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头村与湖泉光村子一样,也是紧挨着梅江河,一样朝下游“老坝里”方向南流。这两个相距不远的村子,若非要找出一处大不同来,那就是岩头村在湖泉光的上游。
苦根老家所在的岩头村,西靠大山,山上满是高大的杉树、松树、柯树、枫树……村人依山就势,散居于山脚高低不平的山洼各处,各家寻得一块稍平之地,想方设法开挖山脚,填平沟渠,建房搭屋。沿着村人屋子下行,村中间有一大片开阔农田,同样有起有伏,犹如阡陌螺旋般,不断向四周延伸。
梅江河的水面,常年丰沛,奔流不息,河水又清又澈。每至夏天,大河里的鱼虾,时不时便会跃出水面来透气,此起彼伏,不得消停,犹如一道道跃动的白光......那个时节的梅江河,便成了大人与孩子的天堂。
苦根村子里的人,喜用细竹篾做围栅来捕梅江河里的鱼。他们在河床较浅的地方,围起一道长长的厚实沙坝,截住水流,静待沙坝下方的水流变干,瓮中捉鳖一样,轻易就把裸露于细沙之上的“棍子鱼”,一一捉住。这些“棍子鱼”的肤色,几乎与河沙的颜色相当,细沙被流水覆盖,你根本就发现不了“棍子鱼”的踪迹,只有待河水退去,这些大小不一的“棍子鱼”,才会扭扭捏捏从细沙子里钻出,于沙床之上活蹦乱跳。
岩头村有一百来户人家,绝大部分村民属廖姓,仅有几户从外地逃荒来此落脚的人家例外。村里有位叫集源的老人,在他快五十岁那年,小他十二岁的妻子,连生四个女儿之后,产下一子。集源老来得子,欣喜异常,给儿子取名天保,意即感谢上天佛祖庇佑,保他们廖家香火得以承延。
天保七岁那年,集源老人病逝,母亲没改嫁,寡居于岩头村,一人拉扯着五个大小不一的孩子,艰难维持这个不太完整的家庭,日子过得凄苦。天保虽说是家中唯一的男儿,可他照样需要下地,与他的姐姐们一样,常常早出晚归,在田地里忙个不停。
天保比苦根大上几岁,他是苦根的堂哥之一。
苦根从湖泉光大姐家返回岩头村的前一年,天保因为家里实在太穷,即使一天到晚在地里忙活,可一年下来,还是没多少收成,常揭不开锅来。
天保十九岁那年,给村子里的热心人介绍到“老坝里”大街那,在一家铁匠铺做学徒。因岩头村与老坝里”隔得远,其间还需翻过一座陡峭的大山,来回一趟,实属不易,所以天保长住于师傅家,偶尔得空闲,他才会回岩头看看自己的母亲。
苦根岩头村子里的两间旧茅屋,虽没有倒塌,可经年日晒雨淋,屋面与墙角各处,破损得厉害,遮风避雨效果差。苦根从湖泉光回来之后,费了好几日功夫,他从山间割来新茅草,重新覆盖,对破损的墙角,也进行了一番修缮。铲去屋子里长满霉斑的湿漉地面,把房前屋后丛生的杂草,悉数除尽,一番收拾,那破烂不堪的老旧茅屋,总算稍稍有点像家的样子了。
苦根用放牛攒下不多的工钱,添了几样做活的工具。白天,他就在自己村子里,给田地多的人家,做做帮工,赚点口粮养活自己;晚上,偶尔还会去梅江大河,捕一捕鱼打打牙祭。若不用去别人家干活时,他还会去稍远些的山脚附近,新垦了几垄荒地,种了些时蔬,应对一日三餐。
一个秋日的午后,久未回家的天保,从老坝里铁匠铺子回来,听闻苦根回家了,天保激动直哆嗦。过去,无论干农活,还是到梅江河里抓鱼儿,他们成天黏在一块,这对小哥俩,早已建立了深厚情谊。天保没在家多呆一刻,径直往苦根家的茅屋走去,他想见见苦根弟弟,他很想弄清楚,这两年,弟弟一人是如何坚持熬过来的?
正巧,苦根收工刚回来,兄弟俩久别重逢,分外亲切,长叹唏嘘,各自把这两年不易的生活,相互一番倾诉......好在,往事随风,苦难的日子,总算挨过去了。如今,兄弟俩都长高长大,凭自己一身力气,总算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
天保对苦根说:“我在老坝里大街上,同师傅学打铁有一年余了。那个紧挨着河边的老街,不像我们这个小山村这样封闭,南来北往的行人多,新鲜事也多,可带劲了。若你哪天得了空闲,我陪你去老坝里街上走走,去看看山外面的世界,说不定,会让你大开眼界......”
