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与不吃，黑白无知

吃与不吃，黑白无知

关于我的家庭构成这件小事，除了老爹和老爸，别人似乎都很在意。

“爸……能不能，签个字。”

哭丧着脸，我颤颤巍巍地递上今天刚批下来的语文试卷。

老爸相当儒雅用左手食指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相当耐心地审视着躺在作文评分栏中的那枚零蛋，然后相当温和地转过头对着书房门外轻唤一声：

“老八，过来一趟，带上装备，谢谢。”

话音未落，一阵腥风血雨卷着满地鱼鳞刮过。

左手执起开膛破肚的花鲢，右手举着血迹斑斑的菜刀，老爹黑云压城城欲哭无泪的脸色竟然有种迷之威武：

“十一！你又犯啥事了？”

老爸气定神闲地展示着我的零分大作：

“来来来，家庭主题美文共赏，《我的父亲们是一对暴力男》。”

“混账东西！什么一对！说过几千遍了！我们俩是过命的兄弟……”

“老八，你的重点是不是跑偏了？”

“……Sorry，我重来，混账东西！什么暴力！说过几千遍了！我们是恨铁不成钢，懂吗！”

我慌忙点头如捣蒜：

“懂懂懂……”

“懂个屁！”

冷眼旁观的老爸此时幽幽开口，向暴跳如雷的老爹劝慰道：

“拳打脚踢就免了。”

被薅在半空的我正稍松口气，就听到他和风细雨的后半句：

“家里新买的擀面杖，也不知道结不结实。”

……

在老爹火力全开的半个小时中，老爸翘着二郎腿，品着金骏眉，气定神闲，笑容缱绻。

深更半夜，前胸贴后背的我再次蹑手蹑脚地溜进厨房。

见怪不怪，每次偷嘴，十有八九老爸都会帮忙打掩护。

“十一，还有叉烧包，你能吃几个？”

我嘴里塞满烤鸡与馅饼，将他刚刚端上桌的半锅鱼汤搂在怀里，使劲摇头。

偷吃的动静太大，很容易把家里脾气最不好的那位吵醒。

老爸挑出两个叉烧包放进微波炉：

“放心吧，他今天打你很卖力气，睡得沉，遭雷劈都不一定会醒。”

我也不知此刻的自己是欣慰还是心酸：

“老爸，我有个问题。”

“说。”

“你们为什么隔三差五就揍我？”

这位剑眉微蹙：

“不都是老八动的手么，我什么时候揍过你？”

“呵呵，君子善假于物也。”

老爸深表赞同地点了点头，将热好的叉烧包端上桌，不阴不阳地回答道：

“因为你太能吃。”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养我？”

他的手似乎被热气烫到，猛地缩了回去，瞥了一眼狼吞虎咽的我，很快恢复了往日里波澜不惊的神色：

“因为你太能吃。”

“……”

沉默片刻，老爸用手指戳了戳我的眉间：

“今晚就此打住，吃完回去睡觉。”

我点了点头，灌下最后两口鱼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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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我就知道，自己和其他孩子的不同。

除了特别抗揍，还有对食物的迷之执着。

而这种执着，总能成为引发老爸和老爹之间罕见争执的导火索。

“七哥，一顿饭三锅面，这TM也太能吃了，依我看此事不如趁早拉倒。”

“老八，他还是个孩子，长身体时当然能吃，等长大些慢慢管束吧。”

每到这个时候，老爹总是以沉默相抵，虽然在老爸面前，他很少坚持己见。

然而我的食欲与日俱增，常常半夜爬去厨房偷吃，有一次实在饿得够呛，将冰箱里里外外掏个干净，被老爹逮个正着，顿时火冒三丈，一顿天马流星锤，如果不是老爸及时赶到，估计坟头草都有三尺高了。

躺在医院里，迷迷糊糊中还能听到临床的议论纷纷：

“呀，听说这孩子是因为偷吃被家里揍成这个样子的。”

“不应该啊，看他家长蛮有钱的样子，至于这么省么。”

