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生后没多久,母亲便被土匪给杀死了。这些都是长大后,断断续续从别人口中得知的。也许是对母亲没有任何印象的缘故,我并没有感到太过悲伤。
我出生在山里,也长在山里。山里的野兽蛮多,经常有狼群出没。不过说实话,我并没有见过,只是经常听大人讲起。他们讲得绘声绘色,匍匐着身子,张开嘴巴,模仿狼吃人的样子,还顺带发出“哞哞”的叫声。他们这样讲时,很多小孩被吓得哇哇大哭。除过我,在我,野兽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土匪。我想听土匪的故事,但没人讲给我听。
父亲常常喝酒,喝得眼睛充血,像是一只极为凶残的野兽。他一喝酒,就“杂种、杂种”的叫我。每到这时,隔壁家的王寡妇就会带我去她家。王寡妇刚嫁过来没多久,丈夫便死了,也没留下一个孩子。我不喜欢王寡妇家,她家的窑洞里,地上到处是水,无论晴天还是雨天,水都毫无顾忌的蔓延。甚至是烧得滚热的炕头,都有水在浸透。不过,她倒是蛮疼我。晚上的时候,在院子里铺上席子,抱着我,看天上的星星,她也会讲很多鬼故事给我听。她的声音飘荡在空旷的山谷,飘得很远很远,根本就抓不到。最后,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梦到自己睡在一片汪洋大海之中。
王寡妇是山里少有的,长得还算标致的女人。山里一般的人家,常年在阳光下曝晒,一个比一个黑。王寡妇的皮肤却很白,似乎只要她出现,就会带来一片亮光。王寡妇的丈夫刚死,不少光棍打过王寡妇的主意。王寡妇一概回绝。她回绝的方式很奇怪:不说一句话,就陪你坐着,从白天做到晚上,再从白天做到晚上,你说什么我都不答。要是有什么非分举动了,王寡妇就破口大骂,哭哭啼啼,整个山里都漂浮着她的声音,带点幽怨。
山里的人都说王寡妇有点怪。
不光他们,就连我,也觉得王寡妇有点怪。
后来,奇怪的王寡妇成了我后妈。父亲常年阴沉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但他依旧提着啤酒瓶左摇右摆,他脸颊上的刀痕闪着,亮闪闪的。要是碰到我了,大喊一声“小杂种”,然后高高举起我。王寡妇从潮湿的窑洞里搬到了我家,从那以后,我感觉整个家里都是湿的。包括父亲,他的身体也能拧一大桶水出来。
父亲的酒量一日日增加。他生活的所有目的与意义都压在了酒瓶上。王寡妇试了很多种办法来阻止父亲,她从父亲的兜里掏出钱来,她跑到杂货店去央求老板不要卖酒给父亲……她风风火火的跑来跑去,仍旧无法改掉父亲的脾性。父亲大声嚷嚷,“臭娘们,干嘛管我。滚一边去。”
任凭父亲如何咒骂,王寡妇始终不答一句。
当还没有搞清楚这所有的事情时,父亲去世了。父亲的丧事草草料理,没有人披麻戴孝,也没有人流下眼泪。一切显得那么自然,早都预料好了一样。只是,王寡妇蚕般透明的肌肤,变成了一抹黑。她将父亲的牌位放在房子里,点燃了几柱香。牌位旁摆着父亲的照片,那还是年轻时照的。她将照片抱在怀里,用尽了全部力气,她的身体层层抽搐。她回头望着我说,“小花,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那年,我十三岁。
