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香农弥望
第三日子厚老师插花作品
鸟语花香
妮妮溜慢慢睁开意识中的眼睛,一眼就望见了洞口一脉幽深的绿色。循着绿意而出,那洞口的绿色铺天盖地而来。
置身于山谷的悬崖峭壁之上,不同深浅的绿装点着远近高低的山峰,如波涛般起伏,光色又使群山跳起了旋转之舞,层次错落的舞裙变幻着,跳跃着,看似亘古不变的群山,活泼得似要拔地而起,却又服服帖帖地坐着,站着,倚着……
千万种声音在慢慢靠近,又被轻柔的弹回,那是鸟啼,虫鸣,是叶子开合的声音,是树木抽枝的声音,是万物向泥土抽取所需,又从高处回馈大地的声音。所有声音柔和在一起,变成一种可以触摸的空旷无垠和清朗明媚。
蓝楼的家就坐落在这高山石壁的天然石洞中,石洞里布置着一个令人惊奇的人造空间。
一张竹榻上摆着翠鸟羽毛褥,上面还残落着妮妮溜身上的泥迹;一架古琴挂在打磨光滑的石壁上,古琴边上垂着一幅水墨山水画,画中层岩叠嶂,云烟氤氲,一方水榭倚在山脚下,高远静谧,怡然桃源之风;另一边是一幅花鸟画,一只翅膀形状怪异的鸟儿在画中呈攫博之态,形如白鹭高洁,势如苍鹰威武,不禁令妮妮溜想起昨夜见到的鸟儿来;
山水画下方是一只茶几,几案上摆着一把铁胎茶壶、几个茶杯;木几边放着一个与几等高的陶土花瓶,花瓶里斜插着一枚遒劲的松枝,配一朵葱莲;洞府中央摆着一方大木桌,木桌上整整齐齐地叠着一摞纸片,纸片边架子上垂着大小不一的十几只毛笔,还有一本等待装线的书页,空余地方放置着笔洗、胆瓶,胆瓶里插着几片叶下珠和若干朵蓝色的婆婆纳;桌子后面是一个凹进去的书龛,堆满了各种书籍;洞口镶嵌着半圆形的红木门,门边上摆着一个粉青色玉壶春瓶,瓶子里一两枝竹叶配着一只柔顺的淡红色蓼花;一个硕大的莲蓬正挂在天井上,莲子窝里放着发光的莹石,将整个洞府包裹在幽蓝的光晕中。
这是蓝楼的家?比起星琦的小屋、碧呦的房间,真不知复杂多少。
洞外,一轮橙黄的曦阳抽丝拉线地将天地盖在一层暖色的细纱里。妮妮溜立在红木门前的露台上,眺望远山,天远地阔,万物浮动,心中涌起一股金桔般馨香温暖的感动。
突然一声吆喝从头顶传来,紧接着叽叽喳喳、啾啾咕咕的鸟鸣如瀑布一般倒灌而下,妮妮溜心里一跳,有东西排空而坠,坠到头顶竟然凌空一跃,眨眼落在眼前,妮妮溜一阵炫目茫然,良久才看清蓝楼弯腰哈背,双手在前虚按,被十来对翅膀围住的景象,全是红嘴蓝鹊、黑枕黄鹂、红尾鸲、红嘴相思鸟等颜色艳丽的鸟儿,群雌粥粥,原本婉转动听的歌声,此刻孱和在一块,尖细激厉得震耳欲聋,简直蔚为壮观。
妮妮溜呆了好一阵,才见蓝楼艰难地将这些鸟儿打发走。当他又是鞠躬又是道歉地跟最后一只相思鸟挥手再见时,趔趄一退,一屁股坐下,仰头长叹,“可把我累死了。”
妮妮溜怜悯地靠过去,蓝楼眼波一转,笑似皎月,喜道,“你醒啦?”
妮妮溜心里一怔,昨晚光线晦暗,事态急迫,并未端详,此刻才看清蓝楼,原来他和星琦一样的长相,不,是一样拥有五官,会眨动的睫毛,能跳跃的眸光,可翕合的嘴唇,以及随风飞扬的长发,他身着窄袖青衿,全身泛着瓷器温润如玉的光。
“我们真的是同类?”
“是啊,”蓝楼挺直了脊背,将背篓取下,这背篓比蓝楼大了三倍不止,“那些鸟儿也真是,冰火鸟又没干什么,不能找它算账,就来找我,可真累死我了。”
“发生什么事啦?”
