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散之像
草圣林散之
作者:郭名高
林散之没有故事,他的高度是用寂寞堆积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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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岁那年,父亲因病去逝,林散之被接到外婆家读书,日诵经史千言,临习碑帖不辍。第二年,经人介绍,他前往南京和张青甫学习人物画,以《水浒传》《红楼梦》《三国演义》为范本,描摹勾勒,笔意极似。十六岁,林散之染病而返,开始习武强身。这时,他的书法得范培开指点,诗文常向范期宪请教。1914年9月,17岁的林散之将自己的诗稿装订成《古棠三痴生拙稿》。此后,他于姐夫范期仁家教书两载,课余自习诗文书画,再经姐夫引荐,跟随张栗庵学诗文,兼修书法。
张栗庵生而颖异,读书过目不忘。弱冠之前,已博览群书,熟读经史百家。走科举之路,每试辄名列榜首。光绪三十年(1904年),张栗庵赴京应试,中进士,旋即被派到山东任职。辛亥革命后,张栗庵弃官返乡,购置田舍,专事著述。张栗庵工古诗文,通音律,擅长金石、书法,后钻研岐黄之术,远近闻名。他尝对林散之言:“士子为学,在而立之年当识门径,误入岐途,无药可医,虽师友不能进一言。汝学诗古文辞,夙所秉承,尚能进其所解。惟书画之道,各有师承,非可臆造,此汉儒经师,所以有家法也。汝今力学甚勤,岂可骛于虚声,空度岁月,应求真师,以谋深造。” 张栗庵家拥书城,藏书两万余册。林散之每天一早去老师家借书,回家勤读,焚膏继晷,翌日还了再借,如此往复数年。
林散之山水1918年,林散之21岁。这年秋天,他临习沈周《洞庭秋色》长卷时,废寝忘食,以致积劳成疾,画至一半即病危,幸得张先生及时医治,才捡回一条命。病愈后,林散之作《戊午秋日,作洞庭秋色长卷未竟,一病几危。濒殆时,犹念念若卷不置,枕上成绝诗二首》,诗曰:“此夕皋兰尘梦远,他年湘竹泪痕多。未成风雨溪山愿,半卷飘零可奈何。”又曰:“病里犹思湘水月,梦中苦忆洞庭波。画缘未了今生愿,墨债留为来世磨。”
1926年夏,林散之耗时三载完成《山水类编》二十八卷,及《序目》一卷,计二十一册,三十五万字。《山水类编》分两大类:一则汇编山水画盛行后历代山水画家传略,二是山水品藻及其鉴赏。该书介绍了从五代至清历代山水画家生平简介、师承和艺术取向,汇编历代山水画家艺术成就。《山水类编》源于数百种文献,林散之亲笔小楷誊写于纸,清稿时外甥女范培贞代抄部分。
林散之书法1930年春,林散之经张栗庵介绍,赴上海追随黄宾虹学习山水画。黄宾虹初见他的作品,语重心长地说:“君之书画,略有才气,不入时畦,唯用笔用墨之法,尚无所知,似从珂罗版摹拟而成,模糊凄迷,真意全亏。”
在此期间,林散之读书、习画,襄助黄宾虹编纂《画史编年表》。 但凡有空,他都会借先生的藏书来阅读。同门夏伯舟甚是不解,劝他莫因读书而荒了画事。
第二年秋,因生计故,林散之被迫离开上海。临行前,黄宾虹对其言:“你的画已变旧貌,懂得笔墨之道,唯作画必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能胸中有境界,笔下多丘壑,不然,画匠而已。你当以宇宙自然为师,真山水中陆离光怪,斑驳嶙峋,生趣盎然,非画本上所可具备,你好自勉之。”
