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作者: 杜痕远 | 来源:发表于2019-08-26 14:32 被阅读1次

    冬天的时候,我母亲告诉我,春风街的老房要拆了,政府将于周末组织开发商和春风街老居民签订拆迁补偿协议。

    当时我正在公司加班,办公室空调闷热,让人头脑发胀。好一会儿,我想起夏天母亲给我说过拆迁的事,但因为我工作太忙,加上听她说委托了几个老邻居帮着操办,所以我压根没操心。听到这么顺利就要签合同了,我反而有些担心,“你们这帮下岗老阿姨,是不是被开发商忽悠了?”

     “你早不管,现在操啥心?”母亲对我的态度表示不满,“签协议要本人到场,周末你要是不加班就开车送我回去。”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对了,你也该回去看看了,你离开那里有15年了吧?”

    母亲的提醒让我意识到我的确很久没回去了。实际上春风街离我现在生活的城市并不远,但奇怪的是,自从父亲去世我接母亲到我工作的这个城市以来,15年了我竟然从没回去过。我只是偶尔梦到十几岁的我骑着自行车在春风街飞驰而过,然而那实际上和春风街没太大关系,而是学生时代的我因为惧怕迟到而留下的心理阴影。

    我们回到春风街所在的盐河县。曾经贫穷的县城已经今非昔比,荒芜的道路两旁如今楼宇林立,仿佛一切都日新月异。只有春风街变得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街上没有人,两边的旧墙写满“拆”字,道路狭窄不堪、坑洼不平,只够一辆车通行。

    我们来到春风针织厂职工俱乐部,拆迁补偿协议签订会在这里召开,使得这处废弃厂房迎来最后的生机。一进入会场,四周顿时迎上来一张张笑容满面的脸,伴随着热情洋溢的招呼,几个老年妇女伸出手握住我母亲的手。我看见母亲脸色红润,眼神充满久别重逢的喜悦,而我对这些春风针织厂老职工们保持着疏远的距离。

    “浩浩,都长成大人咯。”有人叫我的小名,我认出那是三三妈,三三就是那个从小吊着鼻涕跟着我屁股后面跑的小孩儿,他妈姓什么来着,我突然想不起来了,“哦,吴阿姨。”我痛苦地拍着后脑勺,仿佛完成一道奥数题。

    “嘿,你这孩子,叫王阿姨啊,她才是吴阿姨。”三三母亲指着旁边带着红色丝巾的另外一个阿姨说。三三母亲的脸上煞白一片,分不清是被我气的,还是搽满的粉(我宁愿相信后者)。吴阿姨拍着我的肩膀哈哈大笑,我也尴尬地笑了一声。这样重逢的场面我真不习惯,何况他们的语气像是在逗三岁小孩,全然不顾我已经三十好几,大龄未婚。

    阿姨们紧接着准备问我收入情况和婚姻状况,幸好我母亲反应迅速,把她们拉到一边聊得火热,我这才如获大赦。我无聊地四处张望,春风针织厂职工俱乐部当年是我们孩子的乐园,随着90年代后期春风针织厂宣布破产,职工们像流水分散各处,鲜艳的帘幕如今已经暗淡脏污得像一块破抹布,而当年从后面摇曳而出的我母亲那一代年轻而美丽的女人,如今已经成为一批五色丝巾狂热分子。

    当我充满怀念地注视着职工俱乐部的一桌一椅时,突然感到后座有人拍我肩膀,力度不轻,手像是一块粗糙的木板。后方传来一个沙哑而激动的声音,“嘢,浩子!”

    那声特别的“嘢”给我带来久违的熟悉感觉,我还没回过神来,转过头先看见有一道疤痕的脸,然后是一双明显下坠的眼袋、眼角生满细密的纹路、额头上垂下的几根白发。“浩子!是我啊!春生。”他又叫了我一声,我才恍然从他那独特的音色和眼神中找到他身份的佐证。

    我想,还好是在春风针织厂,如果在其他地方相遇,我一定不能认出他,春生。我使劲看他一眼,他右脸上那道疤痕弯弯扭扭如某种恐怖的爬虫,头发稀疏如被蝗虫侵害过的庄稼,他苍老得不像一个四十岁的人。我努力露出一丝尴尬的笑,“何春生,好久不见。”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

    会议开始了,春生作为老居民代表上台发言,他走路摇摆不稳如同患有腿疾,又像一场奇怪的舞蹈,在这样的令人费解的姿势中我终于缓过神来,将现在的春生和年少的春生对应。我不知道春生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的记忆里他还是个黑瘦的少年,打遍春风街无人不识。那时,他比我们大几岁,我们一群孩子是怕他的,因为他就是传说中的“二流子”,他的眼神呈现人格分裂的态势,有时清澈如水,但常常充满恨意。哦,我想起了,他还有个弟弟叫冬生。