“就是冰火鸟啊,老是去追那些颜色艳丽的鸟儿,追得它们呼天抢地,吓得要命。不小心被烧了翅膀就来我这里控诉,我已经抓了好几箱子虫子赔礼了,还不满足,哪天我非得给那些鸟儿啄死不可……”
蓝楼停顿了下,从背篓里取出一只纡回盘虬的枯藤,眯眼掂量了几下,放在地上,继续道,“你是不是想问,冰火鸟干嘛要追它们,因为它无聊啊,想跟它们玩,结果,它只有吓它们的份。”
蓝楼哈哈一笑,似乎刚刚的窘迫不是他的一样,又将手伸进竹篓,“我们当初在天柱山呆了很长时间,那上面的鸟儿起先也被吓得要死,后来跟它渐渐熟了后,反而成了它的拥趸,所以像今天这种情况……”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对手中拿着的火棘饶有兴趣地观赏起来,喃喃补充道,“过不多久肯定不会再出现。”蓝楼若有所思拿起枯藤又想了想,随即眸光一亮,拍拍屁股站起来,往回走,妮妮溜好奇心起,亦步亦趋。只见他从红木门后拖出一尊与他齐肩的圆腹圈足的白瓷罐子,先将枯藤在罐子上摆弄一番,再择枝斜插进去,并从随身的包袱中取了几枚细针使罐子上的藤蔓能横躺其上。
接着将两株火棘的枝叶稍稍修剪,一横一斜插入枯藤的缝罅中,红彤彤的微小果子坠在枝头,如红色星光遍布遒枝盘旋的银河,那只往上斜插着的火棘果子随风摆动,似遥远星空的光芒在浩瀚的宇宙间闪烁,又似盘旋在思维中的奇想,从纷繁复杂中脱离出来,点亮人的眼眸。
白瓷罐子的莹莹似玉,枯藤的古朴遒劲,火棘的姗姗可爱,在蔚蓝的天宇下,顿时叫人心神涤荡,如水洗过一般明澈又耀眼。
子厚老师插花作品妮妮溜第一次感受到艺术的魅力,原本不甚惹人垂爱的枯藤,埋没在千枝万叶中的红籽,因着蓝楼的修剪摆弄,竟有了热情似火又迎风含笑,粗粝似砾又素洁如冰的气质。妮妮溜顿时不明白,这白瓷罐与枯藤、火棘有何区别。
“好看吗?”
“好看。”蓝楼得意一笑,“如陈芸说沈复,这插花要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确实说得精妙。枯败兴荣,春去秋来,无叶不可为艺,不在花草之艳丽夺目,乃在——心之随也安然,身之往也适意。故而去五色之目盲,忝馥郁之芬芳,摹流云之容容,羡惠风之畅畅。哈哈哈,我很喜欢说古话啊,你别介意。”
“什么意思呀。”
“等你成了人,你就能将古老文字的微妙深意品尝。”
“你跟我说过,我要去成为一件器皿,如果有机会我要成为人。”
“对。”
“人也是器皿吧?装着那么多东西。”
“算是吧,”蓝楼用手枕头,靠在石壁上,“现在很多人已不能称为器了。”
“你的住所,与星琦的小屋、碧呦的房间装的东西很不一样。”
“这都看出来啦,我遗留了过去啊。”
“哦,为什么有现在和过去呢?”
“你这个问题很深邃,我不知怎么回答你。估计天地本没有现在和过去,人类的进程有阶段,这个阶段简单的分为过去和现在。”
“我也想成为人。”
“你想过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吗?”
“我认识了星琦,认识了碧呦,认识了我的六个小伙伴,还有一个虎子,它们没有一个是相同的,还有好些别的人,都是不一样的。”
“因为他们每一个内心容纳的东西不同,所以给你的感觉皆不同。”
“生命真是神奇,而我却不知要获取什么?”