父亲死后,那些曾经被拒绝的光棍,又来到了王寡妇的门前。转了一圈,她的生命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处。她依旧不说话,从白天坐到黑夜,别人说什么都不答应,别人有什么非分的举动也不拒绝,有时也会忍不住哼唧一声。那些人从中得到了好处,腿脚更勤了,那些别村的人,听到了也不远千里赶来。就这样,从白天坐到黑夜,再从白天坐到黑夜。
王寡妇的皮肤不断变黑,一天一天。屋子里的水,也随着她皮肤的黑沉一点点消失。现在的王寡妇,皮肤黝黑。她频繁眨眼,忽而是滚圆的眼珠,忽而是厚重的眼皮,她眨眼的速度让人措手不及。一个人在家时,她不停的洒水,但地面仍是干燥的,尘土乱飞。
“小花,往屋子里洒点水。”她也常常这样要求我。
然而,依旧于事无补,依旧是赤裸裸的干燥。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在慢慢的干裂,继而炸开。
二
没有人注意到我是没有父母的孩子。甚至,连我自己也遗忘了。
自从父亲死后,王寡妇就再也没有出过院子。她呆在幽深的窑洞里,任凭皮肤一点点变黑。这种黑,慢慢的,一点点的,渗到肉里面去。这种黑,是木然的,没有灵气的。
隔三岔五,院子里就会多出一个蛇皮袋,里面装着各种东西:核桃、苹果、梨子,有时也会是白面、玉米……山里的光棍多少还算有点良心。每到这时,王寡妇的脸上就会出现笑容,她的笑容开在黑色的躯体上,也变成了黑色。我看着有些恐怖。突然,我有些怀恋之前所无法容忍的潮湿。
山里人,每家每户都有一条狗。除过我家。父亲在时有过一条黑狗,父亲死后没几天,那条狗突然口吐白沫,身体抽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最后,倒在了家门口。王寡妇叹了口气,说道,“它是陪你爸去了。”我似懂非懂的点头。王寡妇拭去狗嘴边的白沫,然后将手放在自己的眼睛上,她的眼睛上笼罩了一层雾气。她的嘴唇做出吹气的样子,嘟起来。
她叫来了那些光棍们,人可真多,他们站在院子里,连太阳都照不进来了。她让光棍们将狗放在锅里,在锅里烧开热水,保持滚沸的状态。然后拿出来,用刀片去掉狗身上的毛。那天的王寡妇,絮絮叨叨,她说了很多话,她说话的时候,旁边的光棍都围着她,将她当成一个女王,想想那种场景多少有些搞笑。她拿来了刀,一个机灵点的光棍要帮忙,她拒绝了。她一刀一刀将狗劈开,剁碎……手法极其熟练。光棍们唏嘘不已。
那天,整个山里飘荡着阵阵香味。这味道,一直持续了好几日。
王寡妇让我将做好的狗肉,挨家挨户端给山里的人吃。每次还没进门,门口的狗开始狂吠不已。我呆在门口不敢进去,各家人就出来,看到我手里端着的碗,愣一下,赶紧接过去。他们不说一句话,直接倒在地上。那些狗尽着拴着的链子来回跑,吠叫声越来越大。
回到家,是王寡妇和光棍们的笑声。他们的开心,出乎意料之外。他们各自端着碗,吃着肉,王寡妇也递了一碗给我。我拿起筷子拼命往嘴里塞,王寡妇笑着,“这娃可饿坏了。”
