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机器人博物馆
人，总是这样，失去以后才知道去珍惜。禁止生产和使用机器人的公约施行已有两年，真正意义的机器人早已销声匿迹，人们却开始怀念起和机器人相爱相杀的过往岁月。亚洲机器人博物馆在此背景下应运而生。可就在博物馆马上要开张的关键时刻，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清晨八点，亚洲机器人博物馆十楼的会议室里。李云冲张保强打了一个响指，后者满脸沮丧地把监控录像又重头放了一遍。录像没有声音，可单单影像就足以让所有人坐立不安。
弧形的落地窗前，李云背朝众人，正透过玻璃的反射津津有味地观察着赵莹。
对刚满32岁的李云来说，小他2岁的赵莹，即使穿着博物馆毫无特色的制服，也完全无法屏蔽她身上强烈散发着的雌性荷尔蒙。李云看到赵莹双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够了，李总！” 赵莹的声音因为过于激动而颤抖着，“您一大早召集大家来就是为了一遍遍的看——这个？今天可是周末！” 赵莹歪着脑袋瞪着李云的背影，将手奋力地朝监控录像的方向挥去，屏幕的定格画面上是一位面目狰狞的男子和一位妙龄女子，而女子此刻的表情实在说不清是惊恐亦或是——享受。
李云反剪着双手朝赵莹转过身来，后者迟疑了片刻仍咬牙继续说下去：
“一个员工在半夜三更竟然能绕过安保系统——假如我们有安保系统的话——带着他的——也许是女友——堂而皇之地进入博物馆，我想这是安保部张保强的问题！自动消防喷淋系统一夜之间突然抽风，把整个博物馆浇得——我想这是设备部王昌部长的职责范围！还有……”
李云从西装的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又在另一个口袋里摸索起来，两点橙蓝色的火焰登时出现在面前，两位部长颤抖的手差点把李云的胡子给点着了。
“如果仅仅是安保和消防的问题——”夹烟的手指冲张保强晃了晃。
“我马上亲自对那名员工展开调查！”张保强立即起立成立正站姿。
李云没有说话，张保强连忙继续表态：
“我立即撤换现有安保人手，重新调集一批精干——是，马上就办！”李云一摆手，张保强几乎是跑着步从办公室里消失了。
“我立即——”王昌刚吐出3个字，李云又是一摆手，王昌知趣地起身就走。他倒退着走出去，毕恭毕敬地把门带上。
现在，办公室里就剩下李云和赵莹。赵莹稍坐片刻，起身便走。身后冷不丁传来李云的声音：“赵博士，请留步！”
“还有我什么事？”赵莹冷冷地说。
“如果单纯是表面上看到的问题，当然这一切与你无关。”
赵莹半转过身来，“我看不出这两起事件会有什么更深层的意义！”
李云吐一口烟，一面用手将头发压了压，一面踱到赵莹面前，咧嘴一笑：
“那是因为您没有仔细看录像。”
“我想我们已经看了不下3遍。李总——”
李云继续朝赵莹靠近，后者几乎已是靠墙而立。
“那你告诉我，录像里那两人在做些什么？”
赵莹一面尽力朝后挪着，一面应付着李云：“非要我亲口说出来？”
李云不露声色地笑着点了点头。
赵莹突然抬起头，目光凌厉：“他们在玩SM，SM!怎么了!”
