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十步芳草(上)
滹沱河.jpg林甫煌骑在马上,任那马沿路奔跑,自己胡乱思索未来方向,心中想:“瀛洲是必行之地,与道灵一会后,后续或是与她一同求学,或是完成先生托付之事,可再作计议;先生死讯与托话,已由程门儒生带往莲花山,只等消息;但眼下摩尼教暗中吸收民众,已具规模,却务必使儒门重视,自己人微言轻,还需倚靠师门威望,盲目声张,只怕是打草惊邪。”
正思索间,蓦地一瞥,见两名中年人站在路旁,正向自己瞧来,那两人见他马儿走得近了,非但并不避让,反而径直走到路中央。林甫煌见他们显然是针对自己而来,只得勒住马,在马上拱手道:“借过。”
其中一人亦拱手道:“来人可是林甫煌林少侠?”
林甫煌见此人身材不高,面色虽白,但一双黑眸神光内敛,显是内力精纯,抱拳道:“是,不知两位前辈有何指教?”
那人道:“在下左峰,他叫李信,我二人是墨家之人,特请你留下属于墨家之物。”
林甫煌道:“哦?那请问两位,属哪一派系呢?”
那人道:“正是侠宗,宗主牺牲,我等星夜赶至冀州,等了几日,才等到少侠。”
林甫煌下了马,道:“左先生既称他为宗主,为何在他受伤落难,孤立无援之时不见你们之踪影,如今再来,不嫌太迟吗?”他经历计无悔一事,见墨家之人在宗主死后,几番争夺遗物,心中已将他们瞧得低了,是以出言质问。
左峰叹了一口气,道:“确是迟了!”
林甫煌道:“那请恕我不能交出,告辞!”他告辞两字一出,只见李信眼神一变,举掌成爪,向他手臂抓去。林甫煌侧步一闪,怒从心起,脚划半圆,握掌成拳,正是先天两仪拳法,李信一回身,指爪又向他手臂抓去。只见林甫煌左掌一拨,气贯右拳,猛然轰出。
只见李信微微一笑,双手斜交胸口,泰然不动,只待林甫煌掌劲逼至胸口,双臂向外一分,推开来人手臂,右手紧接着向前一探,已点了林甫煌胸前两处穴道。道:“想不到你身为儒生,竟也会这道家拳术,我二人现在要杀你,只在翻掌之间,那遗书至关重要,只盼你能分清敌我,交还于我们。”
林甫煌道:“技不如人,你们自可自己动手;若先生真有信物传我,那我便是矩子,你们现在又岂敢以下犯上,事实俱在眼前,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自己动手吧。”
左峰道:“少侠对宗主有救命之恩,我等今天得罪,实在是逼不得已,请问你究竟如何才愿意交出?或是宗主有何遗愿,还请见告。”
林甫煌一想,道:“好,只要你寻得那日魏州城外那名灰袍客,他自称洞山,见到他,那遗言我便告诉他。”
他此言一出,只听李信大叫一声,“好!那我们便得罪了。”说着一纵身,将书箧从马背上取下,东翻西找,终于取了一本书出来,哈哈大笑道:“终于找到了,哈哈。”林甫煌心中疑惑,想:“莫非被他识破了机关?”正犹豫间,却见左峰上前,向他使了个眼色,高声道:“多有得罪,东西既到手,我们也不伤你,你自去吧。”顺手解开了他的穴道,与李信两人迈开步并肩往山中方向去了。
林甫煌追了几步,片刻之间,已不见了两人踪影,只得回头,他假意整理书箧,却见那书却仍好端端的放在底层书中,这才放心,两人拿去的,竟是一部再也寻常不过的论语。他细细思索,心中会意,自悔方才误会了好人,不由坚定了要尽快将书送至安全所在的决心。
经此一乱,他策马疾驰,果真少有人阻挡捣乱,不出半日,已经到了深州境内。这深州临滹沱水而建,乃是官家东西通行的必经之路。官路之北,更有千年古刹兴隆寺镇驻,相传此寺始建于东汉,乃是光武帝为教授五经所建,后明帝迎西国佛者进驻,众儒士废寝忘食,终于合力译出“四十二章经”。
林甫煌少读史书,每读到光武帝起于草莽,终能拔乱反正,平定天下时都是心折不已,而其大兴儒学,使百姓浸润风化之美,更令他钦佩不已。如今来到他所亲自建立的兴隆寺,自是心绪激动,是以他早早下了马,沿了大路,向东而行,远远便望见一片恢弘的绿色琉璃瓦隐隐闪耀,他按捺激动,向前找了一间僻静的客店,寄了马匹行装,趁着还有一些时间,径向寺中去了。
到了正门,只见门上匾额四个大字写着“唐敕兴龙”,当是太宗皇帝的手笔了。林甫煌见这寺换了主人,竟也名字也随着更换,不禁想:“就连光武帝的题字都被湮没,似我等奔忙一生,最后能留给世人的,又有些什么呢?”