    我的思绪飘荡在回忆里,以至于春生在台上说了什么话全然没听见,我只隐约觉得他说得并不流畅,断断续续,令人心生厌烦,然而这已经是我听过的他说过最长的一段话了。我母亲后来才告诉我,在这次拆迁补偿方案的商定中,春生忙前忙后做了很多事,为大家争取到最好的补偿方案,大家都很感激他。这让我惊讶,因为我记得春生曾经恨死了这帮邻居,也许还包括我。

    事情办妥,我母亲和吴阿姨等一帮老邻居约了饭局,她看出我不想参加,帮我解围,“你和春生好好聊聊吧,你们年轻人也叙叙旧。”而春生已经在门口等我了,“浩子,我们耍一下嘛。”他用力摇晃着布满老茧的大手,动作极不协调,说得好听点是“诙谐”,看上去总像在打出租车。

    春生带我走出春风针织厂职工俱乐部,他走在我左前方给我带路,伛偻着背,一直埋着头,远远看去像个老头。他走路虽然踉跄,效率却高,我只好加快步伐跟在他身后。他像是在迎接初来乍到的贵客,客气得令我十分不习惯,一时竟然找不到话说了。

    “我们有15年没见了吧?”走了很长一段距离,他打破沉默。

     “是啊,时间过得很快。”

    “听说你成作家了?”

    “偶尔写写而已,图个好玩儿。”

    “没看出你小子还舞文弄墨的,”春生这句话让我放松了一些,他因为脱口而出的“小子”而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你可以写写我们春风街嘛。”

    春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外套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我,我摇摇手说我戒了,于是他给自己点燃,吸了一口,他说:“林逸,这15年你干啥去了?”

    “能去哪?一直在公司呗。你呢?一直在春风街?”我一直想问他近况,不知怎么开口,多亏他开启了这个话题。

    “我?”他笑笑,“我到处走走,走了十几年,最后又回来了。”

    “回来挺好。”我说。

     “没想到你这次回来,”他抽一口烟,竟然调皮地吐出一道圈,“三三那小子都没回来过,都在外面干大事去了,都不想回来,我以前也是,总觉得外面好,实际上哪里都差不多。”

    他还要说什么,却没有再说了。他仿佛要带我去什么地方,我没有多问。我跟着他穿过一条逼仄的小巷,来到一栋两层民居楼下,他扔掉烟头,指着二楼挂满衣服的阳台对我说,“我刚搬来这里,咱好好聊一聊。”

    这是一栋90年代修建的筒子楼,墙面脱落,楼道间灯光昏暗,走廊上堆满电瓶车和各色垃圾,散发着浓重的霉味。难以相信这里还有人居住,一只老鼠堂而皇之的从顺着墙角爬过,春生捡起一块石头砸过去,老鼠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声,迅速躲进洞里。春生骂了一声:“狗日的!肯定又买到假耗子药了!”

    我想到春生一定过得不好,但没想到不好到这种境地。然而他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他告诉我这里只是暂时住一下,等春风街的房子建好,就能搬过去了,他已经在存装修新房的钱。他一边走一边用那款山寨智能手机发着微信消息,屏幕在昏暗的楼道间发出刺眼的白光。

    不知不觉我们已到走廊尽头,门自动开了,我后来才知道是里面有人将门打开,春生一直在向里面的人通知我们的行程。春生对我作出一个“请”的姿势,接着他朝里面喊道:“老婆,喊小林哥噻。”

    我这才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我说年轻是因为和春生对比,春生让她叫我小林哥,因为他不知道我的具体年龄,实际上这个女人应该有四十岁了。她短发,微胖,显得非常朴实,看了我一眼,不好意思地喊了一声“小林哥”,转身又进了旁边的厨房,说是厨房其实就是阳台边用木头搭起的简易台子,墙上一个倒挂的风扇就是抽烟烟机了,台下是一个液化气罐,台上摆了一个旧的煤气灶,旁边的碗里堆满了刚切好的菜。这种“开放式”厨房让整个屋子都飘着一股油烟味。

    “小乔,”春生将我领进屋,一边有些得意地又给我介绍,“我老婆。”

    那天春生家里的情况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是一个非常简陋的家,简陋到没有任何多余的物件。房间只有两个,却异常整洁,我想这多半是小乔的功劳。小乔总是沉默着听春生和我说话,春生喝了酒后话就多起来,酒让我们打破了时间的隔阂,酒是个好东西。后来春生的激动和兴奋显得有些不正常,他仿佛是要把他这些年的人生都交代出来,然而我总觉得他似乎又在刻意隐藏什么。

    我无意看见,小乔注视春生的眼神里有一些难以述说的情绪,那是一种少女眼中才会有的爱慕之情,也许还有亲情或者其他。而春生呢,当我看见他撩起袖子无意露出手臂上的文身时,当我看见他眼睛里又出现了一道光时,我知道这个满脸沧桑的中年男人终于又回到了曾经熟悉的他的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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