1934年,林散之37岁,这年3月,他谨遵恩师教诲,孤身作万里游,历时8个月,经苏、皖、鲁、晋、豫、陕、川、湘、鄂、赣十省,行程一万六千余里,得画稿八百余幅、诗一百六十四首。后作《漫游小记》,在上海《旅行杂志》分5期连载,并刊发写生稿46幅、诗80首。
林散之山水2
如果说,林散之一生还有些惊心动魄的故事,那便是这次远游。
林散之到了西安,朋友提醒他,深山老林盗匪猖獗,盘缠不宜随身携带。于是,他将银元换成纸币,找一竹杖塞于其中,交由向导保管。孰料,向导不知其中玄机,登山时视为累赘,将其抛弃。幸亏林散之及时发觉,才免后顾之忧。
找到竹杖后,林散之欲夜宿斗母宫。向导以为时间尚早,遂从斗母宫左下,缘壁行走十余里,至平安寺。未料,寺毁于火灾。天色已晚,二人进退两难,急寻棲栖之所,见一小石洞,勉强可容二人蜷曲以眠。夜半,忽闻熊号于洞外,屏声敛气才躲过一劫。
继而,夜宿太白池,大雪封山,粮尽险遭饥寒而死。
下太白,经三清池,不见天日,又逢大雾,恶气薫人,头晕目眩,险些被瘴气毒死,幸得山中妇人相救,才免于难。
离开少妇家数十里,再遭强盗抢劫。
待他俩行止傥骆道中,见两巨蟒头如小桶,身粗似柱,盘曲石板上沉沉酣睡。
下得观音阁,夜宿黑店,若非急中生智以示贫困,必成他人刀下亡魂。
由汉中去成都途中,适逢国民党军队对红军实行“大围剿”。林散之被当作“共匪”,险遭杀害,所幸军中有故人,经其周旋,才得以脱身。
林散之书法3
远游归来,林散之极为兴奋,曾作诗云:“自坐窗前月,还疑天外峰。从兹不出户,文史补三冬。”然而,时局动荡,要想安放一张书桌却非易事。1938年春,家乡沦陷,林散之举家逃难。
人生若寄,漂泊东西,幸有纸笔相左右。
1956年12月,林散之以开明人士身份,当选江浦县副县长,分管文教、卫生和民政方面工作。在此期间,他作诗近三百首,求字画者愈来愈多,曾赋诗自嘲:“买得秦淮白玉笺,泼成水墨赠高贤。谁云剥削年来尽,既贴工夫又贴钱。”
1963年1月,林散之调入江苏省国画院,偕夫人迁居南京。
自调入国画院,林散之写诗、读书、作画、写字愈发勤奋。
林散之书法 上传中,请稍候...1964年2月18日,林散之以毛泽东《卜算子·咏梅》词意作《冬山图》。是时,山水画创作也要结合政治,国画院接上级领导指示,要求每位画师都要画一幅反映毛主席《咏梅》词的国画。林散之苦思冥想,才有此作。尔后,“上级领导”批评这幅画画得太黑、太阴暗,是给社会主义抹黑。闻言,林散之心中忐忑,唯恐惹来灾祸,从此决定放弃国画,专攻书法。
林散之在展厅1970年2月5日,林散之在乌江镇浴室洗澡,不慎跌入蒸气池,身体烫伤近百分之九十。当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问医生的第一句话是:“我的手还能写字吗?”病愈后,他又作《病归》诗,曰:“劫后归来身半残,秋风黄叶共阑珊。可怜王母多情甚,接入瑶池又送还。”
1972年8月,为庆祝中日恢复邦交,《人民中国》杂志拟出“中国现代书法”特辑。 是时,日本人对中国书法甚是不屑,认为书法的传统已经由中国转移到了日本。如此嚣张,但凡是中国人,都会憋一肚子气。于是,韩瀚赴南京征稿,经画家亚明推荐,韩瀚拿到林散之寄来的作品。起初,这批书法作品挂在《人民中国》杂志社会议室,又怕革委会一二三把手目不识珠否定这些作品,因此,编辑想请在京名家予以评定。韩瀚将林散之的作品拿给启功看,问是否知道此人,启功摇头。他将带去的字用唾液粘到墙壁上请启功评判。启功先是坐在椅子上,继而站起来,再走到作品跟前,少顷,脱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后来,赵朴初看罢,还面带微笑地说:“请代我向林老致敬意。倘能赐予墨宝,朴初不胜感谢。”