李云笑了，轻吐一口烟，透过氤氲的烟气迎着赵莹躲闪的目光，“我们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可机器人并不知道！”
“您这是什么意思？您别——救命啊！”
“哈哈哈——对，就是救命！”李云一面大笑着一面快步走到屏幕前，指着定格画面，“你们谁都没注意到画面上女子的口型，她正在说的就是——救命！”
“李总，我要走了！”
“就是女子喊出救命的那一刻，整个博物馆的自动喷淋系统同时被激活，正是这不早不晚的及时雨阻止了——”
“这不过是一个巧合。”
“不，这绝不是巧合。”李云提着一把椅子放到赵莹面前，后者并没有坐下去，“昨夜博物馆根本没有失火，也找不到任何能够触发喷淋器起作用的因素！难道，你就没有任何想法？”
“您在暗示机器人第一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者目睹人类个体将遭受危险而袖手不管——不，这不可能！这个世界上早已没有一架活着的机器人！而且，他们显而易见只是在玩SM，女子并未遭遇真正的危险！”
“还是那句话，我们知道SM是什么。可机器人——并不知道。”
“不，这还是不可能！”赵莹喃喃自语着坐了下去，“所有拥有自主性，所有被人格化的机器人早就不存在了。更何况，进入博物馆的机器人都经过严格的检验认证——这是我的工作职责之一——他们都是死的，我敢保证！这绝对是一次巧合！”
“赵莹，你终于认识到这两起事件和你的关系！”李云指着赵莹一字一顿地说道，又突然提高了音量：“如果仅仅是这一次，我们姑且可以认为是巧合。但我们发现，这一个月来，该员工不止一次在深夜潜入博物馆，而且每次带的都是不同的女性。这个奇葩，他酷爱在机器人的注视下做爱！”
“但是之前并未出现类似喷淋器这样的异常？”
“赵莹，我会把近期的监控发给你，是否有异象，你自己判断！我重申一点，绝不允许在我的博物馆里出现一架能自主思考自主行动的机器人！尤其是现在这节骨眼上。这不仅违背现今的法律，别有用心的人肯定会大做文章……”
“李总，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赵莹不等李云说完便起身朝门外走去。
上海某豪华酒店的顶级套房里，李云裹着雪白的浴袍半躺在2米多宽的床上，面前展开的是博物馆近期监控录像的全息视频，忽明忽暗的亮光投射在他诡异的笑脸上，在他此刻的幻想世界里，自己和赵莹正在带劲地演义着录像中的角色。
虽然贵为全国知名的富二代，李云在上海却没有自己的住所。他喜欢一夜一夜地换着酒店，这倒十分符合他那永远叫人捉摸不透的脾性。
李云对赵莹有着近乎变态的狂热，赵莹的冷若冰霜，她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属性反而激发了李云的热情，这种热情就像一个压力即将爆表的容器随时都可能爆发。对于这点，赵莹心知肚明，她随时都在提防着李云，如果不是出于对机器人近乎悲悯般的热爱，赵莹打死也不愿意为这样一位老板工作。对赵莹来说，与人相处是件十分头疼的事，过于复杂。有时在她略显幼稚的幻想里，她宁愿嫁给一位机器人共度余生，可这一切梦幻早已随着机器人的消失而烟消云散。
在25岁那年取得机器人工程学硕士学位后，她满可就此止步，不再蹚机器人行业的浑水，轻轻松松地在普通制造业里寻得一个待遇不菲的职位。可她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不顾舆论上愈演愈烈的反机器人浪潮，又一次义无反顾地埋头在那金属与电路的冰冷世界里。在拿到硕士学位的三年后，她取得了机器人心理学博士学位。然而，就在她和同窗们将博士帽齐齐地抛向蓝天的那一刻，联合国最终通过了《禁止一切自主性、人格化机器人公约》。
没有自主性，丢失了人格的机器人和普通的机器毫无二致。对于赵莹来说，最大的困惑远不是随之而来的就业难题。
此刻，往昔的一幕幕在赵莹灵动的双眸里闪动，而面前的全息视频定格着李云传过来的监控录影画面。近一个月来，那名员工共有8次带着不同的女子在深夜潜入博物馆，其中有六次与女子成功地发生了普通性行为，而另外两次则遇到了意外。除了最近一次的消防喷淋系统异常外，还有一次触发了全博物馆的制冷系统异常。只是两人在博物馆的气温骤然降低二十度后仓皇离去，随之气温马上恢复正常，安保人员在气温恢复后未做进一步的深究，更未对上级做任何报告。
定格的画面中，女子穿着一件略显单薄的中学生校服在低温中瑟瑟发抖，男子则对突如其来的状况大感惊讶。