“会不会不是亲生的啊……”

“估计后悔养了这么个败家的，实在不行就不要了……”

我的情绪开始逐渐崩溃，以至一见到老爹黑漆漆的身影，径直从病床上蹦起来，抱着他的大腿死不撒手：

“爹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听话，少吃不败家，你别不要我，哇哇……”

面对如此声嘶力竭地哀嚎，老爹的脸色实在黑不下去了，只得伸出手来，摸着我的满头呆毛：

“差不多行了！丢不丢人！”

从那次事件后，我开始明白，这个黑气萦绕的男人，有多么暴力，就有多么心软。

老爸则恰恰相反，作为一个典型的人畜无害小白脸，有多么温柔，就有多么刁钻。

即便暴力，即便刁钻，他们还是把我囫囵个地养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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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十一天，十一就满十一了。”

虽然赶在中元节过生日，但毕竟又长了一岁，总体而言，我很高兴。

老爹和老爸更高兴，破天荒，第一次带我去逛超市。

“十一，你有什么想吃的么？”

老爸和老爹一人推着一辆购物车，目放精光，似乎有所期待。

我好奇地张望着货架上的琳琅满目，忽然一瞬间，食欲全无。

“不饿。”

他们两个明显松了口气，又像是不确定一般，异口同声道：

“当真？”

我颇为诚挚地点了点头。

一贯冷静的老爸竟然激动至面颊绯红：

“老八，我说过，会有这么一天的。”

老爹没有回话，却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望着眼前这对欢天喜地就差手舞足蹈的白加黑，我很欣慰，也很惆怅。

这是我第一次说谎，没想到效果这么棒。

就在那么一瞬，我忽然找到自己为什么总也吃不饱的原因。

饥饿感其实还在，只是超市的货架上，没有我想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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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这天，老爸一身干净利落的白色西服，很有仪式感。

“老八，还没回来么……好，我们等你。”

挂断电话，老爸冲我无奈地耸了耸肩：

“无良老板，临时加班。”

我故作顽皮地回复了一个笑脸。

饿到第十天，身体已经强撑不住。

“老爸，咱们能不能先吃点东西？”

虽然餐桌上的菜品丝毫不能引起我的食欲，宁滥勿缺，将就将就，也许会好受一些。

老爸郑重其事地回绝道：

“答应了要等，就说到做到，听话，坚持一下。”

好吧。

两个小时以后，正趴在窗台翘首以盼的我瞬间血脉喷张。

月色之下，持刀的歹徒向拎着生日蛋糕的老爹猛扑过去。

我记得自己从十八楼一跃而起。

紧接着，便是老爸仓皇地呼叫：

“十一，停下，住口！十一！”

再次恢复意识，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眼前是老爹比夜幕更为黝黑的脸色。

我立刻坐起来抱住他：

“老爹，你有没有事？”

他明显迟疑了几秒，紧接着一把将我推开：

“滚。”

这一声，反而让我清醒不少。

不知从何时开始，嘴里的血腥味道愈发凝重，胃口却史无前例地感到满足。

“十一……”

老爸悄无声息站在卧室门口，扬起一只手，轻声唤道：

“你过来。”

如蒙大赦，我连滚带爬地扑到了他的怀里。

“老爸，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似乎很疲惫：

“十一，我们要走了。”

“好啊，去哪里？”

老爸看了看愁眉紧锁的老爹，神色愈发黯淡：

“这次没有你，只有我和他。”

“……什么意思？”

老爹一把将我从老爸怀里拽了出来，恶狠狠道：

“七哥，走吧，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老八你别这样，这次意外是因为十一担心你……”

“吃人也算意外吗？七哥你的脑子呢？”

“老八！别忘了，他可是十一。”

“七哥，承认吧，陪他十世又如何，还不是前功尽弃！”

