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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我已经去过两家心理诊所了,他们都解决不了我的问题。您能帮帮我吗?”
我打量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他的头发蓬乱,皮肤粗糙,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装。那紧锁的愁眉告诉我,他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哦,当然,请坐下吧。”我指了指面前的椅子。
他看了看那把椅子,又从墙边拉过另一把椅子放在旁边,坐了下来。我注意到了他的这个反常举动,但没有开口问。这是我的职业习惯——在对方倾诉之前尽量不去分散他的注意力。我对他说:“请告诉我吧,您遇到什么麻烦了?”
“医生,我是一个作家,我在创作一部长篇小说,但最近遇到的一些事,让我写不下去了。”
我又看了看他那邋遢的外表,觉得他怎么看都不像是和文字打交道的人。我也听说过历史上一些伟大的作家,把精力全都放在创作上,没有心思去打理自己,把自己弄得邋里邋遢。但是这年头,人人都是离功利近了,离艺术远了,我不太相信还有人会对文学创作那么执着。但我仍然微笑着点点头,认真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
他转头往旁边的空椅子上看了看,又转向我:“我在我的长篇小说里想要塑造一个女孩的形象。这个女孩单纯、文静、热爱生活,还有点调皮,当然这只是简单地说,因为一个成功的人物形象是复杂的,有血有肉的,就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生命,一两句话是说不清楚的。”
“嗯,我明白。有个成语叫‘呼之欲出’。”
“对对对,就是那个意思。可是想要塑造这样一个人物形象需要花费多大力气,您知道吗?”
“这个——应该不太容易吧。”
“何止是不太容易?为了把握好这个女孩的性格,我认真阅读了一摞心理学方面的书籍,还把一些文学作品甚至绘画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拿来做比较、研究,我还跟踪观察了不下一百个年轻女孩,记录她们的言行举止,为我要塑造的女孩积累材料。有几次,我一直跟着、盯着女孩子,还被别人当成了流氓。你想啊,像我这种形象,流浪汉似的,老是盯着一个女孩子,谁不害怕呀?所以写作是件很难的事。”
我开始不敢小看这个邋遢的作家了。我说:“您做这些……呃……看似疯狂的事,您的家人支持吗?比如您的妻子。”
“我的妻子能理解我,哪怕我每个月只能赚一点点稿费,她也从来没责怪过我。就连我出去观察女孩子,我妻子也不反对——她知道那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那真贤惠极了。您塑造每一个角色都要下这么大的功夫吗?”
作家想了想,说:“也不全是,但每一个角色我都会用心地写。记得上次这么努力地塑造角色,是二十多年前了,那次我也是在塑造一个女子。那时我还没结婚,没有家务事缠身,所以我有足够的时间去想象、去塑造。”
“您对自己的作品真是太负责了。”
“负责?我做的这些还远远不够呢,搞文学就应该这样!现在的一些年轻人,随便写点哗众取宠的文字就敢拿出来卖弄,一点都不下功夫,唉……”
我打断他:“我们还是说说您遇到的麻烦吧。是什么事情让您的小说写不下去了?”
“哦,对。”作家发现自己跑题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约半年前吧,还是为了塑造这个角色,我去图书馆查阅资料。正在我找书的时候,有一个女孩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她身上的气质和我要塑造的这个角色完全相符!你相信吗?一点都不差,完全相符!医生,你觉得这个时候我应该怎么做?”
“这是个好机会啊,应该去观察她。”
“对,这种时候实际观察比查书有用多了。那女孩大约二十多岁,身材稍矮,留着齐耳短发,白色的T恤,橙色的长裙,一双浅黄色碎花的硬底凉鞋在地板上轻轻地踏着,虽然鞋是硬底的,可是她尽量不踏出声响,生怕打扰了身边读书的人。我看着她走过去,在一个书架前她被一本书吸引住了。她停下脚步,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书取下来,我看清楚了那是一本《唐诗精选》。她一手托着书,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精致的封面,过了一小会儿,她双手抱着书走到一张公共自习桌前,坐了下来。”作家慢慢地说着,愁眉舒展开了,那表情好像在回味一杯美酒。
我说:“您观察得真细。”
“写作的人必须善于观察。那个女孩坐在那里,把那本唐诗摊开放在桌上,静静地读起来。不知道她正在读的是哪首诗,但她纯真的样子让我想到了李白的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我慢慢走过去,在她斜对面的座位上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我必须小心翼翼,我怕我的鲁莽会打乱了这幅美丽的画面。”
我笑笑:“我看,你还害怕又被人当成流氓。”
“也有这个原因。但我最怕我的样子会把她吓到。她像个娇弱的幼鸟,任何风雨都可能伤害到她。但是我也知道,如果她真的和我要塑造的角色完全一样的话,那她是不会怕我的,因为她天真无邪,她认为世界很美好,对人没有太多防备之心。”
我点点头:“嗯,这样的女孩是很可爱。但她果真和你塑造的角色完全一样吗?”
