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的最后一缕余晖泯灭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天空乌云密布,冷雨洒落,为他的袖子染上点点深渍。
伽尔纳勒住马,胆战心惊地看着劲风吹拂下摇晃不休的吊桥。它有五十米长,下方是令人胆寒的万丈深渊。两边的山崖上,融雪汇成激流,倾泻进无底深壑。
“我们要从桥上走过去?”他苦着脸问阿蒂拉,感觉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我带你来是为了让你参观这座吊桥的。”阿蒂拉微笑着答道,“你觉得可能吗?”她敛起笑容,“我们当然要过去。”
“好吧。”伽尔纳不愿在她面前自承怯懦。“你先请吧。”
阿蒂拉优雅地翻身下马,“我们最好牵马过去。”
不,我们最好飞过去,伽尔纳心想。女孩轻轻探出脚步,踏上吊桥。她的大红马起初畏缩不前,但阿蒂拉猛拽一下缰绳,马儿便毫无违拗地跟上了。“小心点,这里淹死过很多人,据说他们的鬼魂会待在桥上,把活人推下去。”走了几米后,阿蒂拉转身对伽尔纳喊道
她在故意吓我,伽尔纳恼怒地意识到。他想象着自己如果骑在马上,闭上眼睛,任坐骑载着自己奔过吊桥会怎样。运气好的话会安然无恙地通过——运气特别特别好的话。但他这一生似乎就没交过什么好运。于是伽尔纳只好跳下马背,鼓起全部勇气牵马走上吊桥。
在他下方,连绵不绝的碧波发出雷鸣般的巨响,宛如远古巨兽的咆哮。伽尔纳紧紧抓住吊桥湿漉漉的绳索,小心翼翼地迈出步伐。他猛然想到,姐姐就是从高塔上跳下,落入了漆黑的深水中。突来的狂风裹住了他,同回忆一般冰冷,好似鬼魂伸出结冰的手臂,想要把他推入下方的深渊。
所有的骄傲和勇气陡然离他而去。无边的恐惧攫住了伽尔纳,他停下脚步,浑身颤抖,再也迈不出一步。
“你在干嘛?”阿蒂拉在桥对面喊,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
“我在害怕。”伽尔纳抬头望向她,发觉自己才走了不到十米。“这太高了。”他喊回去。
“你既然怕高为什么不早说?”
有什么东西撞上了伽尔纳的后背,他浑身猛地一颤,双手将绳索抓得更紧。“鬼魂要把我推下去了。”
“笨蛋,不是鬼魂。”阿蒂拉的声音在狂风中听起来十分微弱。“是你的马。站在那别动。”
雨势骤然转大,桥头和桥尾陡然消失在雨帘中。寒风呼啸,犹如下方冰冷的黑暗中传来的吐息。世界仿佛都在他身边旋转摇晃,就这样过了好久好久。直到一只手从雨幕中伸出,“抓住我的手。”阿蒂拉说,雨水从她脸颊上滑落,宛如泪水。
与此同时,蛛网般的闪电撕裂天空,在他们周围翩翩起舞,光亮夺目;隆隆雷声在峭壁间回荡,震耳欲聋。受惊的枣红马嘶叫着直立起来,蹄子在冰冷潮湿的木板上打滑,侧身撞向一旁的绳索,跌入了下方无尽的黑暗。吊桥在它的重压下疯狂颤抖。
“我们先退回去。”阿蒂拉喊道,努力让声音盖过雷声。伽尔纳紧闭双目,任她领着自己前行。接着,她突然挣脱了他的手。伽尔纳睁开眼睛,看见阿蒂拉的剑已然出鞘,她步履轻盈地向桥头冲去,摇晃的木板丝毫不减其优雅和迅捷。黑暗中传来一声惨叫。
伽尔纳一步步地走完了最后几米距离,跪在一摊水洼上喘着粗气。闪电亮起,他看到坑中的积水泛着红光。
“真是千钧一发。”阿蒂拉站在他面前,手握染血长剑。“这家伙想割断绳索把我们摔死。”
又一道闪电劈落,在刹那的强光照耀下,伽尔纳认出躺在地上的尸体是那个卑鄙的无赖威玛。他站起身,为自己刚刚的行为羞愧不已,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后是阿蒂拉打破了沉默,“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吊桥似乎已经不怎么安全了,毕竟这家伙把绳子割断了一半。”
“是吗?不用过桥了吗?太好了。”伽尔纳答道,“先找个地方休息吧,我已经快冻死了。”
“我们没了马。”阿蒂拉提醒他,“而且鹰岛南部人烟稀少。”
“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哪里都人烟稀少。”伽尔纳答道,“但是有不少山洞。”
他们冒雨在黑暗和泥泞中走了半个小时,终于在绝壁的岩脚处找到一个可供栖身的洞穴。这里原本是蜘蛛和爬虫的乐园,新来的闯入者们淌着水走进,之后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生了一小堆火。舞动的焰苗照亮了黑暗,散发着暖意。
“冻死我了,我真后悔把自己的斗篷留给那土匪。”伽尔纳坐在火边,抖个不停。“你也一定后悔来救我了吧。”
阿蒂拉没有回答,火光在她眼中闪烁。过了一会儿,她把手伸进口袋,取出一枚金币抛给伽尔纳。“你认识这个吗?”