从听到“吃人”两个字开始，我的脑子已经开始翻江倒海，那种嚼碎骨头往肚子里吞咽的快感，开始逐渐清晰，随之而来的，还有各种陌生而熟悉的景象。

我默默地走到盥洗室，对着镜中男孩凝望片刻，忽然间笑出声来。

是啊，从小到大，我想吃的东西，只有一种。

因为，从始至终，我想吃的东西，只有一种。

挤到还在争论不休的黑白之间，我蓦地伸出手，扯了扯他们各自的衣袖：

“……老范，老谢，你们俩闹够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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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必安，范无救，行啊，让我装儿子这么多年？”

老谢的语气还算镇定：

“十一，你想起来了？”

我没有回答，冷笑两声。

“七哥，咱们抓紧时间撤吧，别跟他废话。”

我一只手就将准备暴走的老范按在桌子上：

“急什么，兄弟难得团聚，不用叙叙旧么。”

老范的脸色黑得不见天日，身体却完全动弹不得。

这也难怪，自打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他们俩根本就不是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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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第一次溜达到冥界，所有魑魅魍魉都绕道走，只有这两个蠢货，竟然主动上门。

“你，你就是饕餮，对吧？”

老谢这个装模作样的家伙，竟然无比忐忑。

“找老子做啥子？”

“听说你把我们的直属领导孟婆女士新聘用的男秘书吃了。”

“老子最讨厌背靠娘们狐假虎威的，吃就吃了，爱咋咋的。”

“那能不能烦劳你，在我帽子上签个名……”

我没吭声，瞥了一眼站在他旁边死气沉沉的黑脸：

“你俩是一对么？”

“你说啥！”

老谢连忙拉住撸起袖子的老范，好脾气地解释道：

“误会误会，我俩属于直男组合，出道后从没分开过。”

紧接着，老谢将自己和老范的那点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宁愿淹死也不肯离开，一个宁愿上吊也不肯独活，什么兄弟情义？分明是傻里傻气！”

老范估计是忍很久了，抡起夺命锁就想往我脑袋上砸。

“别别别，我们不是来打架的，大家交个朋友，交个朋友。”

笑话，我一个驰名中外的上古凶神，怎么会跟两个排不上号的无常鬼称兄道弟。

“凭啥？”

“凭我们敬你是条汉子。”

“我是想问，你们凭啥？”

老谢抿了抿惨白的嘴唇，吐字铿锵有力：

“就凭我俩讲义气！”

我也是日了鬼了，义气这东西，能当饭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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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有些东西，的确不能当饭吃。

再次回到冥界，我披枷带锁，狼狈至极。

“听说他把上面某位流落人间的私生子吞了！”

“咦，官方发布的消息不是外甥么？”

“你这八卦是八手的吧，如此落后。”

“我猜还是外甥的可能性大些，要不怎么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

“切，还以为饕餮能有多凶，禁了法力，看起来和金毛差不多。”

避过满堂的指指点点，这对白加黑又溜达过来。

虽然气氛一度尴尬，还是老谢最先开口：

“那个，领导让我们交接一下工作。因为冥界已有十大阴帅，所以你排行十一……”

我翻个白眼，以示无所谓。

十一就十一，名字，说到底也只是个代号而已。

“以后我和七哥带着你，好好干活，别抖机灵。”

“那你可得机灵点，我饿的时候，向来不忌口。”

老范又抡起他的夺命锁，这次我把脑袋主动伸过去：

“来啊来啊，你随便砸，喊一句疼算我输！”

还没等老谢出言劝和，我这不争气的眼泪就开始噼里啪啦往下掉：

“老子吃了这么多人都没事，吃个关系户就被搞成这样，现在想让我积德行善，早TM干什么去了！”

也不知骂骂咧咧多久，直到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搭在了我低垂的脑袋上。

我恍惚间抬起头，正迎上老范黑漆漆的双眸：

“差不多行了，丢不丢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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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跟在老谢老范屁股后面也挺好，一个性格闷骚，一个脾气暴躁，对我这个菜鸟倒是毫无芥蒂，倾囊相授：

“十一，夺命锁不能这么套，对颈椎很不好。”