“是的!当她抬头发现我在盯着她的时候,她不但没有害怕,还投来一个微笑。”
“那太好了。接下来呢?”
“接下来,她一直坐在那里读书,黄昏的阳光穿过窗户斜照在她的发梢上,把她的影子投在我的手边。我看着她,那简直是童话般的一幕。”
“你爱上她了?”
“我不知道,这不重要。一个小时以后,她把书放回原处,转身走出了图书馆。我追了出去,把她叫住,却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倒是她先开口说话了,她微笑着说:‘先生,您从刚才就一直在看着我,您有什么事吗?’她说话的嗓音都和我预想的一样。”
我想到了点什么:“哦,是这样啊……”
“就这样,我们交上了朋友。她是个小学语文老师,也住在这座城市。我们经常在图书馆里相遇,看完书我们就经常一起到外面走走。有时她向我请教一些文学上的问题,有时她会给我讲她的班里那些孩子们的趣事。其实我和她交朋友本来只是为了塑造我小说里的那个角色,可是后来我发现,我们之间真的建立了友谊。那段时间我的小说写得很顺利,有时觉得把握不好那个角色,和她通通电话我就会找到感觉。”
“您的妻子知道这件事吗?她没意见吗?”
作家说:“我妻子?她当然知道这件事。这种事我用不着瞒着她。我说过,她不反对我观察女孩子。”
“那我觉得,这些事对您的写作都是有利的啊。后来您怎么会写不下去了呢?”
作家的额头又拧起了疙瘩,他叹口气说:“唉,我正要说。有一次我和那个女孩聊完天,回到家里,妻子问我:‘亲爱的,你最近没事吧?我今天中午看见你一个人在大街上,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说胡话。我想你可能又是在搞创作,就没去打扰你。’我不肯相信,我明明是和那女孩在一起的。可她坚持说她没看错,我身边根本就没有什么女孩!”
我点点头:“那您是怎么证明给她看的?”
“最后我打算把那个女孩叫到她面前来。可是当我拿出手机拨了那个女孩的号码,手机里竟然响起了语音提示:‘您拨的号码是空号。’天哪,有一次查话费时我还觉得奇怪,我和她通了那么多电话,为什么话费却没有少?原来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对着一个空号自言自语!”
“嗯,我明白了。”我点点头,觉得他的问题不难解决。
作家瞪大眼睛问我:“你不吃惊吗?”
“其实刚才我就猜到了。”我耐心地为他解释,“当你过度地思考一个问题,大脑可能会被过度的意识欺骗,大脑在分析问题时产生了错误,错误的信息又传送到意识,你就产生了幻觉。那个女孩,还有她在电话里的声音,都是你的幻觉。当你强迫自己去注意这个问题时,你的大脑恢复了理智,你就听到了真实的声音:‘您拨的号码是空号。’我猜,从那以后,那个女孩再也没有出现过吧?”
他叹了口气:“唉,是的。”
“那就好了。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应该听说过,一些伟大的作家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他们在塑造小说中的角色的时候,如果达到一定的境界,那些角色就会在他们的思想中活起来,变得不受控制、无法预测。比如莎士比亚,他的心中真的活着一个麦克白。你和他们不同的是,你陷得太深了,以至于自己都不能分辨真实和幻觉。”
“这我知道。”
“暂时停下你的小说吧,你该放松一下了。”
作家痛苦地看着我:“医生,这不是最要紧的。我现在最大的麻烦是:我的小说写不下去了。现在每当我写到那个女孩,我潜意识里都会觉得她只是个幻象,无论怎么写都觉得不真实。就连我写到别的角色,我都会怀疑他们是否足够真实。我一遍遍地修改,可是我始终无法摆脱那个可怕的想法。我无法再塑造角色了!医生,文学是我的全部,可是我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我感到问题有些棘手,低头想着应该怎样帮助这位称职的作家。
他继续说:“医生,我现在变得不相信我所看到的一切,我甚至怀疑你也是我的幻觉!但如果你真的是,那你千万不要告诉我,因为如果再让我知道一次真相,我就更写不下去了!”
我打断他的胡思乱想:“等等,我能帮你。你先不要激动。”
他点了点头,平静下来,瞪大眼睛望着我。
我说:“你可以试着清空你的思想,重新去观察身边的人,慢慢地消除你的怀疑,就像婴儿刚刚学习信任身边的人一样。这对于你这个擅长观察的人来说,应该不难吧?为了便于找回你的真实感,你就从最了解的人开始观察,比如说,您的妻子。先去观察您的妻子吧。”
作家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柔情。他微笑着,把头转向旁边的那把空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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