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顾伽维那天站在顶楼上看见了一道青色的闪电。闪电奔向大地,无比决绝、猛烈,把天划出一道长长的裂口。
顾伽维一愣,很快为眼前景象挟持。他喜欢摄影,只可惜这样的奇观是没法记录了。只能用脑子刻下来。然后他顺着自己的眼光,看着那道强光势无可挡地朝着自己劈来,不该如此的。
顾伽维宁愿它找上几个比他更罪不可赦的人,也不想接住这样的命运。被雷劈死?现代社会已经不常出现这种死法了。有的尽是那些被劈数次仍奇迹般地活着的事例。但已经容不得他再多想身后事,整个人便已然如枯叶般落到了地上。
醒来发现还在原处——于是爬起,检查身体,验明意识——确认存活后,顾伽维拍拍自己的脸。
就好像被天开了一个玩笑,又像是中间的时间被切割一般。他环顾四周,在经历再三确认后,终于明白这道青雷究竟给他带来了什么。小时侯听奶奶讲故事,相传人头上其实有第三只眼睛,那里睁开了,能看到凡人所不可见之物。一般通称开天眼了,而今,或许是这道落雷恰好劈中。因为,他能看到一个人浮在半空和他正正相对。顾伽维瞪大了眼,他之所以没有被吓软的原因是他看这张脸有点眼熟。于是盯着,两人在这静默中伫立良久。
终于,鬼先发话了。
02
由此顾伽维更加确信自己大概还是没能躲过那道宛若命运的雷击。鬼看着他,飘至其身后道:“你一定能看见我吧”,也许每个神怪幽灵都会来上这么一句——在他看过的那些动漫游戏或网络小说里,鬼一般也是这样开口的,但他并非什么天选之子,或异能高中生,他只是一个潦倒的废人,他能说的只有自己被雷劈了之后致幻般的体验。
与其这样,或许相信自己已经死了也是一样的。但双脚仍踏踏实实踩在地上。双手紧握时也能感到指甲嵌进掌心的微痛感。不合脚的运动鞋已经烂了,裹得脚底发麻。
一切细碎的感受都在提醒他,向他提问:是相信这样的现实?还是干脆装作无事发生?
但鬼没有给他思考的余地,他攀住顾伽维的肩膀,问他:“那你能感受到我吗?”。此刻,他已经想要释怀了。他甚至不想再去疑惑,为什么一个鬼都能给他人的触感。那手掌抚在肩上的感觉,和他学生时代所感受到了太过相似,相似到他还是没忍住,终究瘫软在地。
03
顾伽维上学的时候属于班级里最没有存在感的那种人。此种人,一来不惹事生非,二来也不抢风头凑热闹。很让人省心。他最喜欢趴在桌上看墙边爬山虎从窗子的一角探头,或是有笨鸟一头撞到玻璃上然后坠落。
其实他是更希望鸟可以飞进来的。这即将带来的小小小骚动可以让他暂时从课堂的氛围里脱身。他的视线可以更自由、精准地拐到何青处。何青果然在桌子底下看书。他的位置在教室最角落边上,可顾伽维看得出来。
对于何青,他只是不自觉地去关注他。因他们也许是相似的人。但何青的遭遇却不比他安宁。他是会更愤怒,也是更敢表达的。看不惯的会说,会违抗。他人长得很瘦,留了半长的头发,天热时扎起,还能有一小截辫子。听别人说他从小身体不好,在家养病养了很久。学没上全,也不知道怎么和人打交道。但他也不招惹别人,终日坐在位子上,翻着小书,或在本子上写东西。
有人趁他不在偷偷去看,说写了好多晦涩的诗,于是就有人觉得他爱装逼,玩文艺,不屑于和他们“俗人”为伍。还有人看到写了很多丧气话,看不懂,一头雾水,更觉此人甚怪矣。
在班里人都去上体育课的时候,顾伽维有时候会偷偷溜走。但也不敢跑太远,就在操场后面溜达。看着学校的围墙,还有墙上被切分一半的落日。得益于当时内心的荒芜,他常常会幻想,如果太阳就这样流淌下来,像铁丝网割破伤口流下的血一样,滴滴答答落到草地上,然后第二天人们在这里发现了太阳的残骸,它就和不小心打翻的颜料一样随着草一并枯萎。最后从此世间再无光明。
想到这里,眼前光果然被遮住了,他睁眼一望,是何青。
何青像鸟一样从墙外翻进来,手里抱着破破烂烂的书本,他看到顾伽维,微微一愣,随后转身,塞给他一本破书,比了一个噤声手势,便又淡然地走在回教室的路上了。
顾伽维明白这个意思。可是,即便他不给他书,自己也什么话都不会讲的一—那一次,他们可是共犯啊。
这本书现在已不在他身边。三年前搬家,匆忙间掉落,它就这样消失在他的生活里。这本书,到何青死了那天他都一直留着,上面有他们一起写的批注,他的字丑,歪歪斜斜靠在何青力透纸背的书写上,他就这样摸了好久的纸,回过神来才发现全湿了。
当时千幸万苦存着,不消几小时,就可以永远也找不回来。顾伽维当时难过了好一阵,试图忆起有关它的尽可能多的细节,但他发现,记忆也如此作弄自己,失掉的轻易像皮屑不着痕迹地掉落,可心里却难受得如同掉一块肉。
