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我无数次想要拨通你的电话,但是无论是大笑狂喜还是失声痛哭时,我都竭尽全力克制住了,没有一次失控过。现在你该知道,我找你绝非是出自孤单寂寞或是什么难以启齿的理由,只是纯粹地想你,在我最普通平凡的日子,在周末清晨睁眼的瞬间,想你。我不是需要你,只是无法忘记你。
少女在开篇这样写道。
江南的青石板上依旧爬满青苔,时值梅雨季节,氤氲的水汽纠结着丝线般的细雨构建了这一方雾蒙蒙的天地。她站在石桥上,看着这一排傍水新建的老式房子,几乎毫不怀疑这里的日子比别处更为冗长,无聊和乏味。
29岁的她穿着一件普通体恤和破洞牛仔裤,脚上是一双金色高跟鞋,唇上那一抹暗红色既高雅又撩人。这与十年前的她截然不同,那时的自己穿的都是些什么衣裳?几乎全是些灰色、茶色的棉纱连衣裙。她已经记不起为何当时的自己这样的偏爱灰色调,只记得裙子永远松松垮垮的,一副肥大的模样。她是个瘦弱的女孩,锁骨高耸几乎让人有些可怕,衣服套在单薄的身上只有在被风兜起的瞬间才被撑起来。
她的皮肤很白,眼睛仿似永不枯竭的古井,多看几眼就会把人吸进去,睫毛又卷又翘,这是优点。她的缺点也很多譬如塌鼻梁,两颊雀斑点点。这张脸并非完美,但毋庸置疑是好看的,寻常的那种好看。不过为着她张了双好眼睛,五官也都不丑罢了。但是若是将这个姑娘推到艺术家前面,一切就又另当别论了。
那个时候她才19岁,可给人的感觉却足有29岁。但是事实上,我毫不怀疑要不是强大的自然法则——她毕竟20岁都不到啊——人们铁定会更往上揣测她的年纪。
她就是在这片古城区遇到画家的,一个泛着乳白色薄雾的清晨。他几乎是一下就被这个女孩吸引了,她身上隐匿着危险的信号,但这种信号在有些人看来就是夺目的光芒了。她顺从又叛逆,有着与生俱来的堕落阴郁和让人心生绝望的勇敢。
他告诉她画室就是左前方那间赭灰色的楼里,想请她做模特。她几乎没有什么犹豫,拂了拂微风吹乱的发丝便同意了。画家为此惊喜,他没有看错,从他向她搭第一句话时,他就料定她会点头的。
他驯服她那一年,她依然只有19岁。(其实说驯服是不准确的,驯服只是身体上的,究竟谁引诱了谁我们无从判断。)他看着白色床单上醒目的红问起她的年龄,她扯扯嘴角最后才不情愿地回答。他当然知道她是个含苞待放的少女,但他从未设想她年幼如雏菊。
她躲进浴室时,他换了干净的床单。出来后,他重新帮她脱去衣裳,让她以一种近乎放荡的姿势躺在床上,她既没有拒绝,也没有丝毫的羞赧,很乖巧地任画家摆弄自己。但是又很难说,一切是在按画家的意志的进行,一切太过顺利和自然了,画家只是简单地几个眼神,她便完全心领神会了。
他开始频频地以这个少女为模特,这个枯瘦的少女几乎走进了他的每一幅画作,少女系列创作大获成功,这些画为他赢得了进一步的声誉。事实上,那个时候他已经小有名气了,如果说在此前他的灵感如清泉,细小缓慢却足以维持他的创作之流,那么遇见她之后势必就是沸腾爆发的火山,灵感的岩浆在头脑里不停冲撞,一张又一站的精美画作呈现纸上。
但是相比较,19岁的她就逊色很多了,正值一无所有的时期。真正的一无所有,无论是精神还是物质。她这样的女孩子却有这如此贫瘠的灵魂,这在他看来是不可想象的。那个时候她常常发一整天的呆,什么也不做,(当然他无从得知,她在学校时又是何种状态)。但是只要有空,她便回来她这里,有时候甚至一连七天都住在他这里,你要知道她在这里的时候是什么也不做的。她常常是两手空空毫无预兆地就跑到他这里来的。
有一次他问她,你的朋友呢?她呆呆地看了他老半天,像是突然回过神,说,除了你,我没有什么朋友。
后来,每次她来这里他都会怂恿她读些书,他找给她的书尽是些名家名著,她虽然都会认真看完但是画家知道她的兴趣不大。只有一次,她问画家是否可以把书借给她,她希望可以把它看完。
后来画家才知道那本书是杜拉斯的《情人》,也是隔了很长一段时间,画家才发现他的少女已经不同往常了,现在的她不再是那个头脑虚空,无所事事的小女孩了。她深深地沉迷于杜拉斯的故事中了,沉浸在她创造的文字的艺术中了。从某一个时刻开始,她的手里总是捧着杜拉斯的书,她把她在他这里的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阅读上。
画家那时刚过30岁,事业的起色让他对人生多了些微暖光,这似乎让他对浪漫也有了不同的理解。他曾经对家庭孩子不屑一顾,但是他现在却如此地渴望把这个姑娘拴在身边。少女让画家决定放弃单身式浪漫,他想要娶少女为妻。
一次,他问起她的父母。
她是这样回答的,我了解他们,但他们从来不了解我。我们就像全天下所有普通的家庭,只是我和他们感情疏离,有时我们互不关心。
这个回答让画家沮丧,他清晰地意识到少女的转变。以前她的诉求和欲望都是潜藏的,连她自己也不甚明了,但是现在她开始了解自己的欲望了,表达的欲望。
最近她说话总是这样,只描述状态,只在乎自己的语言,而毫不关心问话人。长久的对话下来,你就会发现你对她的事仍一无所知,她根本没有在认真回答问题,她只专注于自己的表达。
画家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开始惶恐了,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她总有一天要离开自己的,她的精神世界完全苏醒了,她会想要更广阔的天空的。那时他们已经在一起整整2年了,他毫不怀疑等到毕业她就会离开,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和牵挂的离开。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临近毕业时,少女已经对这里的生活感到厌烦至极了,她甚至对画家一成不变的温情也感到厌倦了,她讨厌他讨好式地从背后抱住她。她渴望离开,离开这件狭小的画室,离开这个在他眼里一点点变得可怜的男人。