一个光棍应着声,“这娃也越长越俊俏了啊,和她妈可真像。”
“可不是。那几年土匪正多哩,真不知道,她妈怎么就死在土匪手里了。”
“哪有那么简单。听说还那个了呢。”
“哪个?”光棍脸上带着恶心笑容,明知故问道。
“你们还不知道啊,听说土匪来的时候,她爸不在,就她妈一个人在屋哩,土匪哪能不乱来的。他们就一个个那个了。她妈那声音啊,真是比杀猪的声音还响。”这个精明的光棍边说边笑,他被逗乐了。他吃了一口肉,又继续说道,“那一晚上,她妈哭哭啼啼的,整个山里人都没怎么好好睡。女人呢是想着她妈可真背(关中方言,倒霉的意思),男人呢,他们心里也痒痒啊。特别是像我们这些光棍,你说谁能受得了啊。是不是啊,是不是啊?”说到这,他的整个兴致都来了。他望着那些光棍们问着,光棍都顾着碗里的肉,只是哈哈笑,没人回答。“第二天她爸回来了,一看屋子,一看女人,啥都明白了。你们说哪个男人能受得了这。他一急,拿起院子里的铁锨,朝着头抡过去。”
光棍们的一片笑声,飘在阵阵狗味香里。
这时的王寡妇,她的皮肤变得煞白,她的眼睛圆滚滚的睁大。她放下手里面的碗筷,叉着腰,眼泪流在了被涂抹的,满是鲜血的衣服上。她边流泪,边咋咋咧咧的念叨着什么,她的头上有几只苍蝇在飞,绕着打转。光棍们终于停止了笑声,也停下了手中的筷子。他们断然没有想到,王寡妇会是这种反应。他们若是想到了,便不会说出来。不过也不一定,他们照说不误,只为看到皮肤白皙、流着眼泪的王寡妇。这一瞬间,王寡妇身上潮湿了起来,整个院子弥漫在江海之中。院子里变得安静极了,隐约中还能听到碗中的狗吠声,它应着王寡妇的哭声,极有节奏的撕扯着。我忍不住浑身颤栗了起来。
人人都注视着王寡妇,人人都意识到了王寡妇的美。王寡妇扭过头,指着门口,大喊一声,“你们都给我滚。”
三
多年以后,当想起这些,头发也已全部花白。山里的一切都留在了脑海里,王寡妇也是一样。虽然我的后半生王寡妇并没有参与,但她无时不在。我常将王寡妇的故事讲给孙女小麦听,她认真的听,却从来不答半句。我学着王寡妇的声音说,“你们都给我滚。”这时,我发现小麦的脸上,又闪过王寡妇所固有的木然的黑色。黑色的光晕圈住她年幼的脸庞,就像一个魔鬼,一具尸体。我的声音也不像从我口中发出,而是出自小麦的声音。她正在讲自己的故事给我听。
“小麦。”我试探的叫她。
“哦。”她回答。
“小麦,你在听吗?”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哆嗦着的。
“嗯,是的,奶奶。”小麦回答道。她脸上流窜的黑色,全部涌上了她的鼻梁。她的鼻尖变成了一颗痣。
我让自己镇定下来,继续讲给她听。这点遗传了王寡妇,她话不多,但只要讲起来,就不依不饶,怎么也停不下来。“王寡妇最后还是改嫁了。她嫁给了村口那个瘸子光棍。我跟着王寡妇搬到了瘸子光棍的家里,他家有一颗皂角树,直到出嫁那天,我都是用皂角洗的头发。那棵皂角树好大,它的根紧紧抓住土壤,盘旋交错在土壤表层,弓起来,一个房子似的,小时候常觉得那里面住了很多虫子,那是它们的家。只要到了夏天,我就特别喜欢睡在这些根上,它们磕着我的背,让我感到稍许的疼。也许,疼才是真实的存在吧,小麦,你懂吗?”
