想杀我。”
男人抿紧了嘴唇。
“你认为是我撩拨了奚夫人,使她蒙得不忠不洁之名,让她堕入万劫不复之境。”
男人肩膀轻颤着,额头起了青筋。
“可斩草除根,你可曾想过,媵王这句话的含义?你可知,他是用什么,来斩断我这根草?”
“巧舌如簧!”
男人暴怒呼喝着,重新武起了招式,内力一提,却先是将庄稼汉围坐的桌上杯盏震得粉碎。
碎杯为号。
“庄稼汉”们互相对视一眼,立刻卸去了伪装,人人抽出怀中兵器,俱向桀王二人攻去。
桀王拔剑了,他不得不拔剑了。他又露出那种苍白的笑,对男人道:“难为你了,还要特意安排这一场逼我坦诚的戏。”
男人并未搭话,他进攻着,仿若一头失了心的猛兽,那剑穗上红色的流苏,滑动如红色的闪电。
双拳难敌四手,桀王二人纵使武艺超群,也难敌众人,终究渐渐落了下风,到最后,男人一把宝剑已然架上桀王喉口,而小厮亦拼死寻隙,将匕首也抵在了男人脖颈,一时之间,局势剧变,谁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一旁沉默许久的老板娘与店小二,亦是惊得向前踏出一步,却终究因为一个眼神,没有再踏出第二步。
“事到如今,”男人这次先于桀王开了口:“休要再狡辩诬陷是她先撩拨了你,她才思清高,是媵王正室,又有了媵王的骨肉、陛下宠爱的皇孙,若不是遇人不淑,她何苦将自己深陷,又赔上了性命!”
“她是你亲妹妹。”桀王被剑指着,声音仍然沉稳,但此时,也早已起了难以觉察的哽咽:“你真以为,刚直铁血的媵王甘心娶一个无法助长他权力的战俘家眷?”
男人瞬间愣住了,如同置身在客栈外的泠冽寒夜里,而非在这燃着炉火的温室中。他脑海里迅速闪现过往的片段,他想起他疼惜的妹妹那张清冷绝美的脸,想起皇帝攻破父亲驻守的城池时家破人亡的景象,那时的皇帝还未称帝,那时的天下还未一统,转瞬间,江山易主,一家人仅剩他与妹妹幸存,妹妹被皇帝指婚媵王,自己便也投入媵王麾下,那时他安慰自己,这样也好,他与妹妹,俱也算此生有所归宿。
直到媵王桀王夺位之争,政治的巨轮,终究夺去了妹妹的性命。
“你利用她,妄图通过她掌握媵王的举动,你根本不把她当作人,你只把她当作你争夺皇权的棋子!如今你竟狡辩,反咬一口,说你自己才是受害者吗?”
男人的手用上力道,桀王的喉口渗出了一丝血液。小厮顿时紧张道:“别动!”同时也将匕首更加贴近了男人的脖颈。
然而桀王答非所问,对着男人剑穗的流苏道:“这剑穗,她也曾亲手为我做过一条。”
男人恼怒,他每有所动作,小厮就紧张万分,只听男人道:“回答我!别想蒙混过关!今日就算我亦死了,我带来这许多人,亦能将你身首异处!”
“你错了。”桀王冷静道。
“哪里错了?”
“哪里都错,我没有撩拨你妹妹,今日死于剑下的也不会是我。”
男人还未来得及领会桀王话语间的含义,陡然间就听见身后传来几声沉闷的闷哼和咚咚倒地之声,紧接着,他看到老板娘和店小二手持兵刃走到了近前。
老板娘向桀王恭敬地颔了颔首,而一旁的店小二未尽兴似的嘀咕道:“这帮“庄稼汉”、“烤火人”喝了药酒竟还能撑这么久,我还以为有多厉害的身手呢。”
又是转眼之间,局势翻转。
男人以为自己埋伏在桀王去沼洲的必经之路上,带着近十武功好手,纵使桀王带的随从多些,也不过酒囊饭袋不足为惧,看到桀王只带着随行小厮踏入自己陷阱的时候,他的欣喜盖过了疑惑……与桀王话语至此,他不仅意识到其实自己才是掉入别人陷阱的猎物,也开始意识到了关于奚夫人———关于他妹妹之死的更可怕的事实…
“我且问你,”桀王道:“广宁坊叛乱为首的人是何姓氏?”
男人如鲠在喉,如遭雷击,因为他意识到,广宁坊叛乱的领头人,正是与他同姓,奚。
他流下了眼泪。
接下来桀王说的话,他其实已经模模糊糊,听得不甚清楚了:
“策动叛乱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媵王,他了解到广宁坊某有头有脸的人物竟是你们奚家的远亲,便谋划了一出好戏。”
“先是让奚夫人对外声称偶然风寒,不能跟随自己的孩子们一同随父皇出征,再让她来与我私交,迷惑我心,同时联络奚姓远亲,伺机闹一场注定被平定的反叛,让父皇对我的能力失望…”
“媵王为求权力,从不拘泥于情爱,更不会真的爱上一个毫无用处的战俘,他用他与她的孩子威胁她,逼迫她。你不知道,当初,攻破你父亲驻守的城池之后,是我先遇到了她,也是我,先爱上了她,可她却被许配给了媵王…”
“父皇与媵王御驾出征后,她没有随行,我疑惑,她主动来找我,我便猜到了六七分媵王的心思,但我与媵王最大的不同,便是我凭心而活,他知道,这个陷阱,我会跳,并且我跳得心甘情愿…”
“如果我不配合她演完这出戏,我不知她下半生如何在媵王身边渡过,我原以为媵王只想通过她来操控我,不曾想他给她下达的使命竟是与我交好后伺机去引发起一场民间叛乱,最终毁了我的同时,也让她赔上了性命…”
“她是你的至亲,却也是我毕生至爱。
“她此生命不由己,我甘愿赴她看似天衣无缝的局,她在别人手里才是棋子,在我这里她不是,她是我心头血。”
…
05
天色微明,日出之时,桀王从客栈内走了出来。
他站在客栈外,黎明橙红的日光淋漓在他一身青色的长袍上,他出门时走快了几步,没有等小厮收拾好包袱跟上来。
外面仍旧下着鹅毛大雪,茫茫白色覆盖着天与地,也一点点,覆上桀王的肩头,桀王却毫不在意,他双手抄在狐裘里,目光远望。
“可惜了。”桀王自语道。
小厮这时已匆匆忙忙地从一片狼藉的客栈里赶出来,奔上前为桀王撑开一把伞,他疑惑地问:“公子?什么可惜了?”
走近了的小厮这时才看仔细,桀王的目光所及,并不是那遥不可及的初生的日头,而是他们来时的方向。
洛阳的方向。
“今年洛阳大雪异常的美,雅园的梅花,也开的绚烂无双。”
桀王的声音轻轻的,像是怕碰碎心里藏着的那些将要满溢出来记忆:
“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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