伽尔纳伸手接住金币,强作镇定。冰冷的钱币躺在他手心,上面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狮鹫,在焰苗照耀下泛着黯淡的金光。
阿蒂拉再次抛来一枚相同的金币,“是你的东西就保管好,要么就把它们溶掉。你知不知道静谧就是因为这两枚金币沦为奴隶的?”
“是吗?真对不起。”伽尔纳轻声说,“我有个习惯,别人管我借钱时,我总会把钱包整个奉上,让他们自行取用。但是那次,我忘了提醒贝伊娜了。”他拨开一缕遮住眼睛的湿发,“不过,世界真是小呢,阿蒂拉。”
阿蒂拉久久凝视着他。“我听说过关于你的故事……”她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着字句。“如果我是你,我也会那么做。我是说,我也会为自己的姐姐报仇。”她的声音轻柔得让人受不了。她的语气里满是怜悯,眼神中充满同情。
伽尔纳心如刀绞。但他却纵声大笑,笑声在洞壁间回荡,听起来仿佛来自一口深井。“小姐,省省吧。我对您家族的历史略知一二。我记得你曾有过一个哥哥吧?他在七年叛乱中战死的对吗?”
“你干嘛提这些?”阿蒂拉问。“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我不想说……”
“只有五年,一点也不多。”伽尔纳在火堆旁站起身,伸展着手臂。“你英勇的大哥战死时多大?十七?真是可悲啊!但最可悲的不是他的英年早逝,而是在他死后,他的父亲,这个世上最该为他复仇的人,反而放下了剑,降下叛旗,宣誓效忠国王。你父亲本该砍下那颗戴着王冠的头颅,可他却弯下膝盖,去吻那只害死自己儿子的手。我想说的是,还是把你同情的泪水洒在你哥哥的墓碑上吧。我不需要……”
阿蒂拉甩了他一巴掌,比在万王之王号上给他的那一巴掌重得多。“我只是想……”她握紧拳头,“你为什么这么讨厌?”
伽尔纳凝视着外面的黑暗和大雨,一言不发。不对,一个声音在他心中低语,你想说的不是这些。你想说的是……是什么?说了后他又能从她那里得到什么?更多的同情?
阿蒂拉不知道。其实事情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伽尔纳还记得姐姐从高塔上跳下的那天。父亲一脸沉痛,哥哥更是悲不自胜。仆人们努力打捞姐姐的尸体,却一无所获。但那天无论是父亲,哥哥,还是仆人……冰痕城的每一个人看向伽尔纳时,目光中都带着责难。而当那辜负了阿尔托莉亚的年轻人,绿丘堡的继承人兰斯洛特来到冰痕城,不安地表示哀悼和歉意时,伽尔纳从药房里偷出一瓶毒药,放进了一杯酒中。他让自己的贴身仆从把那杯毒酒与一杯普通的酒混在一起,直到伽尔纳自己也无法分清。然后他遣走仆人,将兰斯洛特带进房间,用匕首逼他饮下其中一杯酒,他自己则喝下另一杯酒。
当兰斯洛特死后,伽尔纳天真地认为是众神判处兰斯洛特有罪,给了他应有的惩罚。他认为自己是清白的了,直到父亲推门而入,用那双冰冷的蓝眼睛盯了他一会儿,并说只要他还活着,就不允许伽尔纳再回冰痕城,否则冰痕城必定和绿丘堡刀兵相见,随后摔门离去。那时伽尔纳才明白,众神认为他们两人都有罪,而他的罪恶要重得多。
山洞里安静得出奇,只有雨声打破寂静。阿蒂拉还在等待着他的回答,但伽尔纳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他离开火堆和颤抖的女孩,靠着墙壁坐下,进入了梦乡。梦里,伽尔纳又回到了那个摆着两杯酒的房间,只是这次喝下毒酒的是他而不是兰斯洛特。他躺在地板上,捂着肚子,痛得死去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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