小麦摇头。她是真的还小吧,她闪现出厌倦的表情来。
“哦,是我话太多。”我在心里悔恨的说着。
但仍旧继续着,没有停的打算。“瘸子光棍带个眼镜,眼镜腿染上了绿皮核桃的污秽,衬着他脸上的肌肤,倒是正正好。他的眼镜从来都不是正儿八经戴着的,而是挂在额头上。我一直很奇怪,挂在额头上的眼镜为何没有掉下来过,是因为某种吸附力吗,像吸铁石那样的?王寡妇和瘸子光棍,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了山里人的笑谈。他们围在一起,‘真是狗随鸡,鸡随狗,什么人配什么人啊。’也有善良的人,会说一句,‘那也正正好,他们都不容易呐。’哎,谁知道呢,鬼知道呢。说也奇怪,瘸子光棍的窑洞本来是充满水的,比之前王寡妇家的水要多得多,但自从我们去了之后,就一日日的干燥起来。”
“奶奶,王寡妇是不是最后死在了水里,她死的时候,是不是发了一场大洪水?是不是那场洪水淹死了瘸子光棍?是不是?”小麦打断了我的沉思,她从板凳上站起来,弯下腰,看着我的眼睛问,她说话的语速很快,一句跟一句之间,没有任何缓冲。
“小麦。”我又轻轻唤她的名字,这声音真的很轻,棉花絮一样轻轻压在身子上。我不敢望小麦的眼睛,我想,她的眼睛会变成决堤的江口,或许会把我淹死吧。
小麦并不理会我的沉默。她拉住我的胳膊,一边晃动,一边撒娇的说,“奶奶,奶奶,你就告诉我嘛?奶奶,奶奶,我觉得我的怀疑是在正确的,我做梦,我在梦里真的遇到过这些事情。”
我不记得,这个故事究竟给小麦讲了有多少遍。她听着,漫不经心的。我知道她并不想听,我知道她固执的想要个结果,但始终没有说给她听。就好像,从小到大,到现在,人们讲了那么多的鬼故事,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讲土匪的故事给我听。
我问过王寡妇,我问她,“你知道我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她笑,大声笑,狰狞的笑。她的眉毛全都攒在一起,凸了出来。她说,“你们王家的祖坟,被老鼠掏了一个洞。那老鼠还真会掏啊,你说,它左挑右挑,非要和些死人呆在一起。哈哈。”
我受不了她的笑,想了想说道,“你也是我们王家的人。”
她停止了笑,望着我,很久很久。她的眉毛又舒缓了开来,变成了一条流淌着的小渠。她回答道,“你说得对。可不,现在我也遭罪了,不是吗?”
我并不明白她所说的遭罪是指什么,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四
瘸子光棍不仅腿不好使,他说话也不利索,有点口吃。听山里人讲,瘸子光棍小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他每天跟着口吃的老李去打核桃,刚开始只是学着老李说话,觉得好玩。最后,学着学着,就改不过来了。于是山里又多了一个口吃患者,山里人也觉得蛮好玩。
瘸子光棍刚开始也没觉得有啥不好,他依旧乐呵呵的跟每个人打招呼。女人见了捂着嘴笑个不停,男人呢,拍一下他的肩膀扬长而去,一句话也不说。这些瘸子光棍完全不放在心上,他依旧乐呵呵的。但是,他没有想到,所有的孩子都不和他说话,他有时凑上去,和他们一起打沙包,跑城,走鬼字……他们哼一声,带头的人招呼一下,全部的孩子都走掉了,留下他一个人。他一个人也能习惯,习惯了就好了。慢慢的,疏离既然已不能构成伤害,他们又实施了另一种法子,走在路上,时常会有一个石子打在他的身上,他回头,看到一群人哈哈大笑,他们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他走着,不注意就掉在一个坑里。那是孩子们早早就在他回家的路上埋伏好的,先拿着锄头铁锨挖个深坑出来,再用细小的木柴棍子搭在上面,拿些草盖住,再抖点土。要是不细看,没有人会发现这是个陷阱。瘸子光棍跌落在里面时,跟在他后面的那伙人又是笑得前俯后仰,瘸子光棍并不认识他们,他不知道为什么连不认识的人,都要欺负自己,他不明白这是谁的错。