“你先容纳,慢慢地,你的心灵会拣选,什么该留下什么该剔除,就像这花艺一样,用本身彰显本身。”
“可是我还没有被星琦捏造,只是泥巴一团。”
“你以为只要那个有天赋的孩子塑造你,你就成型。实际上,你自你入世以来,一直被塑造,只是还没有落到外形上。”
“哦,所以,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看不清你,现在我能看清了,我外形一直未变,也就是说我内在在改变。”蓝楼慷慨一笑,轻轻拍着它道,“你说的很好,就是这样。”
妮妮溜的心怦然一动,心中体会出这笑声背后所承载的“微妙的深意”,如东风吹过山谷,看似无意,却引起万籁响动,沉寂于泥泞中的生机随风而起,深根末梢都极力往蔚蓝天宇输送新生的嫩芽,不仅为扩大生命的疆域,更在于与广大的天地连接,与微风中的沙尘,与深土中的细流互通有无。
对还是陶土状态的妮妮溜来说,蓝楼小小的身影和动作都在无限扩大,及至带着笑意的眼神,无意识摆动的双手,都仿佛神迹一般炫目而美好。
做人真好。
妮妮溜感到内里与这碧波起伏的山谷一样,不断变化流转。 “可是,我还是没有形呢,你有人形,长吉他们也有人形,可是他们动不了。”
“泥塑成型要煅烧,不烧迟早坍坏,只是活泥煅烧你知道需要什么吗?”
“是生命之火。”妮妮溜回想起长吉他们的对话来。蓝楼讶然扬眉,“谁告诉你的?”
“是长吉方格说的。他们说,我们经历塑造,再经历生命之火的煅烧,才能获得生命,这与你说的要获得生命,必先寻找生命,再失去生命的话语是一样的,现在他们不得动弹,是不是在经历失去生命的过程?”妮妮溜还从未说过这么长的话,一席话说完,蓝楼眼角俱是笑意,笑声从内里蹦出,如珠玉落水,如春芳飘荡。
“我寻了百年都未能寻到这么多同类,竟被你误打误撞遇到六个之多,还认识了如此有创造天赋的孩子,你还真是幸运啊。”
“你见过他们了,星琦也认识了?”
“还没正式见面,我偷偷观察过他,他跟我一个故友真像。”
“谁啊?”
“那幅山水画下方水榭里的人你看到了吗?”
“没有哦。”蓝楼领着妮妮溜重回洞府,立于那山水画下,仔细一瞧,水榭中果然有一个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正在一方案几前手舞足蹈。
云凝大野
“就是他舍了自己性命给我,我才真正活了。我把他的生命永远固定在我的形态之中。”
“你的意思是说,他得到他的生命重生了!”
“对,他让我从一团不能动弹的泥塑,变成如今这个样子。”蓝楼低头伸出手,将门口投进来的暖色掬在手心。“他有名字吗?”妮妮溜逡巡道。
蓝楼转过头来看它,浅浅一笑,“有啊,他叫曾易,字云凝,号大野,是清朝末年一个秀才,却喜欢制瓷,参加过甲午战争,幸运没死,被人定义为逃兵,一生都在别人的鄙视和厌恶中度过。”蓝楼的目光再次回转到画中的人身上,嘴角一翘,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而我佩服他,是因为无论别人怎么说他,他都不在意,只做自己的事。也因此他能在茫茫泥海中发现了我。”
“我好想听听他的故事啊。”
“他发现了我之后,将毕生都投入到寻找活泥的伟大行程中。星琦那个孩子明显天赋和运气都比曾易好太多了,他就算自己跋山涉水也再没有找到,可能那个时代太过晦暗,活泥隐匿不出。”
蓝楼说着停顿了下,低头笑道,“不过曾易也没那么惨,不时吟诗作对,吟风弄月,看到美景也会挥毫泼墨,哇哇怪叫。总之,凭他怎么说自己辛苦,我倒觉得不见得,只是朝不保夕,穷困潦倒倒是真的。实在难以为继,他就在街头抚琴为生,倒也逍遥自在。”
蓝楼看妮妮溜呆呆地听着,不禁有点不好意思,“哈哈,我多多少少也遗传了他爱自言自语的毛病。”
“没事,没事,你继续说。”妮妮溜也学会了循循善诱。
“说到你们现下最关心的问题,莫过于重生了,”蓝楼收敛了神色道,“要有人类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你们才能重生!先塑造成形,进而在烈火里煅烧,同时有人类愿意把生命奉献出来,使你们获得他的生命,你们才能复活,否则就只是泥塑而已。我们毕竟只是泥土,所以,人的生命很重要,是最重要的。”