《人民中国》1973年1月1973年1月5日,《人民中国》杂志日文版第一期刊发林散之草书作品,震动海内外。这年秋天,南京市外事办请林散之为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写一幅字。林散之作《书赠日本友人二首》诗。随后,日本书道访问团数次来南京拜访林散之。团长青山杉雨则以“后学”自居,题"草圣遗法在此翁”相赠。有一次,章炳文谈及此事,林散之在纸条上写道:“瞎吹,我不承认。能站住三百年才算数。”
1975年5月,林散之应荣宝斋之邀,由儿女相陪,第一次去北京。他以《江上诗存》稿本奉请赵朴初、启功教正。启功将全稿细读一遍,将其中错字、漏字校出来,并为之作序一篇;赵朴初记忆力强,当着吴作人的面,背了林散之二十多首诗,且为之作七律一首。
这年七月,启功请韩瀚、田原二人代呈一封书信给林散之,表达求教之意。
1977年8月,80岁的林散之因感冒引起支气管炎急性发作,高烧三十九度五,儿女远隔,自度必死,唯念平生所习如此作罢,心有不甘,于病困时作《病院杂诗二十首》,即便“沉沉高热压头颅”,仍然“笔力犹思大令书”,时以食指划腹,慨叹"腹上空留指爪痕”。
林散之书法4
1977年3月15日,高二适去逝。是年,林散之80岁,听闻后悲痛欲绝,书“江南诗人高二适”墓碑,翌日,又撰挽联:“风雨忆江南,杯酒论诗,自许平生得诤友;烟波惊湖上,衰残衔泪,那堪昨夜写君碑。”高二式有傲气,学问却好。林散之去高宅吊唁,坐在高二适的书桌前久久不肯离去。儿子怕父亲哀伤过度,多次劝归,林散之连连摇头,大声说:“二适不在了,我以后再无机会来此,这是我最后一次坐在这里,为何不让我多坐些时候?”
这年清明节,林散之回乌江扫墓,本想多休息几日,奈何求字者终日不绝,家中准备度春荒的粮食也被来访者吃光,迫不得已,他还让人借了一百多斤大米。林散之对来人说:“高二适是写字累死的。我都80岁了,写不动了!”他们不管,他死他的,你没有死,应该替他们写一点作纪念。
林散之受邀游扬州,作诗云:“烟花三月下扬州,三月烟花已负游。东家欠画西家字,如此追偿老命休。”
林散之生活剪影1980年8月,“林散之书画展”在江苏省美术馆展出。展出历年书法精品65件,山水画45件。这是林散之第一次举行个人书画展,他以书法名世,知其能画者甚少,展览盛况空前,轰动一时。
1982年12月,《林散之书画集》由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见到自己的作品集,林散之对庄希祖说:能在生前,看到自己作品集面世,真乃自慰之事。我的作品能站两三百年,心中有数,看看内容,看看力量,绝非自夸。
《林散之书画集》林散之一生作诗三千首,《江上诗存》既是诗集,也是他的人生轨迹。他曾自评:诗第一,书法第二,画第三。然,识者寥寥。晚年,有人向林散之讨字而不得,有智者献策,使其诵林诗且赞之,旋请代抄为念,林散之欣然提笔。
林散之曾为自己写了一块墓碑,曰:“诗人林散之”。
在林散之眼里,邵子退是极其重要的。二人相交七十余载。但凡有新诗,林散之必抄给邵子退看。1975年夏,林散之自北京归来,因游览、应酬、写字、作诗,致使脑动脉硬化、心脏动脉硬化,病了一个多月。他常为诗苦,曾对邵子退言:“李贺因呕诗而吐血死亡。诗是有魅力的,我平生六十年对诗是有苦心的。这诗做成以后,即发誓不做诗,坚决不做诗。黄山谷晚年不做诗,专改自己的诗,我想这样做。”