“这名女子显然早就过了读中学的年龄。”赵莹在视频跟前低下头陷入思考，“他们只不过是在玩‘制服诱惑’的游戏。我们知道，可机器人怎么会知道？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遵照第一法则，阻止一切可能伤害到人类的事件。好可爱的机器人呐！对你们而言，面前有一位穿着中学校服的未成年人……”
“可是，博物馆里如果真的还有活着的机器人——”赵莹沉思着无意识地踱到了窗户边，外面是夜幕下无数星星点点的人间烟火。
“如果还有活着的机器人，他为什么要通过这种曲折的方式来执行第一法则呢，为什么不能直接挺身而出？”
“哦，是了！我真的好傻！”沉默了许久，赵莹一拍胸脯猛然抬起头来，“我竟然忘了机器人第三法则——机器人在不违反第一、第二法则的情况下要尽可能保护自己的生存。在现在的世界里，一个还存在自主性的机器人要遵守第三法则的唯一方式就是——隐藏自己的自主性，避免被人类消灭！”
“所以在博物馆遇到这种情况，某位还活着的机器人——或者不止一位？——既要遵守第一法则的要求去尽可能地保护人类，又要同时遵守第三法则尽可能地保护自己，只能采取这样的方式，别无他法！”
“消防喷淋器——”
“制冷系统异常——”
“还活着的机器人——”
整整一晚上，赵莹被这样的念头来来回回地刺激着，几乎一夜未眠。一想到博物馆里——推而广之，在这个世界上，还可能有依然活着的机器人，她就激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可现在，她的职责所在，就是要侦测出这样的存在，然后成为消灭他们的刽子手的帮凶，一想到这里，眼泪再也忍不住滚落在枕头上。
翌日一大早，草草一番梳洗，赵莹便强打精神离开小区，在大雨倾盆中钻进一辆早已等候多时的无人轿车。车子在卢浦大桥上平稳快速地飞驰时，赵莹还来不及感受一番暴雨中的黄浦江就进入了梦乡。约莫半小时后，车子在亚洲机器人博物馆前缓缓停下，机器人博物馆的前身是世博会博物馆。
机器人博物馆整体为钢结构建筑，外形宛如第一代人格化机器人AQL-1的巨型放大版——扑面而来满满的怀旧气息。建筑结构中的各个单元可以借助特殊机构而自由变换位置，从而实现各展厅的空间互换。当所有智能建筑机构通过中央机房同时调控时，这尊原本蹲坐在黄浦江边的建筑，可以在五分钟内改变整体建筑的外形。
所以在建筑竣工的这一年来，人们有时会看到一架平躺在黄浦江边的巨型AQL-1；有的时候，人们看到的又是一架徒然站起，蓄势要向前冲刺的AQL-1。只不过，博物馆不会像真正的AQL-1一样，在人们遇到紧急情况时朝你飞奔过来。
“站住！闲人免进！”平地一声断喝让赵莹措手不及，面前是一位之前从未见过的大汉。
“失礼失礼！这位是博物馆的赵博士，让她进来！”那边张保强堆着笑脸小跑过来。
“张部长，他们是谁，都这么面生？”
“真是贵人多忘事，上次那事后——这不，安保系统全换了一茬。”
“希望这一批能起到点作用。”
张宝强笑嘻嘻地搓着手，又大喝一声，“集合！”
一阵激光枪似的杂乱脚步过后，从四处聚拢而来大量安保人员。赵莹瞪大眼睛望着张宝强。
张宝强对赵莹耳语道：“赵博士，博物馆上上下下百来台机器人，短时间您一个人测试得过来吗？”
“你已经知道了？”
“李总已经告诉我了，并要求安保部全力配合您的工作！”
“这件事怎么能让这么多人知道！”
“您就放一万个心吧，他们都是我最倚重的老部下，两个字——靠谱！”
6个小时以后，博物馆1楼大厅里。
“赵博士，”张保强用拳头猛锤脑袋，“兄弟们和这些钢铁脑袋交流了一整天，这里有没有活着的机器人我们不知道，只是再折腾下去，我不敢保证这里还有没有能活下去的安保人员！你就放过我们吧！”
赵莹强忍着笑，几个憨厚的安保大哥也咧开了嘴。其中一位大喊起来：
“赵博士，我们按你的要求问了每一台机器人同样的问题，它们给出的是同样的回答，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我们按你的要求命令每台机器人做出同样的动作，它们也一步不多一步不少地做了。我们还……”
“其实我早就料到了。”赵莹小声嘀咕着。
“什么！”张宝强大喝一声，周围顿时一片噤声。
“哎——”赵莹轻叹一声，“控制博物馆里机器人的一切行动的，已经不是他们自己的脑子了。”
“您是说正子脑？可他们不还好好的搁在那些钢铁脑袋里？”
“要想保留机器人外形的完好，就不能拆除正子脑。但要除去机器人的自主性和人格属性，就不得不切断正子脑和机器人的联系。所以留在每个机器人脑壳里的，是一个不起作用的正子脑。”
“既然正子脑已经不起作用，为什么机器人还能回答，还能做出肢体动作？”
赵莹朝半空指了指：“因为我们头顶的中央机房接管了所有机器人的行为——对，就是那个同样能控制我们整个博物馆的整体外形可以不断变化的中央机房。”