这时候的瘸子光棍还不是瘸子,也不是光棍。这两个身份都不符合他。有一年,学校组织学生勤工俭学。学生从山里挖回来的药材要晒在教学楼上面,那是一层的教学楼,没有楼梯,就从山里人家里借来了梯子。女生在下面将装好袋子的药材递给站在梯子上的男生,男生一只手抓着梯子,一只手提着袋子,往上面爬。为了防止梯子打滑,也有一批女生扶住梯子,脚放在梯子跟那里。瘸子光棍也想上梯子,他是男生,他不想混在女生堆里做女生的事。他边装袋子,边嘟囔了一句,“他妈的,不让老子上。”旁边耳朵长的女生听到了,立马耳语给旁边的女生,一个个传过去……
“来,让口吃的那个谁来。”刚喊完,就是一片轰鸣的笑声。
瘸子光棍唰的脸红了。
“哎呦,哎呦呦。还脸红,真是个娘们。”笑声此起彼伏的飘荡,瘸子光棍诧异自己为何要生活在笑声之中。
瘸子光棍拨开人群。他的牙齿抵住嘴唇,他的嘴唇被他咬得有了血迹,他用手抹掉,也笑了一声,让自己的笑声汇聚在无处不在的笑声中。
他提着装好的袋子,在分散开的人群中昂首挺胸。他有种错觉,他觉得他是英雄,他觉得他们都会跪倒在自己脚下。
他走到梯子旁边,手抓住梯子,一步一步往上爬。一、二、三……当他走了三个台阶,立在半空中时,他听到笑声更加放肆了。他深切的感觉到,自己不是生活在现实世界之中,而是生活在笑声里。他无意识的转过头去,他想把笑声看得再清楚些,把生活看得再清醒些。
扶住梯子的那群女生,在数到三时,同时松开了手,站在三米之外。他们围成了一个半圈,他们都高高昂起头,看着空中的瘸子光棍。他们乐于充当上帝的角色,他们将瘸子光棍的第一个形象塑造完成。
一个瘸子就这样诞生了。
梯子一滑,瘸子光棍跟着梯子掉了下来。掉下来的时候,梯子压在瘸子光棍的右大腿上。瘸子望着围在他旁边呲开的笑脸,他也露出了牙齿。然后,他晕倒了过去。
“我来是给你说哈,你说话不利索,本来就不适合读书。现在腿也不利索了,那就更不能读书了。知道不了?” 班主任望着躺在病床上的瘸子光棍说。
瘸子光棍也学着那些人,呲开嘴,笑了。其实他知道,这是班主任的意思,班主任老早就不想让他读书了。在教室,班主任给他开辟了一个独一无二的角落,他拥有一套桌凳,他和他的桌凳背着身子坐在最后面。他望着洁白的墙壁,他和所有的人背对背。他听着读书声,也想读一句,但始终没有声音发出。
瘸子光棍后来养成了抽旱烟的习惯。他拿着长长的烟管,碰到山里人了,热乎的说一句“要……要……要不要来……来……来……来一口。”山里人不理他,继续走自己的路,有的是太心急了,没有耐心听瘸子光棍将话讲完,有的压根就将瘸子光棍当作不存在。瘸子光棍倒也会自娱自乐,没人回应,就自言自语道,“他们不来,我来一口。”也是奇怪,瘸子光棍自言自语时,从来都是不结巴的,都是流畅的。
五
瘸子光棍站在门口时,他的裤腿一边高一边低,他将裤子穿成了裙子。瘸子光棍在我们家门口站了很久,从早上站到晚上,又从早上站在晚上。那些从我们家出去的光棍们,看着瘸子光棍,发出不屑的笑容。他们提提自己的裤子,昂起头来,目不斜视的走过去。
“小花,喊他进来吧。”王寡妇对我说。
我走到门口,看着憨笑的瘸子光棍,要他进去。他乐呵呵的说,“不……不进去了,就……就……在这立着吧。”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流下。在山上,离太阳也是近一些的。
王寡妇听说瘸子光棍不肯进来,她叹了口气,下炕,穿上新做好的深红色布鞋。她站在镜子面前,将双手合起放在嘴边,呸了一口唾液,然后两只手放在头顶,将头发捋顺。
“进去吧。”王寡妇对瘸子光棍说。
“不……不……不……不……不了。”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了两个字,他的所有力气都聚集在了喉咙上。
“那你来干啥?”王寡妇问。
“就……就……就……看……看你么。”
“我有啥好看的?”
