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第一次见到老阿姨的时候，是在去年的暑假，在西安市临潼区，去往华清池和兵马俑的低速公路上的一个泡馍馆里。我来的时候老阿姨已经在这干了一年多了，每天从早上8点开始到凌晨2点多才能去睡觉，睡眠不足7个小时。
我的工作时间和阿姨一样，但工作内容只是收银和收拾桌子，偶尔忙的时候拖拖地，工资两千。一个月的时间，我瘦了4斤左右，浓重的黑眼圈大概是两千块之外的唯一收获。
老阿姨今年刚50出头，也是临潼本地人，家里还有一个老父。老阿姨的父亲第一次来看她的时候，两人站在店门外说话，我还以为是老阿姨的丈夫，后来和老板娘闲聊的时候才知道那是老阿姨的父亲。
老阿姨被岁月打磨的困顿而沧桑，头上已经有白发了，夹杂在干枯而又乱糟糟油腻腻的黑发里，脸上的皮肤黑黄而干燥，上眼皮早晚都是聋拉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鼻梁也是塌着的，嘴唇很厚，却总是爱生疮，听餐馆老板娘说是因为老阿姨总是偷吃后厨里的泡馍牛肉上火造成的。人很瘦，衣服也总是像个大布袋子罩在身上，也总没几个干净的时候。但是她又偏爱颜色鲜艳的衣服，花花绿绿，说是喜欢这样，很漂亮，而且还嫌弃我穿衣服太素净。
老阿姨每天要洗碗、拖地、收拾桌子，收拾厨房，准备配菜，人多太忙的时候还要去招呼客人，但是一般都是招呼本地的客人，外地来的人都是老板娘和我去的。
老板娘却总是嫌弃老阿姨做的太慢，地不干净，碗怎么还没洗完......三不五时地要去看一下热水壶，没水了就站在收银台那向厨房喊一句，“老婆子，没水了，烧水！”。尽管老阿姨做事很慢，但是老板娘也从来没说要辞退她，只是每天吼个不停。在后来与老板娘的闲谈中，我知道了老阿姨悲惨的前半生，她变成这样也非她所愿。
半生多艰
知道老阿姨前半生的悲苦的经历那天晚上，我正在报怨母亲忘了我的生日，连个电话都不给我打，跟老阿姨诉苦的时候，她给我讲了她的故事，之前我在老板娘那也听到过只言片语，但是不够详细，于是我坐起来，专心的听她讲。
老阿姨19岁的时候只身逃去了河南，瞒着家里专横而又固执的老父亲，因为她不想接受家里的安排的婚事。老阿姨也念过几年书，因为家里太穷，又是个女儿，最后也无从选择的辍了学。我和她一起收拾仓库的杂物时候，找到了老板娘儿子的课本，她如获至宝的把课本收拾到自己的屋子放着，那个月闲下来的时候还可以看到她拿着课本聚精会神地看着。
在河南辗转了几年之后，老阿姨收到老父的消息，还是执拗的要求她回乡嫁人。老阿姨自是不愿，就在这种情况下，遇到了丈夫，没有多加考虑，一心排斥父母包办婚姻的老阿姨自做主张嫁给了男人，没通知家里人，甚至连结婚证都没有扯。
年轻的她，一时意气，就嫁给了男人，继而导致了一生的灾难。
结婚开始的前十来年，生活还算顺利，有了大女儿，又生下了小儿子，丈夫在外面也很努力，家里重新盖房的钱都准备好了。老阿姨谈到那段日子的时候，显得格外开心，干瘦萎靡的脸上甚至还挤出了几丝干涩的笑意。
但接下里的讲述，老阿姨又陷入了悲痛之中。我问了句；“后来呢？”老阿姨过了好久才开口，好景不长，原来丈夫结婚的时候向他隐瞒了精神病史，老阿姨在和同村人闲聊的时候，才断断续续地知道了家里的婆婆就是因为精神病发病的时候没人照看才死掉的。听了乡人的话，老阿姨开始担心自家的女儿和儿子，央求男人带着孩子去医院检查，彼时大女儿都已经在附近的厂子里打工了，小儿子也在初中念书了，虽然这么多年也没看到什么精神病的征兆，但是她还是很忧心。
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老阿姨几乎崩溃了，心心念念宝贝了十来年的儿子患有精神病，但一直不是很关心的大女儿却很正常。老阿姨讲到这的时候，捂住了脸，还用衣服抹了抹眼角。
接下来的事，老阿姨满脸悲戚，声音晦涩。顿了好久，才找到声音开始继续讲。老阿姨当天检查完出了医院，就在医院的大门口把结果告诉了男人，她觉得自己不能接受，和丈夫在医院的路口撕扯，强烈地争执，痛骂他为什么要隐瞒精神病的事，甚至拖着丈夫到了路中间也不自知。女儿和儿子出来的时候，刚要喊他们，就见一辆小轿车飞驰过来，车子推着丈夫滚了几米才停下来，老阿姨整个人都懵了，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看到女儿和医院的保安飞奔到男人身旁，才回过神来，医生和护士抬来了担架，送进急救室，没几分钟，人就去了。小儿子跟在大女儿的身后，一副吓傻了的样子，老阿姨走到女儿身边试图去牵儿子的手，小儿子怕怕的躲开了，钻到大女儿的身后就不出来，身体也是抖个不停。