“我知道了，赵博士！问题就出在这里！”张宝强猛然蹦起来，“中央机房——这就是罪魁祸首，就是它教唆了机器人！就是它让机器人去执行第一法则！”
安保队伍的角落传来稀稀落落的笑声，一个声音小心地说道：
“部长，不是我笑您。就连我都知道，中央机房这样的由继电器、光电管组合起来的巨无霸，怎么能和正子脑相提并论呢。它只能按既定的程序让机器人去做一些规定的动作，回答一些早就设定好的问题——也就是操纵一些死的机器人，仅供展览用的机器人。”
赵莹朝那位安保人员赞许地笑着，“说得没错——今天的测试中，在常规问题里巧妙地设置了一些陷阱，如果还有被正子脑操纵的机器人，一定会给出不同的答案。看来是我们多虑了。”
窗外夜已深沉，尽管下了一天的暴雨依然如子弹般倾泻，筋疲力尽的赵莹还是在睡梦中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这一夜，她做了一个噩梦，聪明的人类又一次巧妙地把自己当诱饵，利用第一法则无法抗拒的约束力，把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批机器人引入了机关重重的埋伏圈里……
李云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花了十分钟时间确定自己不是在梦里。他在床边呆坐了许久，突然惊觉自己不是独自一人！掀开被子一看，是一位赤身裸体的妙龄女郎。李云终于想起来，这是前天在酒吧里遇到的女子，当时只觉得她的侧脸神似赵莹，可还没到酒店他就后悔了——赵莹带给他的冲动是任何人都代替不了的。李云凑近了再一看，现在无论从哪一个角度观察，她都和赵莹全无相似。
李云又一次深深地沉浸在这种想法里——他被这个世界欺骗了，他是一个被世界任意糊弄和捉弄的小丑。上天给予他数不尽的钱财，他可以买下金山银山，却买不来简单纯粹的快乐，买不来世人的认同和赞许，甚至买不来自己对自己的肯定。
曾经，在接连不断的挫折中，他变得愈发倔强。倔强后的坚持，坚持后的再次挫败，这个怪圈反反复复扭曲着自己。
只因父亲对机器人博物馆行业随意的一次否定，只因世人对他这个想法的冷嘲热讽，他就非要倾尽所有去建那么一座，而且要建就建全亚洲规模最大的。全亚洲最大还不满足，还得是全世界第一家整体结构80%可变形的博物馆建筑。
他害怕世界的喧嚣和浮躁，可又一刻不停地想去吸引全世界的眼球。
他向往无论自己表现得如何恣肆癫狂，总会有个人能看透他的心底化不开的苦痛。
甚至，他也会偶尔向往那低下头红着脸简简单单的一句表白。
他有着这样那样的面具，有时他自己也弄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可一旦面对博物馆里那些愚蠢的下属时，他对自己要扮演的角色总是十分了然。
张保强像炎炎夏日中的一个雪人，在李云面前神经质地颤抖着，足足有五分钟，李云一言不发，博物馆笼罩在一层无形的重压之下。
对机器人进行测试后不到12小时，博物馆疑似私藏自主性机器人的新闻就铺天盖地而来。博物馆中的机器人是否存在异类尚且是未知，安保队伍却无疑出现了内鬼。原定于月底正式开放的博物馆原本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现在又给各大媒体平添了不少可供发挥的作料。自动弹出的新闻窗口，在博物馆里越积越多，四处飘动，见谁也没去关闭它们，便自顾自地自动播报起来。
媒体甲:就市民关心的亚洲机器人博物馆可能私藏自主性机器人一事，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李书记表示一旦掌握确凿的证据，政府绝不姑息……
媒体乙：亚洲机器人博物馆尚未开张，附近群众却早已怨声载道。据了解，群众反馈尤为激烈的是博物馆可随意变换的建筑外形。且不论这类建筑技术还远未成熟，不稳定的结构将给游客带来多大的安全隐患。单单是该建筑在变形过程中张牙舞爪的姿态就足以引起群众的恐慌……
媒体丙：不少市民反馈，博物馆临近开张的这个月来，附近居民楼几次出现电压不稳的异象，同一时间段，方圆5公里内的所有智能设备均出现短暂卡顿……
媒体丁:筹建伊始便争议不断，李家公子仍旧一意孤行，博物馆临近开张却又一次被推到风口浪尖，百亿投资或又是轰轰烈烈开始凄凄惨惨收官……
一声断喝在空旷的博物馆内回荡，所有的新闻弹窗瞬间熄灭。在短暂的沉默中，李云做出了两个决定。一，立即解散安保团队，解雇张保强 二，邀请第三方对所有机器人进行公开测试。
自从加入亚洲机器人博物馆以来，这还是赵莹第二次在周末出现在这里。上一回是因为一起人类间你情我愿的SM事件，这次却是一群人对一群机器人发起虐待。