蓝搂喟然一叹,郑重地重复道。蓝楼想起曾易发现他因塑造成型而无法动弹时那种懊悔的神情,就算将他恢复原状也无法行动时那悲痛的神色,他才明白——他竟如此珍视他。就因他的珍视,他才获得了重生的可能。所以,当曾易再次跋山涉水,寻找智者帮助,知道牺牲自我、奉献生命可以使得它浴火重生时,他毫不犹豫地跳入烈火中。
他永远记得——当曾易看到烈火中煅烧的他终于可以转动头部以震惊的神情看过来时——脸上那种释然的笑容,以及无声地说出“替我活下去”时,满是泪水的眼睛。他知道他孤独苦难的一生都在这笑容和泪水中消融了。……
“我重生后,又去找那个智者,跟他说了曾易的事,他久久沉默,最后他跟我解释说:跳窑献身,乃是哥窑传说,并非史料,何须以身献祭,纯粹之心的奉献乃是首善,历代御供瓷器不都是窑工日夜沤心沥血而来,若是人人都要跳窑求瓷,岂非有悖天道,纵是天潢贵胄,也万不敢如此,你家曾易恐怕早已心不在人间,进而顺理成章,助你重生罢,你且要宽心,替他好好活着才要紧。”
蓝楼模仿着百年前人说话的口音,将这番在他心头过了千万遍的话语倾倒出口,心头像空了一般沉重,“后来,我仔细想想,其实他说的不对,曾易并非心不在人间,他对自己十分珍惜,我在洞府中做出来的物件都是他教我的,这花艺也是传自他手,他如此热爱活着,又怎么会不惜自身,只是他怜惜我,见我混沌愚昧,不知天地创造之大美,便将这生的崇高美意留给我品尝。”
蓝楼与妮妮溜重新回到露台上,蓝楼瞥眼,盯纯洁如冰的白瓷,悦目如火的火棘,喃喃而语,“吾何德何能,尔竟看顾如此。”抬眼再向远山眺望,勃勃生机自大地上跳跃,满是新生的喜悦从天上降下,“吾何德何能,尔竟献出自己,只为一团泥巴的复活。”
妮妮溜的心如鼓雷般轰隆隆响起,整个天地似乎振聋发聩一般,是什么从远古传来直到如今,为了人间的美,为了活着的善意,为了他者。良久蓝楼才继续说道,“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而瓷器,只要烧制成功,保存完好,就有千年甚至更久的岁月可以守护,我们活泥只要内心没有恐惧、黑暗,没有苦毒、罪恶,日常避开地心烈焰,暴雨风眼。心向学,智尚悟,我们就能永远活着。”
“永远活着……”妮妮溜的心像蓄满了花粉的花骨朵一般,鼓涨爆开,满身的芬芳弥散。
“永远活着是为了什么?”蓝楼孤独的时候就常常自问,“为了俯听大地中种子剥土的声音,为了探索深泉汩动的路径,为了赞美高山上飞鸟的羽翼,为了安慰母亲的怀抱,为了和孩童一起成人。你觉得呢?”蓝楼又将他攒满了星星的眼睛送至妮妮溜面前。“和孩童一起成人,真好。”
妮妮溜原本因蓝楼回忆过去而忧伤的心,此刻也因蓝楼的话语变得澄澈清明,它想到什么,蹦出一句,“可是把心刨出来,不一样会死吗?”蓝楼噗嗤一声笑了,“那种情况下,应该说是一种内在精神上的奉献吧,要是活活把心刨出来,一样很惨。”
“那么说,内在确实比外形重要啊。”
“当年曾易的外形就像我画上画的,是个邋遢道士模样,一点体面也没有,可是他内心的纯粹却是无人可比的。”蓝楼说道这里,突然脸色一白,不禁闭了闭眼,沉重地呼出一口气。“纯粹的心的奉献,这么说,不需要有人为我们牺牲,也能够让我们重生,是吗?”妮妮溜没有察觉,继续问道。
“或许吧,”蓝楼坐在下来,弯曲着脊背,望着云层中露出的丽日,嘟囔道,“不过一颗愿意为泥巴付出纯粹心灵的人怕也很难找吧?我寻了半个世纪,一无所获。”妮妮溜想起星琦和碧呦,觉得可能性很大,心里十分高兴。
曦阳织就的暖纱倾斜而下,群山的一角被暖纱照得透亮,那片绿色就像搏动的心脏,在阳光下震颤,蓝搂去到洞府取了古琴出来,随着阳光拨动丝线,琴声旷达明澈,山鸣谷应,万物应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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