瘸子光棍沉默了,他的脸有些泛红,他的头低得厉害。他将本来只用右手拄着的棍子放在了胸前,左手覆盖住右手,他的身子整个弯下去了。远远看去,像是在作揖。
“你还是进来算了。”看瘸子光棍不说话,王寡妇又说道。
“别……别人会说……说……说你的。”瘸子光棍仍是拒绝。
“他们早就在说了。”王寡妇装作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他们站在家门口说了很久的话,说到太阳下山,说到山里人个个扛着锄头从地里回家。山里人路过我家门口时,巴巴的望着,走过了还不时回头来看。他们太久没有看到风景了。他们又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王寡妇干脆坐在了门口的石头了,凉飕飕的石头,将她的记忆拉回。她说,“我的第一个丈夫,他常常打我,他追着打我,我没有地方可以躲。他在外面都是温和的,连一句狠话都么有。村上开个会,要每家每户提意见,别人家都是男人开口,而他从来不说一句话,在人多处说话他也怕。可是在家里,他的软弱啥的都见鬼去了,他变成了再强悍不过的男人,他抓住我的头发转圈,我就像是一个陀螺。他将我的双手捆在背后,坐在面前扇我巴掌,每扇一下,他就笑一声。他拿起板凳往我头上砸……还有太多太多。我想不明白,为啥在外面的他和在家里的他,相差那么大。有时我也想原谅他,我就对自己说,他也不容易,在外面受了那么多气,回来撒撒气也没啥。我想自己早点死了算了,我巴不得他赶快把我打死。在他每一次打我时,我都这样祈求,我对着观音菩萨也许过这个愿望。只是没想到是他死了,我还活着。他打我,拿着菜刀,那是最厉害的一次,说是希望早点死,但又怕着,我就跑过来跑过去的躲。我哪能跑得过他呢,他到底是把我堵在了墙角。他问我,‘你怕吗?’我摇头,又点头。他又问我,‘你猜我怕吗?’我摇头。他说,‘日你妈的,你也太看不起老子了。’他将刀子割在了自己的手腕。鲜血滴落在蹲在墙角的我,他瞅了一眼我,坐在了我旁边,他声音已经有些微弱,他说,‘对不住你。’我诧异了一下,再望他,他已倒在了血泊之中。他死了。鲜血流了一窑洞,自那以后,整个窑洞都是湿的。别人不知道,但我知道,那都是血。我受不了窑洞的潮湿,只能嫁到了王家。那是个酒鬼,他杀死了自己的老婆。他吵嚷的说,‘贱娘们,这是报应’他没日没夜的喊。其实是愧疚,我懂。他喝醉了就吐,吐得满地都是,他嘴里还是贱娘们、贱娘们的叫。睡到半夜,他常常惊醒,他忽的坐起来,坐在黑暗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我叫他,他回一声,让我继续睡,别管他。他是个好男人。只是没想到,在一次醉酒后,他永远的睡了过去。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笑容,我猜他是高兴的。”
王寡妇望着瘸子光棍,她期待他的回答,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什么样的回答。她滚圆的眼睛,要挣脱开了眼睑一样。她焦急的望着他。
瘸子光棍干咳几声,惊动了树上的几只鸟儿。它们扑扇着翅膀,不甘愿的飞走了。瘸子光棍望了望飞在天空的鸟儿,他说,“哦。”
六
“呃,他们还是在一起了。”我说着,手里仍捏着只绣了几针的鞋垫。小麦坐在炕边,她的腿盘起来,腰也挺得直直的。小麦是瘦的,这点遗传了她爷爷,但她的黑是没有端由的。我们家没有像小麦这么黑的人。当然,这要除过王寡妇。
至今仍记得小麦刚出生时,护士的一声惊呼,“天啊,这么黑的小孩。”护士刚说出口,便意识到自己太多嘴了些,在角落里咋咋舌,埋下了头。我看到躺在床上虚弱的小麦母亲,用眼睛瞪了一眼护士,仿佛在说,“让你多嘴,管你啥事啊。”哈,这就是女人的心思。不过,护士的话并没有错,躺在白色的床单上的小麦,让本来已经发黄的床单,显得那么洁白。她身上的黑,让世间的一切黑都失去了颜色。我望小麦的第一眼,就晕倒在医院里。人们都说我是兴奋过度,我笑笑,那可不是。