来自SA公司的测试工程师们将对博物馆里的机器人进行高压耐受测试，测试过程全程直播。随着电压的升高，所有可能活着的机器人都将在某个高压值到来前暴露自己——在关乎自保的第三法则的约束下，机器人个体的毅力已经是微不足道了。
检测过程简单得有点单调，要不是不少机器人在测试后会像烂泥般瘫倒在地，市民们早就失去了观看的耐心。
与沉闷的第三法则测试恰恰相反，市民对第二法则的测试反倒更感兴趣，无数鬼点子通过各类媒体弹窗出现在博物馆的半空中。（第二法则要求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给予它的命令，除非该命令与第一法则冲突）。
望着这场周末的闹剧，赵莹感觉到心底曾有过的那些坚持慢慢地开始动摇。在多米诺骨牌般倒下去的机器人跟前，她又想起了机器人与人类和谐共处的往昔，想起那些走进埋伏圈的最后一批机器人，想起了为筹建博物馆而满世界跑，满世界搜寻机器人的那段时光。
那天所有观看直播的市民都会看到，一连几个钟头，有位美丽的女子一直在徒劳无功而又拼尽全力地试图将每一尊倒下的机器人重新扶起来。
那天夜里八点，所有测试告一段落，仍未有自主性机器人存在的证据，但所有的观众们仍意犹未尽，期待着尽早能有一场利用第一法则进行的测试。
那天夜里八点半，李云在办公室里给父亲发送了一条讯息，承认筹办机器人博物馆是一个天大的错误。这么多年的辛苦筹划，转瞬却功败垂成。博物馆里70%的机器人经此一劫，再难修复。李云感觉自己就像那一尊尊瘫成一堆的机器人，再难修复。他承认低估了公众对机器人的抵触，低估了毁灭一件事物能给公众带来的莫大快感。
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与父亲联系。
夜里九点，赵莹最后一次走出自己的办公室。这半天的时间里她拟出了两份机器人修复方案，以及一份能彻底平息公众质疑的测试方案。如果方案得到切实执行，兴许八九个月后，博物馆能得以重生。忙碌了近四个小时后，这些方案成了碎纸机里再也无法拼凑的碎屑，赵莹最终提交给李云的是一份简短的辞职信。
夜里九点，李云收到赵莹的辞呈后，当即追了出去，他的手里攥着一支红色的玫瑰。如同倒下的机器人一般，他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温暖搀扶的手臂，还是又一轮血腥的高压测试。他一面追着，一面焦急地挑选着他自己的面具。他也不知道待会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是低着头红着脸的那个李云，还是张牙舞爪咧嘴坏笑的那个李云。
大约在那天夜里九点半，博物馆的自动喷淋设备和制冷设备同时启动——这是博物馆倒塌后根据仅存的一些监控录像得到的结论。
就在自动喷淋设备和制冷设备启动的同时，博物馆方圆5公里内的所有智能设备又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卡顿。
当晚的十点至十点半之间，附近的人们第一次目睹博物馆像一架真正的AQL-1那样活动起来。夜幕中的博物馆时而如同一个精神错乱的疯子那样张牙舞爪着，时而如同一个醉鬼那样迈着凌乱的步伐跌跌撞撞地前行。巨大的博物馆苦苦挣扎了半小时后，随着连绵十几分钟的巨响，最终在离原址约半公里处瘫成了一座金属废墟。
然而这样的场景许多人并不陌生，多年以前，当一个机器人面对遵从法则去拯救一名人类的同时就得违背法则去伤害另一名人类这样的逻辑怪圈时，就常常脑子短路甚至自我毁灭。
随着时间的推移，博物馆倒塌事件的版本越来越多，其中最被大众认可的一种假设是，博物馆的中央机房与几百号机器人残存的正子脑合作，再窃取了方圆5公里的所有智能设备的计算能力，从而达到了相当于半个正子脑的运算速度。而整个博物馆就在这临时拼凑的残缺正子脑的控制下有了自我意识，成为一名不会在人类个体遭遇危险时袖手旁观的巨型机器人。随后，这架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机器人在李云对赵莹孤注一掷的纠缠过程中陷入无法逃脱的逻辑怪圈，结束了自己昙花一现的生命。
这样看来，当时唯一道破这一玄机倒是博物馆的安保部长张保强。
至于赵莹和李云，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向。然而这两个名字和亚洲机器人博物馆一道，成为人类与机器人关系史上一支让人难以忘怀的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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