“十一，降生链不能这么勒，破坏肌肤纹理。”

“十一，有点进步！”

“十一，干得漂亮！”

与这两个逐渐熟络，称兄道弟也很欢乐。

然而终于有一天，我忍到了极限。

“十一，你怎么满地打滚？”

“饿得抽筋……”

戴罪立功、积德行善，说得好听，全是笑话，谁不知道饕餮贪吃，下了禁食令，无疑是想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们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老范斩钉截铁：

“不行！万一被抓，罚得更惨。”

老谢很是为难：

“可十一不能总是这个样子啊。”

这两个家伙接下来的讨论我半个字也没记住。

说出来有些搞笑，但我当时已经饿昏过去了。

等再次清醒时，身体异常舒适。

“什么情况？”

老谢立在一旁，笑呵呵地摆了摆手：

“没啥没啥。”

老范摇了摇头，抛来一袋东西：

“上面发的口粮，以后省着点吃。”

我掂了掂分量，骂了句抠门。

这些口粮不比人肉，但味道极为相似，虽不知是什么，好歹让我熬些日子。

原以为日子熬着熬着就能风平浪静。

谁能料到，忽然某天，我会在冥界遇到久违的故人。

“啧啧啧，想不到啊，堂堂饕餮，还能混成这么惨。”

我独自坐在奈何桥上，面无表情地嚼着口粮：

“穷奇，你到这来干嘛。”

“冥界今日举办传奇讲坛，本座正是这期的特邀嘉宾。”

想当年对我点头哈腰，如今风水轮流转，真是神气得不得了。

“怎么，阶下之囚，连人都吃不上了？”

“懒得吃，不行么。”

穷奇毫不在意，狡黠一笑：

“饕餮不吃人，还叫饕餮么？唉，辛亏把你从演讲稿里删个干净，否则说出去实在丢脸。”

我似乎被噎住了，嘴里的东西，死活咽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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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你破禁吃人的原因么？”

我按住老范的力道瞬间加重：

“是又如何？老子敢作敢当。”

“十一，我和老八已经自首了，你大可不必装作这么凶。”

我怔住了，下意识地避开老谢的目光：

“切，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

“破禁吃人，不是因为穷奇，是因为孟婆，对么？”

“……”

“是孟婆威胁你，如果不自寻死路，就把我和老八告到阎王殿前，是么？”

“……”

谁晓得这两个傻帽，竟敢把死人的七魂六魄偷出来喂给我吃。

什么口粮，要不是孟婆找上门来，我还被蒙在鼓里。

真没想到，这个三八查账厉害，记仇更是一把好手。

“……你丫是怎么知道的？”

被我压在桌子上的老范闷声闷气道：

“你被打入凡间那晚，她不惜血本连灌十碗孟婆汤，我就猜到事情没这么简单。而且，讲真，在任何圈子里，没有秘密可言。”

行啊，这孙子竟然也会演戏装蒜了。

我蓦地放开手：

“按照上面的意思，十世轮回过后，要么脱胎换骨，要么万劫不复。刚刚你们也见识到了，就算把我当儿子教育这么久，连打带骂，连哄带骗，什么手段都是白费力气，老子是饕餮，天性贪婪，穷凶恶极，无情无义，无可救药，你们回去好好当鬼当差，怎么也比当爹当爸强得多。”

老谢把老范从桌子上拉起来：

“不用你废话，我们也会走。”

望着一黑一白在眼前逐渐消失，静静等候着灰飞烟灭的我有种说不出的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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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先生，你们确定要领养这个孩子么？”

“是，就要那个最能吃奶的。”

“老八，这次带回家可要好好教育，咱们十世功德才换来十一这最后一次机会。”

“放心吧七哥，三字经我早就准备好了，擀面杖我也准备好了。”

“十一，人之初，性本善……老八！他又吐口水！”

“七哥，你先说点基本的。”

“十一，为人友，义当先，懂不懂？”

“哎呦我去，这小子笑得可真嘚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