林散之与邵子退过了半年,林散之得知邵子退病喘,终夜不寐,怆然成诗《赠子退五首》。
唐山发生地震,他作《避震》诗,在其前言中写道:“震讯蜚传,人心惶惑,西窜东徙,昏旦不宁。庚儿邀住林院,魂梦稍安。林院为余旧居之地,别才八九年而景木成阴矣。绿窗人静,怡我心情,既无人事周旋之苦,更无恶客索书之劳,实一避债安乐胜地。唯静极思动,技痒心烦,遂出素纸碎墨,随意作山水大小数幅。不计工拙,聊抒积日奔走劳累,并七律一首,用记杂乱中之因缘耳。”
医生建议他不能再作诗,盖“奚囊自搜寻,呕出血中字”,何况“推敲常夜半,苦思不能睡。”为此,林散之作《戒诗》:
“林子戒为诗,戒之又复至。林散之书法
奈何堕理障,不避造物忌。
好诗实耐读,咳唾瑚琏器。
一字千斤重,微情之所寄。
辛苦杜少陵,晚年诗律细。
改罢自长吟,独得其中味。
我生近八十,守此竟何事。
推敲常夜半,苦思不能睡。
魅力亦何深,有如醇醪醉。
如此云戒诗,难哉诚不易。
可怜长爪郎,半生为此累。
奚囊自搜寻,呕出血中字。”
1984年6月16日,南京电视台、南京市文联、南京书画院联合拍摄电视报告文学《林散之》。是年9月,摄制组先后到乌江江家坂村和马鞍山市采石矶为林散之取景。拍完后,摄制组打算收场,林散之连连摇手。他与邵子退相交几十载,现在年龄都大了,临死之前,林散之想为至交好友争取几个境头传之于世。林散之觉得,这样才不枉二人七十年的交情。奈何,邵子退已经病重,免强拍了三个画面,却因表情不佳,未能采用。这年11月5日,邵子退逝世,林散之作《哀子退》,诗云:“从今不作诗,诗写无人看。风雨故人归,掩卷发长叹。昨日接电报,知君入泉下。犹闻咳唾声,忽忽冬之夜。”
早在1973年10月,江苏省美术馆举办“江苏省国画书法印章展”。林散之草书《咏梅》词不翼而飞,遂作《失梅六绝句》,并附“失物通告”一则,曰:“鄙人参加省美展,书写《卜算子·咏梅》二件,不意失去,想系梁上君子所为,余不深究,唯是该纸乃旧藏名笺,字虽不佳,纸却名贵,深望诸君子,急将拙书送还,若能送还,一张赔两张,两张赔四张,决不食言。因有所感,作六绝句示之。”尔后,他又将“失物通告”再抄一遍带回乌江,使此佳话传到江北。一时间,林散之声誉鹊起,拜访、求书者终日不绝。
事实上,林散之的诗仰仗书法来传播,而其存在又为后来者走进他的世界提供了第一手资料。
林散之书法林散之一生痴迷书法,每天上午必临习百字,或楷或隶,七十余载不间息,谓之“做功课”。他惯用长锋羊毫,因其作画功深,对用墨、用水有自己一套理论,常先蘸水,后掭墨,力运笔端,墨注纸上,水墨交融,渗化洇散,有意想不到的情趣。尤其是线条,能百炼钢成绕指柔,又不乏金石气。或润含春雨,或干裂秋风,于闲散、跌宕中弥漫着一股书卷气和豪情。林散之自云“大力煎熬八十年”,可见其功深。赵朴初曾赋诗以赞之:“散翁当代称三绝,书法尤矜屋漏痕。老笔淋漓臻至善,每从实处见虚灵。”
1985年11月29日,88岁的林散之因病住院月余,期间,听闻相关部门要为他建展览馆,陈列他的书画作品,甚是兴奋,遂作长联曰:“补读未完书,一寸光阴,一寸事业,做点课,盖些羞,今日始知前日错;勤修过来路,半天工作,半天报酬,犹记得,忘不了,百年已负万年恩。”
林散之绝笔1989年10月下旬,林散之92岁寿辰没过几天,他突然提笔艰难地写下“生天成佛”四个字,写了两张,由此为他的艺术生涯划上了句号。
2019年4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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