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1
宁曾推开门的时候,看见了安忆。
这是一座巨大的博物馆。三米的黄铜门需要整个人靠在上面才能推动。推动后迎面扑簌下层层尘埃。从高高的彩色玻璃顶上投下的阳光,让这些尘埃无处遁形。它们久久飘荡,如同跨越世纪的舞者,从不曾停歇。
宁曾愣在原地。这一束尘埃如同一道光幕,割裂了时间。此端是此刻,彼端便是曾经。全世界彷佛只剩下自己,独自面对光幕之后的旧时光。
那个旧时光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安忆。
安忆是一个女人,极端美丽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不会震慑全场,但只要她出现,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这一举一动又足以在人心中投下万千倒影。人们说起这个女人,总说不出她有什么过人之处,只能笼统地回忆道:她很美。
宁曾的回忆里,安忆是细长眼,薄嘴唇,瘦削的脸颊有时看起来过于锐利。但她抬眼望向你时,那种锐利又是直入人心的,等她一笑,那股锐利又化成了漫向四肢百骸的悸动。
宁曾愿意就这样痴痴地站着,等安忆看向他,冲他笑。
但实际上这会儿有很多人。博物馆的客流量很大,此刻又恰巧有一个人愿意替大家抵着门,许多游客从宁曾身边鱼贯而入。
三四个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从远处跑过来,从宁曾手里接过门把手。他们冲宁曾道歉,说这扇门本该是敞开的。他们又冲他道谢,感谢他为大家抵门。
宁曾机械地点着头,不动。
一个小姑娘不耐烦,她指着自己身上的志愿服务小马甲,对宁曾说:“先生,这里有我们,你可以继续参观了。”
另一个志愿服务的小伙看起来更成熟。他顺着宁曾的目光,看到一处人流聚集的地方。他笑道:“先生,你是在看那处茶艺表演吗?”
宁曾晃神,“咦,茶艺吗?”他这才注意到安忆正坐在桌案前凝神沏茶。
小伙继续道:“是啊,这是中国艺术馆最近推出的茶艺表演。您可以再走近一点看。小勺,”他转向先前的小姑娘,“你带这位先生过去看看。顺便介绍一下茶艺文化。”
叫小勺的姑娘爽朗地应了,一反先前的不耐烦,热情地拉着宁曾往前走,边走边说:“先生,我们管区新请的茶艺师可牛了。不是潮州,就是浙江的,反正是茶艺世家出身的。”
宁曾插话道:“潮州。”
小勺惊讶地说:“哇,先生你认识这个茶艺师吗?”
宁曾讪笑,心里却抗拒走近。他对小勺说:“潮州功夫茶,才需要这么多工序。”
小勺吐了吐舌头,笑道:“不好意思啊,原来是行家。”
宁曾又讪笑:“哪里哪里,因为我住在浙江。”
小勺又吐了吐舌头。她眉头高挑,像是摸不清出题人路数的小学生。
宁曾被这幅模样逗笑了,刚想出言再挽救一下话题,余光却注意到茶艺表演接近尾声。
安忆抬头发现了宁曾。她笑了。
如同千树万树绽放的梨花。
宁曾彷佛又回到了三年前,安忆说:“宁曾,你做我男朋友吧。”她说完,周围的人便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他们疯狂地叫着“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宁曾痴痴地伸出手,安忆笑得更甜了。
拉住宁曾的却是小勺。她拉住宁曾的手臂。小勺说:“走,我带你去看看浙江的瓷器。”
宁曾涨红了脸,回头看。那处,茶艺师正起身向大家鞠躬致谢,仿佛不曾看见宁曾。
2
宁曾和安忆的故事开始于五年前。
安忆是宁曾的学姐。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学校的迎新晚会上,安忆穿了一条火红色的长裙,主持整台晚会。从她上台那一刻,台下便一阵骚动。
宁曾不喜好起哄,当时正塞着耳机混在人群里盯着手机,屏幕上诺维茨基正带球上篮。
身边的室友用手肘撞向宁曾,问:“哎,这姑娘!这姑娘!”宁曾眉头紧皱,但依然抬了抬头:“什么?”
这一抬头便看见安忆往这边看来,一笑。宁曾眼神呆滞,脑子里只剩下嗡嗡的轰鸣声。沉默半晌,耳机里传来评论员激动的声音:“线外三分!球进了!”
如果人生也是一场球赛,宁曾这个冷板凳第一次觉得自己该上场投个球了。
宁曾大声问室友:“这个谁啊?”
大家正在鼓掌,掌声如雷。室友也大声回道:“你说什么?”
宁曾一字一顿道:“我说,红、衣、服、的,姑娘!谁啊?”