“奶奶,王寡妇为什么要和瘸子光棍在一起?”小麦问我。
我一直想更正小麦,不让她直接叫王寡妇名字,毕竟是长她太多的长辈。但想是这么想,一直没有实行。一来实在不知道让小麦叫什么,二来我自己不也一直是这么称呼她的吗。这岂不有点倒打一耙的意思。而且,如同对王寡妇的恐惧一样,对小麦,我亦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恐惧。
“我没有问过王寡妇。但是小麦,自打王寡妇嫁给瘸子光棍之后,她的身上又开始潮湿起来,她的皮肤又变得很白,蚕茧一样的。那些之前占过便宜的光棍,又一窝蜂的涌到了瘸子光棍家里。之前就算了,现在他们实在忍受不了,瘸子光棍独占一个这么美的人。光棍们成群结伙来的,他们坐在瘸子光棍家,从早上到晚上,夜深了还不走。王寡妇和瘸子光棍当没人一样,又继续哼哼唧唧。那些光棍们实在受不了了,掀开帘子闯了进去。”
“我知道,我知道。”小麦打断了我的话。她说道,“他们看到王寡妇光着身子躺在水中,那水好深好深,一直覆盖到了王寡妇的脖间。在她旁边,还有一条满嘴白沫的黑狗。王寡妇抚摸着那条黑狗。黑狗见到有人进来,便吠叫了起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条狗吠叫了整整一夜。整个山里人都没能够睡个好觉。”
“那瘸子光棍去哪了?”我问小麦,我俩完全置换了位置。
“他放水去了。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水,是吧?”说完小麦笑出了声,她很满意自己的答案。她一笑,满口的白牙露出来,我仿佛看到她就是那只黑狗。我有点疑惑,小麦到底是像王寡妇比较多,还是黑狗比较多。或者说,王寡妇和黑狗本来就像,他们三个是一体的。
她笑了足足有几分钟,她双手撑住肚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当笑声慢慢停止下来,她说,“奶奶,你知道吗?王寡妇经常来找我。在梦里,她停在我的梦里出不去,她说她要陪着我,她说她离不开我。”
老了,是真的老了。我能睁着眼睛,从黑夜一直躺到白天。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不过也奇怪,似乎睡眠已经脱离了我,我也不需要它,我没有感觉到困。相反,精神还比年轻的时候要好些。王寡妇跟我说,“小花,你跟着我吧。”这是她第二次跟我这样说。我一声不吭,她当作默许。我们搬去了瘸子光棍的家,当我们把东西搬出来,刚走到家门口时,一阵熊熊大火燃烧了起来。王寡妇喊道,“你爸的遗像还在里面呢。”她焦急的走来走去,烈火映着她的脸颊,我觉得她的脸也在燃烧。
“看,小花,看你爸。”王寡妇指着大火让我看。
火苗窜窜的往上跳,我看到父亲的脸,在火中,也在不停的抽动。他笑了。他从来没有笑过。这个时候他笑了,尽管有些狰狞,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开心。
这些,我没有给小麦讲过。至于她梦里有没有见过我不得而知。我望着小麦,说,“你说的梦不是梦,它就是现实。你就是王寡妇。”
七
他们是幸福的。但山里人看不惯的,就是别人的幸福。他们能做的,便是将这幸福无限的贬低,或妄自在幸福背后加上其它含义。
“你们别看瘸子光棍一天对王寡妇那么好,饭都端在炕边。你们可不知道,在夜里,王寡妇的哭声呐,可比母牛生产时的声音还难听呢。谁知道大晚上的,瘸子光棍做了什么呢。”