04
顾伽维看着眼前的鬼,这才从漫长的回忆里爬上岸来。谁知这鬼一摸,和何青的手搭在他肩膀上的感触一模一样。何青手长,骨节分明,也是因为生病的缘故。惨白惨白的,当时也有人说他那是九阴白骨爪。取其字面意思。
顾伽维又转眼仔细看鬼,平头,瘦高,不太像,又神似。
神似。顾伽维把这词放在嘴里细细咀嚼。说起来,他也快忘了何青的样子了。
毕业后人像水一样流到四面八方去。然后就一直淌下去。他们那时不像现在联系如此便利。顾伽维没要到什么人的联系方式,也没有很多人问他要。但他当时觉得,有何青一个就够了。可是毕业那一天,何青没有来。
传说很多,有说他其实家里逼得紧,父母一心要他上个好学。可是前面学没上全,家长工作忙,外面找了老师,但何青充其量应付应付。
还有说他压根没去考试,直接自己坐了火车跑去别的地方自谋生计了。也有传他早就有了女朋友,俩人一块私奔了。
顾伽维看着何青的空课桌。都说人聚散如浮萍,可从头到尾,在毕业那天哭泣笑闹的也只有他们罢了。何青像野草,像鸟,无根亦不需要落地似的,飘远,也永远都漂浮在大家的记忆里,描述里,在那里,他逐渐进化出另一副更为详尽、完整的肉身。逸闻记事,讽刺言语,大家不痛不痒地提,茶余饭后,作了闲谈之资。
最后说起来,也不过是有个叛逆怪异的同学。挺神奇的,贬义的那种。人们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也不知道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活着还是死了。
顾伽维想知道,但也只能揣着不说。
同学聚会酒过三巡,红脸的人,哭起来的人,想起当年的难平意,或是不了情,为此黯然神伤的人。
顾伽维在这浓重的怀旧里如坐针毡。
他一个人跑到外面透气。今宵的月亮和当年的一样圆。似乎哪个有名的小说也是这样开头的。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好像也有这样一句。他没有喝很多的酒,却步履沉沉。
后来,他再次见到何青竟然是在他的葬礼上。
05
人死灯灭,盖了棺什么就都反而清楚了。他听完何青的事,如同读了一本人物小传。说的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传奇历险,有的只是一个普通人,从当时的生活链条下离开,然后试着拉住自己的生命的事。
何青去了工厂。没事的时候写诗,也写歌词,还和当年一样难懂。但也不是没人看。他当年去参加考试了,考完就走,和无数人一样。上班的时候,他也不和人讲话,放假也不干别的,说要去江边走走。厂边有大江怒流。后来,他在一次操作机器的事故中被带走三根手指,右手从此没法写字。
很快他学会用左手,偶尔用脚。因为厂里总是从海上进货,长久浸淫在湿气的环境,在工厂加工时又不可避免接触到有害气体,何青身体本就弱,时间一长,人就垮掉了。
他死后人们收拾他的住处,发现床头放满书,笔记本写满好几大本,觉得他大概是真心爱这些。就一起随着尸体火化了。
听这些的时候,顾伽维看着空中升起青烟来,慢悠悠、细若丝缕地向上飘去。他想伸手,又顿觉自己的痴傻。这时扑棱棱飞来一只蓝鸟,顾伽维望一眼,想到很多故事的最后,死去的人会化作各种东西。化作风霜雨雪,飞禽走兽,然后再和人不期而遇。
然而,天地苍苍。
睁开眼的时侯,鬼正坐他身旁。
06
像大梦一场。但是此刻天色不过是到傍晚。斜阳晚照,连鬼身上一并泼了暖色。
只是鬼终究还是冷。方才搭手上来的时候,熟悉的触感外,就是冷。没有生命的温度。顾伽维抬手欲握鬼的手,定睛,只看到骨节粗大,血脉清晰。似蜿蜒的蓝线。不像。他在心里说。但转念一想,何青在工厂那么多年,变了多大样子,自己又怎会知道。
好像完全把鬼当何青了。他只得暗笑自己。从一开始就在偷偷比较。于是他干脆直接问鬼:“你有名字吗?”。
“无名无姓。”鬼答他。世间一游魂而已。
无言可证了。顾伽维想。但也没必要真知道是谁吧。既然它这么说,自己不如信了。
鬼开口道:“只有你看得见我了,我想求你帮我。”
顾伽维一愣,“我这个人何德何能。又怎样才能帮你。”
鬼说:“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来这儿的。我只知道你能看见我。我想,跟着你,或许有转机。”
“游魂大抵是有什么心愿未了。若你愿意,不嫌弃我跟在你身边,在这附近转转,或许能想起什么来。”
“我记得我生前就在这一片的。”
鬼说。