老阿姨停下了声音，接下来的事，我在和老板娘闲聊的过程中已经知晓。小儿子在经历了父亲的事之后，精神就不正常了，抗拒她，只肯接受姐姐。大女儿到了十八岁那年，带着弟弟离家出走。大女儿后来回了一趟家，要走了男人车祸的所有赔偿款，只说要给弟弟看病。后来再打电话问女儿的时候，大女儿绝情的说了句，我送他到精神病院去了，就挂了电话。
时间到了晚上3点的时候，老阿姨的声音已经低的听不到了，我只听到她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求，只想回河南看看我儿子。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大女儿和他爸。”
我知道老阿姨那天晚上没睡着，早上没等老板娘来叫她就起了，而我也是彻夜未眠。
白发老父
老阿姨的父亲三不五时要来老板娘这一趟，看看老阿姨有没有安安心心地在这儿，顺便取走老阿姨的工资。老父亲为了防止老阿姨跑回河南，嘱托老板娘看着她，工资和身份证也被老父亲扣着。
前几年，当老阿姨的父亲找到河南的时候，老阿姨正一个人守在丈夫的破屋子里，周围的邻居都觉得老阿姨是害死自己丈夫的人，看见她都要骂一句“晦气”，自然也没然待见她。
自从女儿儿子离开后，老阿姨近半年没有收拾过自己，也不出屋子。老父亲来了进了屋子，看见自己三年未见的女儿变成这个样子，悲痛又愤怒。一路上从村口过来也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老父亲对于没见过的外孙没多大念想，只是可怜自己命苦的女儿，但是老父亲也没软下心来，找到女儿便甩了几个巴掌，扯着女儿的就要把她带回西安。
老阿姨挣了几下，没挣脱，老父亲转过脸朝她吼：“我养你这么大，你一声不响地嫁了人，还嫁了个精神病，你那男人也不是个好货。你现在就跟我回西安，你儿子女儿都不要你了，留在这儿还有什么念想。你老父亲我都是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了，你走了这么多年，从没尽过孝，留着给那精神病守寡，还不如跟我回去，你是想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老阿姨霎时就不挣了，老父松开手，她进屋里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拿着剩下来的一点点积蓄，写了张字条，嘱托邻居要是哪天女儿儿子回来找她，把手里的地址条交给他们。老阿姨结婚十几年也没带过孩子回过西安，而且每年回去老父都是一脸怒意地把她轰出去。他以为老父再不会原谅她，没想到现在这个份上想着她的只有老父亲，所以老夫让她发毒誓再不回河南她也应了。
回到西安后，老父就整天在家里守着她，怕他一不留神她就又跑回河南。
这样的日子差不多过了两年，父亲才松口让她出去找个事情做。最后，就找到了老板娘这里，老板娘本是不安愿意收的，觉得摊上老阿姨事情肯定不少，但最后由老父出面请求老板娘收下，并让老阿姨表示不会闹事。
此生惟愿
今年清明的时候，我又去了一次临潼，到了老板娘的店里问候。店里没看到老阿姨，老板娘解释说老阿姨出去玩了，每年从头干到尾，工资给的又低，是该让人出去玩玩。我追问老板娘老阿姨是否是去看小儿子了，老板娘叹了一口气，说：“老阿姨父亲还没松口，不让她去，近几年应该都去不了，得让老头子把气消了才可能。毕竟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在外几十年，出了事也不吭一声，也气得半死了。”
在打工的一个月里，我听到过许多次老阿姨要去看儿子的喃喃私语。晚上收摊之后，平时闲下来的时候，特别是看着小孩子的时候。老板娘的丈夫的堂弟家生了两个儿子，有时会到店里来玩，一个孩子三岁，一个还抱在怀里。老阿姨常常在活计少的时候，抱着两个孩子逗个不停，她从他们身上该是看到了自己孩子当年的样子。
阿姨在我临离开的那晚叹息了好久，我问她是不是舍不得我，她也不扭捏，就直说了，她是真的舍不得，想我不来上学就在那打工。我很怅惋，萍水相逢的人也可以这么快酝酿出这么深厚的感情，我边收拾东西，边说有时间来看她，她也可以打电话给我，她沉默的应下，但也从来没打过电话给我。
老阿姨此生余下的日子大概就是等老父消气，等着和河南精神病院的儿子在见上一面。至于女儿，我曾经问过老阿姨她是否觉得亏欠了女儿，她到是没有太伤心，只说：“他爸的命钱全让她拿走了，她还要什么，要我也没了，我这生只想看看儿子，就够了。”
老阿姨半生坎坷，老父差点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在老板娘的店里还是磨磨蹭蹭，儿子看不到，他乡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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