他一念既颓,游览心情大受影响,但既然来了,也不愿如此就回。便迈了步,从右侧小门进入。正门第一座大殿,乃是四天王殿,他信步闲走,香客僧侣虽多,倒也无人管他,踱了几步,已来到大殿门口,他跨步而入,只见韦陀菩萨双手合什,降魔杵横在胸前。
他微微一笑,想起出来前一念小师兄说的话:“你要是落魄到无处可去了,就去寺里挂单,只要看韦陀菩萨的意思就可以了。”心中想:“韦陀横杖,我原本倒是可以在这里住的,只是现下已住下了,算算时间,出来也有近四个月了,也不知小师兄佛法参悟的如何了?”
他想起故人,往事又如江河奔涌一般,一念随着一念,再难静心。自知参佛时机已失,自笑一声,大踏步向寺外走来,出了门沿墙向西而行,想要去寺院西边的望江亭一观滹沱水夕照的景象。直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走到墙的尽头,他扫了一眼,只见墙角荒草之中,掩藏了一座石碑,他俯身拨去碑上青苔,只见上边依稀可辨的几个字“经义立身,德风亲民,侠……正……”再难辨认。
他心中一悲,俯下身子使劲将上边的青苔清理了,又将石碑周围的荒草清理一番,露出上面的几个字,向着石碑行了一礼,道了声:“学生有礼。”便拾了台阶,向“望江亭”上走去,晚秋日短,转瞬黄昏已至,望江亭上已只剩他一人,晚风渐起,送来路上车旅骡马穿行的声音,他看着朦胧中微波涟涟的滹沱水,不自禁开口吟道:
津谷朝行远,冰川夕望曛。
霞明深浅浪,风卷去来云。
澄波泛月影,激浪聚沙文。
谁忍仙舟上,携手独思君。
他伫立片刻,又自言自语道:“如今风光依旧,先生,你若也生在太平盛世,该是……”
一语未完,只听得身后一个声音道:“哎呀,好端端如此风光,这位朋友,却怎么唉声叹气呢?”这声音如金玉微荡,虽是问询,但语音轻灵,竟似毫无机心。
林甫煌回头一望,只见一名书生模样的少年,着一身浅蓝长袍,头戴一顶素色长脚纱巾幞头,正向亭上走来,身后两条幞尾在风中微微飘荡,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潇洒。
那人蹭蹭两下大步跃上亭子,深吸一口气,看着远处的滹沱水,道:“嗯,当年卢升之见此景色,作诗以赠友人,看来这位朋友也是思念友人了?”
林甫煌一笑,道:“哈,让兄台见笑了。”
那少年“哎”了一声道:“不笑,不笑,只是看你小小年纪,却如此长吁短叹,一时不忍……啊,对了,你是外乡人吧?”
林甫煌看他年纪与自己相仿,却俨然一副长者口吻,不禁好笑,回道:“是啊!”
那少年点了点头,道:“嗯,听你吟诗的语调,想必是河洛一带游学的书生,这眼看着深秋已至,路行愈加艰难,不知你前方要到何处?”
林甫煌道:“不知从此地出发,最近的州县有几日的路程?”
那少年伸手向远处江水一指,道:“那儿,你过了江,到了岔路口,有官文指示,左至定州,右至瀛洲,路程上是差不多,快则两日,慢则三日就到了。”
林甫煌道:“定州?其北可是有一座北锋山?”
那少年楞了一下,道:“嗯,北锋山,是不是传说中的万仞千峰山?”
林甫煌一愣道:“万仞千峰山?”
那少年一扬眉,道:“我年轻时游走三山五岳,听闻北去定州百里,有一山名唤万仞千峰山,相传此山乃是天兵落地所化,故奇峰绝仞,如刀似剑,特意去了一遭,只是此地多是铸客侠士,倒不曾见有儒士精舍,想来是儒士不喜此山锋芒。”
林甫煌道:“哈,道行中庸,藏锋纳势,正是吾儒操守。”
那少年微微一笑,摇头晃脑道:“儒啊儒,你小小年纪,何必如此自我束缚,这天地之间,如此美景,何不先畅游一番。”
林甫煌笑道:“违心始成束缚,若此心向往,哪里不是乐境呢?”
那少年道:“嗯,你这番见识倒也可取,但避物着相,终究还是着了相,所谓道心自有三分田,又何必东篱南山下。”
林甫煌道:“哈,兄台当真妙才,我却以为实相非相,以至于无相,乃是循序渐修之过程,在那之前,当还是不见可欲,正心诚意为妙。”
那少年点头称赞道:“嗯,年纪轻轻有此想法也算不俗。”他一句称赞刚完,又补充道:“不过少年意气,恃才轻狂倒也未必是坏事啊。”却又似自言自语。
林甫煌听他一再说自己小小年纪,不禁好笑,道:“兄台与在下年纪应当相仿吧?”
那少年摇头道:“不同不同,我这年纪,是江湖年岁。”
“原来如此,早听说江湖凶险,不过看兄台倒是随处悠然,令人钦佩。”
“哪里,随波沉浮,一时心情好,一时心情不好,你看这江水映霞,不也时明时暗吗?”
他见林甫煌望向江水,伸手向西边一抹,道:“说到这晚霞,古人有云‘落日烧霞明’,我便挽这一抹烟霞送你,明日赶路倒是好天,嗯,日暮风寒,我回去了。”
林甫煌道:“多谢你,我心情好多了。”
那少年一笑道:“咦,相逢即是有缘,何必说谢呢?”他走了两步,回头一望,道:“他日有缘再相逢,记得吾名兰灯子。”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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