顾伽维忽然止住动作。这是何青曾经待过的地方。何青死了以后,他在附近找了个文员工作。
勉强糊口。日子过得如枯木朽株。何青的厂倒闭后,推倒重建,变成一座办公楼。人进进出出,神色倦怠。和当初似乎也并无差别。
鬼轻轻飘到他跟前,说,我不会打搅你,你有空带我到这附近转转,讲讲情况就好。
顾伽维答应了。
不知道是否抱着侥幸。还是他已经放弃怀疑自己是否只是在一个长梦里不愿醒。平时上班,回来发现鬼安安静静坐在阳台,给他用矿泉水瓶子剪开装了清水,插上几支鲜花。有时侯放一个蝉蜕。
鬼翻他的书柜。他起先莫名生气起来。但鬼生前应该也是读过不少东西的人。因而有些竟能说上几句。如果第二天不排班,顾伽维便和它趴在书房一角,各执一卷,读到天亮。顾伽维阅读的习惯,完全是出于孤独。何青把他领进大门,但消失得仓促。剩下的都由他自己摸索。每走一步,都禁不住要回头,起点还是如此鲜明不褪色。
鬼也要休息一一这一发现颠覆了顾伽维以往的常识。他常不能入眠,反侧难安。鬼则依旧睡在阳台,安静如猫。呼吸起伏间,月光照它,身体显得透明。
因为白天无事,鬼不时给他带来街上的消息。都是些琐事,却让顾伽维有了听故事的机会。有的时候,它也捡些小玩意儿给他。时间一久,顾伽维觉得不是自己在帮鬼,更像是鬼在生活里拉了自己一把。
约好出去走。顾伽维给他讲何青工厂的故事,隐去人物姓名,讲厂是如何倒掉。现代的大厦又如何平地突起。或是讲很多年前这里发生的命案。
他讲着讲着,就有了一种叙旧的错觉。要是何青还活着,他们会有很偶然的机会在街上遇见,打个照面,照例寒喧,他也一定会讲这些的。顺带着就把生活粗粗捋过一遍一—竟也过了这样久了。
鬼听得入神,时不时附和几句。它飘到高楼上空,又潜入地底。回来告诉他又有哪些发现。顾伽维心想,做鬼也有做鬼的好啊。天上地下,全能看见。也就不枉自己这样陪着走一遭了。
07
此地进入雨季,连日霪雨。树木被洗得苍翠。空气清冷。距离顾伽维遇到鬼已经过了三个月。他和鬼相处融洽,生命自然地接入了另一种轨道。
至此,他愈发相信,应当是鬼来拯救自己。
今早,顾伽维出门买了一束白菊花。
鬼跟着他,似乎也明白了此举的意味。于是一路上很少讲话,除了提醒他抬头看路。
顾伽维来到办公大楼,绕进后门,一片苍绿的世界就此打开。中央有小水池,池中生满水藻浮萍,看样子荒废已久。
顾伽维放下花,将它轻轻埋进土里。白色的花瓣还带着露水,此时沾染了细碎的沉泥。顾伽维蹲下去,良久。只有缄默。
他最后起身,鬼也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跟着他回家,开门,又关上,再度爬上顶楼。
雨季的天总是阴的。像是蒙在人眼上的翳。
鬼发现,这里刚好可以望见方才的旧地。从顶楼稍稍探头,就能看到。深褐的地上,一处不易觉察的白。渺若星子。
顾伽维小声说:“你还好吗?我能看见你。”
就像是梦一样的。鬼的手忽然轻柔地搭上他肩膀。顾伽维浑身一个激灵。这实在是太过温柔,让人发痛般的,双手慢慢自肩膀滑至胸前,绕着他,一样小声地在他耳边说话。
鬼说:“我知道你能看见。”
这么多年第一次。幸苦了。
顾伽维猛得一回头,却发现鬼的身体已经透明得能映出身后沉重的铁门。
“何青?何青?”
他伸手欲抓住那没有温度的肢体,哪怕一下也好。但游魂若是知道了自己命归何处,就不能再在世间停留了吧。
鬼的脸颊蹭过他的乱发,只此一瞬地擦过,环绕的手也如烟雾般消散。最后留下的证明,只有那几点随风逝的寒气,化作冰冷的碎珠,淅淅沥沥浇在他身上。
08
遇到鬼的那天,顾伽维是本欲死去的。看到那片荒地,和缠绕自己半生的遗憾。还有如今行将就木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宁可做地上的腐质,好歹还能养几株花树。
但那天,他看见了那道闪电。如此生猛地划开天空,觉得自己也像被劈开了一样。一时间想起很多。
独立雨中,他喃喃。
“何青。你是来救我的吗?”
“你更瘦了。手也变了。你一定写了好些东西。”
无人应答。都说人如浮萍聚散。浮萍聚散,到头来还说的是那一个字,散。
但雨点不停,流水不断。天边忽然响起一道远雷。接着才是一道闪电,青色的,狭长,凄厉。像宝剑一样,奔着远方去了。
顾伽维看着它划开自己眼中的景色,觉得他生命里的那段时光中,是有更为坚韧、不可摧的东西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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