没想到他说“红衣服”的时候,掌声犹如潮水般退去。整句话突兀地回荡在晚会会场里。前排的同学全都憋着笑转头来看。
宁曾的室友捂着脸蹲了下去。宁曾还带着耳机,不服气地瞪了回去。
谁都没想到,本来已经走向舞台侧边的安忆又扭身回来,她说:“本场晚会由主持人协会成员主持,有意向的同学可至协会咨询。”
大家折服于安忆的临场广告,全场又一阵爆笑和掌声。
宁曾又瞧见安忆笑了。这个笑大方得体又有点小骄傲。宁曾把室友从地上拉起来,仿佛宣誓般说:“我要追她。”
之后的故事俗套又所向披靡。宁曾站在安忆宿舍楼下,为安忆带了两年早饭。
第三年,当宁曾站在学生会主席竞选台上众望所归时,宁曾忽然对前主席安忆说:“安忆,做我女朋友吧。”
全场一片起哄。连刻板脸的团委书记都吹了声口哨。
安忆用手指将黑墨般的长发撩向耳后,她的耳朵透着粉潮。
安忆说:“不好。”宁曾的脸瞬间僵硬了。
安忆又笑起来,说:“宁曾,你做我男朋友吧。”说完轻轻拉起了宁曾的手,举起来给大家看。
掌声中,宁曾居然哭了。
就这样,宁曾和安忆度过了被称为模范情侣的一年。他们嬉笑打闹,走过夜色中的情人坡,走过月光下的白桦林。或者一起坐在图书馆里看书,或者一起活跃在社团活动的招新会上。
直到安忆毕业,他们还难解难分。毕业典礼上,宁曾和身穿学士服的安忆合了照。
典礼结束时,安忆把宁曾拉到礼堂一侧,她说:“我明天就去杭州了。”
宁曾想杭州不错啊,虽然他是个北方汉子,从未踏足江南,但他愿意去南方生活。
他点点头,笑着说:“行啊。我过几天去看你。”
安忆犹豫了,说:“不用。我还得先找房子。实习期也挺久。不知道顾不顾得上你。”
宁曾也犹豫了。他看了看安忆的神色,把准备好的鼓励的话咽了下去。他说:“行。你先忙你的。想我了随时打电话。”
安忆点点头。身后又有同学来叫她,她回头应了一声,对宁曾说:“那我先过去了?”
宁曾说好。他又想起明天安忆要走,问道:“那你明天几点走?”
安忆已经跑远了。
3
很多个月后,宁曾开始喜欢喝酒。
酒桌上,很多哥们劝宁曾,毕业即分手,尤其像安忆这样的成功学姐,一旦出了校园,就跟鲤鱼跃出龙门,不管是事业还是爱情,都会一飞冲天。再也不是校园里的小鱼小虾。
宁曾点点头,喝干一听啤酒,又辩驳道:“可我是谁,我是小鱼小虾吗?”
室友们互看一眼,连声道“是是是,你是谁,你可是曾哥啊。”又叫来一盆撸串。
宁曾打着酒嗝,又开一听啤酒,道:“她要看不上我,那是她瞎。”
“是,她瞎。”
“来,曾哥,走一个。”
可安忆彷佛真的瞎了 ,连手机号码都看不见,始终没给宁曾打电话。
宁曾想找她,才发现这几年已经习惯了去她宿舍楼下找她,居然想不起别的方法找到她。所有共同的好友都说没有安忆的联系方式。最后连团委老师都不想见他。
安忆彷佛和所有人都说好了,只瞒着宁曾。她从宁曾的世界里蒸发了。
又一年,宁曾也毕业了。他所有的简历都投了杭州,只希望在杭州能碰到安忆。
等他能背出杭州每个区的每一条道路时,他依然没能遇见那个人。
宁曾家里也急,总编出一些借口骗宁曾回家,结果安排了一场又一场优秀青年见面会。
对面的小姑娘一听宁曾是程序员,便夸张地问:“哇,看不出来啊,你这么帅。收入很高吧?”
宁曾呵呵地笑。手指扒拉在手机屏幕上,快速地订好了回程的机票。
闲暇时,宁曾喜欢逛博物馆。因为安忆喜欢。
第一次约会时,安忆就带宁曾去了博物馆。安忆说:“博物馆里什么都有,所有历史上存在过的东西都能在这里找到。”
彼时,宁曾看着安忆站在展馆之间的玻璃栈道上,凌空欲飞,美若仙子。恍惚间伸出手,吻了她。
可是宁曾在一年中,逛遍了博物馆。安忆存在的那一页历史却从未出现。
直到他这次休假出国,走进这家世界史博物馆。
4
志愿服务者小勺难得遇到一个年纪相仿的中国游客。尤其是这位游客看上去很熟悉博物馆,她每介绍起一处陈设,这位先生总能接上一两句。
小勺越说越兴奋,恨不得拉着宁曾看完中国馆内每一处摆件。
可宁曾的心不在这。他心里惦记着茶艺表演,那里还站着安忆。
他有无数个问题想问安忆,例如她怎么在这?她怎么做茶艺师了?这些年去哪了?以及,她为什么不见他。
宁曾由着小勺扯着自己走,心里划过无数个设问句。所有假想都掺合着希望和惶恐,他既怕她不回答,又怕她回答;他怕回答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又怕她顺着自己想要的回答。
他看过了黑陶,走过了唐三彩,转过粉彩,又遇上青花瓷。就在这个展柜前,宁曾看见一个波浪卷长发的女人背身而立。
小勺还在津津有味地介绍:“古人无法改变湿度,所以只能等。青花瓷最上等的天青色只有在烟雨天才能烧制……”
宁曾哑着嗓子,道:“嗨……”
小勺疑惑地回过头,发现宁曾走向一个女人。那人穿着旗袍,正是刚刚结束表演的茶艺师。
小勺低低叹了一口气,转向近处的游客:“您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宁曾上前时,茶艺师正巧回头。
她用手指将波浪卷的长发撩向耳后,耳朵透着粉潮。她说:“嗨。”
她转过身,身侧带起一阵茶香。“这么巧,你也来看这个?”
宁曾有些恍惚,机械地点点头。
女人笑了。这个笑恰到好处,疏离又不失礼貌。她说:“我见过你。”
宁曾愣愣地,想从她脸上发现什么,却一无所获。
女人先伸出手,道:“你好,我叫安然,安宁依然的安然。”
她又笑了,如回忆中一样美丽,却更像雨后海棠,妩媚动人。她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歌词,叫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宁曾笑笑,礼节性地握手,道:“你好,我叫宁曾,宁缺毋滥、曾经往事的宁曾。”
(全文完)
网友评论
所以安然就是安忆是不是?感觉还得继续往下写呀,意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