对打铁与干农活的区别,天保对自己弟弟又进行了一番细致的描述,惹得苦根对天保哥哥所描述的世界,分外的生起向往。那个下午,兄弟俩聊得甚欢,天南地北聊了个尽兴。完了,哥俩相互鼓励,他们憧憬未来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秋收过后,田地里的稻子早已收割完,那些晒干了的稻草,一并挑回了家,一部分留作给牛儿过冬,一部分用来当作柴火,草木灰又可用来增肥沃土。忙完了地里的农活,闲来无事的苦根,打算去天保干活的老坝里老街瞧一瞧,长这么大了,他还没去过一次老街,没看过山外边的世界。
恰在苦根闲下来的那两日,天快要擦黑时,赶巧天保回村子来了。得知苦根想去老坝里玩,天保二话没说,一口应允了苦根。第二天一早,简单带了几件换洗的旧衣裳,兄弟俩结伴同行,动身前往梅江河边的老坝里。
深秋的早晨,很有几分寒意。路边还没有枯萎的小草叶面,一夜润湿,凝满了晶莹的小露珠,一颗又一颗,缀满了根茎和草叶的各处,明净又透亮,如小水晶般装饰起丰收之后的大地。
兄弟俩走在山间的小路,尽量避开挂着露珠的杂草,以免打湿了鞋。苦根面带笑意,稍显激动,他那俊朗的眉宇之间,外溢兴奋。自小以来,苦根长于山野与乡间,在偏僻的小山村呆腻了,对于外面的世界,哪怕只是“老坝里”这样的一个小街市,也只是停留在想象和道听途说中,从没得见,更别说亲身体验。想不到,今日,竟可以去这日日在他脑海浮想连篇的地方走上一趟,心里别说有多开心。
就连路沿两侧平日里从没留意过的田间与山色,一下子竟跟着清晰生动,好像都在争抢苦根的注意力,全都透出一股股动人的情意。那缀满大地的露水,那生动鲜活的山色,那恰到好处撒满芳林的阳光,它们好似全都知道这哥俩要去“老坝里”大街,一道跟着兴奋激动了起来。
跨过田间溪流,翻过村后大山,从山间的峻岭中穿过,沿路洒满天保与苦根哥俩的说笑声。开心的时刻,总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之间,两个时辰,一晃滑过,他们已经走过了好几个村庄,只需踏出最后一个叫“土围里”村子,梅江大河的堤岸,即将跃现于好哥俩的面前。“老坝里”的老街,亦在梅江大河的另一头,候着他们兄弟俩。
很快,哥俩来到了梅江大河那道长长的堤坝。那条从岩头村顺流而下,绕过湖泉光的梅江大河,再次呈现于兄弟俩的眼前。
寥落的梅河秋水,已不再浩荡。舒爽宜春的秋风,吹拂着沿河岸边的高大树林,叶片翻飞。河堤两岸,有多得数不过来的粗大香樟林,在好几处堤岸下方,大香樟低垂的枝叶,寂寂地伸向河中的水面,给秋风吹得沙沙响起,轻抚起河床边沿裸露的细沙。旁边没有被树叶子遮盖住的细沙子,早已干透,耀目的阳光,朗照之下,折出一道道的回光,和着不远处大河里不息的水流,鳞鳞波光,相互耀动,交织映衬,本已寂寥的深秋啊,竟又有了光鲜,那斑斓的光影,轻舞曼妙。
一架笔直又长的大木桥,跨梅江大河而去,打破了梅江大河那蜿蜒前流的曲线。
桥下水流湍急,顽皮之极,不断冲撞那些粗实的杉木桥墩,发出嬉戏般的欢畅之音,“哗啦、哗……哗啦、哗……”这片开阔而又宁静的河面,重又喧嚣热闹。
过河的对岸,就是“老坝里”的老街,当地人称之为“船行坝”,仅从这个颇为特别的名字,你就能大概地清楚此地的位置及功能。过去的先人,颇具顺应自然的智慧,他们多临水而居,靠河而贾。居住与集市的设置,来往商品的交易,多选择于大江大河的码头与堤岸附近,以方便来往船只的上货与下货,如论是顺水还是逆水,很自然就把各地出产的商品,往来自如。
老坝里的街道,有些陈旧,仅一条狭而长的街面,紧贴梅江大河的堤坝,跟着蜿蜒前行。
这里的街巷,全用长又宽的青麻石铺就,特显古朴与厚重,一看便知,这是一条有些年代久远的老街了,人们在这里做买卖已经多年。街道两侧的店面,低矮又狭窄,不甚开阔,多是一些旧杂货铺子,零星分布有药店、当铺、染房……还有几家做木匠的铺子。几家夹杂于其间的小吃店,炉灶里红艳的火苗,正不断外窜,还有那灶上的大铁蒸笼,冒出腾腾热气,已经蒸熟了的点心,香气四袭,溢满了街巷,显得这老街,有一股浓稠的小镇气息。
天保哥俩来到老坝里的这一天,不逢赶集,所以街上的行人,稀稀拉拉,看不出有繁盛热闹的样子。
沿着街道继续往下走上一段,来到一处拐弯的角落,就在角落的不远,那里有一间低矮的青砖瓦房,这里便是天保师傅的铁匠铺。
天保领着苦根来到铁匠铺子,大门洞开,天保的师傅,正弯腰窝在昏暗的角落,低头拨弄地面的那一堆生铁片,不时还在生铁片上比画作下记号,许是他在盘算今日要打的啥物件。
屋内靠墙的一侧,铁炉中正冒出阵阵木炭浓烟。估计是刚点着不久,那些还没来得及完全点燃的木炭,腾腾上冒出一缕缕浓烟,已经盈满了一屋子的烟尘,确有几分的呛人,倘若一下没注意,吸入了浓烟,怕是要呛得咳嗽连连,直冒眼泪。
陈师傅太过专注手中那几张生铁片,全然没有留意到门前天保与苦根哥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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