于是她就这样走了,毫无预兆地走了就像她每一次突然的拜访。她没有向他告别,也没有向任何人告别。
画家一连半个月没有见到她,他想要去学校找她,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连她是哪个系的都不知道。于是一个月过去了,她依然在他的面前出现,画家终于死心了。
现在,她站在桥上,望着熟悉的赭灰色房子,窗台的绿植藤蔓缠绕攀爬,竟然举得有几分荒凉。她望着,视线穿过清明桥,穿过古运河,穿过赭灰色的石墙,依稀中看见一个瘦弱的少女一丝不挂地坐在床上。
画家见到她,一开始并没有认出她来,当他们的视线第二次相遇时,他的神色闪过惊讶,直到他的眼睛里闪过一瞬的光,她才确定他认出他来了。
得知她成了作家,他没有丝毫的惊讶。也许早在当年,画家早就看出了她的资质,他深知她的这份才华和潜力,但他权衡之后选择了闭口不语。
他提出要看她写的书,她的脸上竟然爬上了一星半点的红晕,她从包里掏出一本装帧精美的书,这是特地为他留的。
画家依然是个单身汉,她走后他的火山便熄灭了,而最初的清泉也被这滚烫的热蒸发成了一片旱地。他什么也画不出来了。说起来,他已经不能算是画家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认真的画过画了。为了生计,他开了一个培训班,以教学为生。
我们无法指责这个少女窃走了他所有的灵感,毕竟她曾经也带给他事业上最大的成功。不过不可否认那时的少女就像是一株绝处逢生的藤蔓缠绕着画家这棵大树,肆意地汲取它的养分,直到顶芽突破树冠冲向蓝天,她便撒开手化作一只鸟永远的离开了。
19岁与30岁,21岁与32岁,回忆起来,那两年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场艰难的跋涉。他企图改造她,想要以自己的影响把她塑造成他心中的新娘。但是时间越是流逝,他就越是发现,自己在一点点的枯萎,而她却日益茁壮,并且朝着一个令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方向发展。他时常觉得她就像一块海绵,虽然有着同龄人相仿的可塑性,但是与此同时她自身却蕴含着异于常人的韧性和弹性。也许有些人生来就写好了整段人生,旁人即使倾尽全力,也挤不进半分半厘的,他们终归要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行。
他翻开书,看到了开篇那段话,无声地笑了。他的印象中,她从来不曾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她竟然在和自己赌气。画家这一刻释然了,当他面对画纸脑中一片空白时她不是没有怨恨过少女的,她残忍地剥夺了他所有的生活却毫不自知,他赤裸裸地献上自己的整颗心却毫无回应,他痛恨她的无情和冷漠。
回过来看,这些年都值当的,她怀念他甚于任何一个男人,她用最长的篇幅最温柔的话语把那个年轻的画家和少女的故事写在了首篇。童言无忌,孩子不通晓一丁半点的人情,有时候做出的事是最伤人的,现在的她是有悔意的,但是她不肯道歉又或者是出于某种浪漫的缘由考虑,她宁愿以一种小女子的赌气的口吻将之写出来。
书中还记叙了她和另外四五个男人的故事,透过纸页,他仿佛目睹了她这些年的边边角角的经历。她和火车上的陌生人欢爱过,与年轻的大学生同居过,当过小三,最后为了自己的书和一个出版商发生了关系。
从书里很难看出她真正爱过谁,她的表达暧昧不清,从来不对事物进行直接的正面的描写,看的人总是一头雾水。但是这不妨碍读者朋友对她的喜欢,他们爱她的文风,爱她的欲盖弥彰的腔调,爱她的放荡和坦然。
画室多年无人涉足,打开门尘土味直呛鼻肺,角落里也笼上了大大小小的蛛网。她却执意要睡在画室,他只得陪着她把一切收拾擦洗一遍。
当她终于看到窗外熟悉的古运河,躺倒在一如多年前的白床单上,她替自己把衣服脱了,一丝不挂,然后慎重的摆好姿势。画家的脑海中无数凌乱的线条和画面闪过,拿着画笔的手抬起又落下,他不得不垂下头。
她什么也不干在画室呆了整整两天甚至连饭也不出去吃,一切都恍若当年。画家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30岁那段可爱的时光,可是当他看到她挺起的乳房时,他立刻明白自己错了,10年的光阴夹在当中,少女一去不复返了,年轻的画家也远去了。两天中她竭尽所能帮助他,可无论进行何种尝试,画家始终没有画出一张完整的画。
第三天的清晨,少女俯下身吻了吻画家夹了几根银丝的头发,她把唇贴在他的耳边,老画家,我要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少女再次离开了。一个月后,他关掉了培训班。
他想要当个画家,哪怕是个三流的。
——清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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