“那可不。听说之前那些光棍们,现在还整天往瘸子光棍家跑。他们出来的时候,都是提着裤子出来的呢。哎呦呦。你们说说,王寡妇也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咋还能成呢。”
山里的人家住在山上的一块平原上,地小,因此显得无比促狭,特别是山里的路,只够过一个架子车。山里的住房,也都一个挨着一个,这家的院门口,是那家的隔墙,是那家的牲畜棚,是那家的卧室……似乎只要伸手,就能触摸到别家的婴儿一样,当然这有点夸张。但是,夏天的苍蝇前脚被一家人拿着苍蝇拍子轰走,后脚就跌进了另一家的水桶里。于是就听到另一家骂骂咧咧的声音,“谁家那么缺德啊。”一句话瞬间流窜到了每家每户,流窜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常常越过村庄,去看那条通往平原去的路。它是没有穷尽的,我的眼睛却有终点。我曾经试着横躺在路上,看是否能一直滚到尽头。但躺在路上的我,没有任何动静。山底于我终究没有捷径。我只能从路边拿过一个石子,看它怎么一路滚下去,那一刻,我是羡慕石子的。有时,我会呆到好晚,直到星星出现,直到此起彼伏的狗吠声叫起。王寡妇还没和瘸子光棍结婚时,她是不管我的,不管再晚她都不管我,我回家了,原本坐在炕上的她就躺下去,一句话也没有。后来,王寡妇和瘸子光棍结婚后,只要回去晚了,他们就会来找我,把我从高高的山顶带回那片泥淖地中。我低着头跟在后面,他们牵着的手,倒映在灰暗的泥土路上,像是有谁要来掐死我一样。
山里人倒也爱我,时常会有人拿个苹果或者梨子给我吃。我从小就闷,不爱说话。他们给我,我也不接,一溜烟跑得飞快,他们在后面喊着“这娃啊”,真不知道这语气是想表达什么意思。有的人固执点,非拉着我的手,将东西塞在里面。通常这个时候,都是围着一大圈子的人,他们问我,“你妈在家干嘛呢?”
他们指的是王寡妇,我不习惯这个称呼,回答道,“她是王寡妇,不是我妈。我妈让土匪杀死了。”
“看看哈,这娃的记性可真好。看来蛇是捂不热的呀,真不知道王寡妇图个啥。”女人们沉醉在笑声之中,有的人记起啥了,问我,“你知道你妈咋死的吗?你知道你爸咋死的吗?啊哈,知道吗,知道吗?”他们问着我,掺着笑。
外面有青蛙在叫,想必它们也在这个闷热的夏天憋坏了吧。我停住了自己的讲述,又将注意力集中了鞋垫上。鞋垫上,枝干已经绣好,只剩下了花朵。翠绿的枝干,开在纯白的鞋垫上。我比对着鞋垫,问小麦道,“这翠绿的枝干要搭什么颜色的线好看。”
小麦凑过来看了看,把鞋垫拿过去放在我脸上,她欣赏的津津有味。她说,“黑色吧,纯色的黑,木然的黑,像王寡妇那样的黑。黑色就好,黑色最能配这深红的花朵。”
“是吗?”我反问道。
“王寡妇和瘸子光棍不也是这样吗?”小麦不回答,而是偏着头,一脸天真的问我。她嘴角的虎牙露在外面,我看到她黑色的脸上,多了一颗白色的痣。
“是……是……是吗?”我竟然和瘸子光棍一样,有点结巴。结结巴巴才说出来了这两个字。
“奶奶,你不也是这样吗?哦,对了,我也是这样的。我们大家都是这个样子的。”
我想了想,觉得挺好笑。准备笑出声来,刚张嘴,就感觉到皮肤唰唰唰往下掉的声音,地震一样。我只好敛起准备好的笑容,一本正经的回道,“小麦,你以后结婚了,奶奶就将这双鞋垫送给你。”按照山里的习俗,娘家人必须要给男方准备几双鞋垫,以求一生安稳,没有什么大的灾祸。
“奶奶真好。”小麦撒起娇来,她伏在我的大腿上。她又记起了什么,忽的一下坐起来,说道,“对了,奶奶,给你看你未来孙女婿的照片。”她从衣服兜里掏出来一张二寸的黑白照片,小心翼翼放在我面前。
“咦,这不是瘸子光棍嘛。”我念叨着。
网友评论
故事有它的寓意。结尾有些沉重,但也不意外。
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