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准备出门,父亲叫住我:“你去做什么?”
我说:“看奶奶。”
父亲说:“看奶奶带鱼竿干什么?”
我呵呵道:“顺便去钓鱼。”
父亲穿着我的蓝色旧长袖和我的红色旧球鞋,吸一口利群烟,说:“我看你是去钓鱼,顺便去看奶奶吧。”我狡黠一笑,转动电瓶车手柄,驶出院子。
(二)
路上,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骑到奶奶家,预感灵验了:奶奶不在。奶奶不着家,爱闲逛。用她的话说:走来走去劲道好,一动不动死得早!她总说我外公一动不动,活不长。后来我外公死了,享年七十八,死因内脏功能衰竭。
外公是半仙,生命在于静止。奶奶是神仙,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么些年,我吃奶奶的闭门羹,和我在她家吃的饭差不多。闭门羹吃多了,我养成一个习惯:看望奶奶的同时,顺道办点什么事。如此,即便踏了奶奶的“空门”,也不至于徒劳而返。
我把电瓶车泊在奶奶家门口。奶奶一回家就知道我来了。我拎起鱼竿和塑料桶,顺着小巷走。巷子里,一个年迈的老头在修竹椅。老头肤色暗黄,脸上斑斑点点。上臂精瘦,握着一把榔头,对着竹椅敲敲打打。他察觉了我,没抬头。我不值得他直起好容易弯曲的腰。我继续往前走。
一对呼之欲出的乳房吸引了我。乳沟看起来有点陈旧。四十岁开外的女人,坐在低矮的租房前剥豆。孩子在一旁耍棍。女人时而抬起头,对着孩子嚷嚷几句。我的视线始终锁定乳房。当然,是偷偷摸摸的,不易察觉的,脚步放慢的。我终于走过了,告别那对乳房。两面河赫然出现在眼前。
两面河是两片大小相近的池塘。每片约半亩地,掘于一百五十年前。当时有个地主闺女出嫁。地主买了山,挖了河,号称“嫁山嫁河”。那座山被开山队炸平。河留存至今,即两面河。两面河与护城河暗流相通,水常年不干。两片池塘相接于一条小路。路两侧是锈迹斑斑的铁栏杆,防止过往行人落水。栏杆是发财的生意人出钱修做的。我没有根据地推想,那生意人恐怕做了哪档子亏心事。
阿远!
我听到有人在喊我。喊我的人在对岸。是程哥。他是我三姑的儿子,比我大四岁。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一百六十斤。脸上印着填不平的痘印。他在各方面比我早熟。我喊他老师傅。
我走过去说:“老师傅,鱼有钓起吗?”
程哥略激动,眉飞色舞描述道:“刚勾住一条大鱼,噗噗弹了几下,脱钩,跑掉了!妈的!”
我笑笑:“跑掉的都是大鱼。”
程哥催促道:“快点上手了,今天钓鱼感觉不错,说不定有惊喜!”
我不响。
(三)
下竿有个把小时,没什么吃口。困倦感袭来。我挺直腰板,把头转向右边。右边是家诊所。诊所的主人叫毛川,早年当赤脚医生。年幼的我体弱多病,是他的常客。毛川看病用药准,见效快,生意好得很。据村民盗听胡说,毛川家产两三千万,这辈子用不完,简直羡煞死人。
我望着诊所出神。猛然间听到一声呼唤,魂灵被抓回来。河对岸,奶奶拎着红色塑料袋,踩着手工七彩拖鞋,步履轻快向我们走来。奶奶比武大郎高点,些许佝偻着背,头发银白锃亮。待她靠近,我看清塑料袋装着各式点心:带包装的饼干、不带包装的饼干、原生态的果冻、干瘪的桂圆、麻花、奶油糖……都是庙堂祭祀的贡品。
“我晓得的,我的阿远肯定在这钓鱼。哟,程程也在啊。”奶奶边走边说。
程哥叫一声外婆。奶奶把手一举:“你们肚子饿吗?我拿来闲食,都是菩萨面前贡过的好东西!”
程哥不响。我说:“我现在不饿,待会儿吃。”
奶奶有点沮丧:“这么好的东西,怎么都不吃?这都是抢来的!别人想要还要不到咧!”
我笑笑。程哥不响。我望着奶奶可爱的模样,想起小时候。
从小到大,我每次看望奶奶,她总会问我想吃什么。在奶奶的观念里,我来看她,肚子永远是饿的。亦或者,我只有肚子饿的时候,才会来看她。这是我不成熟的揣测。奶奶才不这么想。她关心的是,东西不吃会烂掉。与其烂掉,不如给孙子吃。
好比我母亲,有时指着剩菜,热情洋溢地问父亲:“惠实,这盘花菜还要吃吗?”父亲摇摇头说:“饭都吃饱了。”母亲听完把盘子一倒:“不要吃那给狗吃!”父亲错愕。原来,父亲和狗之间,只隔了一个顺位。
印象中,奶奶的零食比较别致:比如从口袋掏出剥了一半的橘子问我要不要吃。比如从角落抽出一包被压得粉碎的闲趣饼干问我要不要吃。比如掏出一个敲着红章的馒头问我要不要吃。我给奶奶的回答多半是否定的。有次奶奶很不满,严肃质问我:“你嘴巴怎么这么高级!问你什么都不要吃!”说着,把闲趣饼干塞到我手里。
我放下闲趣饼干:“阿奶,我现在不饿。”
奶奶拿起闲趣饼干再塞给我:“不饿也可以吃点,不吃要烂掉,烂掉太可惜。”
回忆和现实搭起的桥梁,是奶奶手里的红色塑料袋。奶奶说:“我给你们放着,饿了可以吃。”
我说:“好。”
奶奶随即关心起鱼情:“鱼有钓起吗?”
我摇摇头:“没钓起。”
奶奶猛地兴奋起来,回忆道:“前几天下大雨,这里涨水。我看到这么大——奶奶手舞足蹈比划——这么大——一条乌鱼啦,在路边“嚓嚓”弹。我本来想抓住它,但它尾巴一甩,跳进水里游走了。这么大一条!”
奶奶发自肺腑的亢奋。我饶有兴味。程哥听得表情像意淫。
奶奶突然话题一转,问我:“阿远,你阿爹今天有上班吗?”
我心头一惊,说:“上班的。”
“现在他下班稍微早点吗?”我点点头。几个月前,失业的父亲找了份跑短途运输的工作,经常晚上八九点下班。
奶奶开始碎碎念:“你阿爹苦是真苦,没正点吃过晚饭,人瘦的……以前啤酒肚这么大,现在都看不出来了。你阿娘做人也没数,你阿爹都这么累,还要让他买菜,自己不买,自顾自干活,真的是一点都不知道心疼……”
我耳朵嗡嗡作响。后背像被芒刺扎。表情僵硬。这时,奶奶身后的门“嘎吱”开了,探出半个脑袋,是藕花阿婆。谢天谢地!
藕花阿婆微微笑,说:“菊芳,这两个是你孙子啊?”
奶奶一只脚跨进门,说:“是啊,一个孙子,一个外孙。”
藕花阿婆说:“那倒好的。”
她看我们站着,转身从厨房拿出两把矮凳,嘴里说:“喏,矮凳坐,站着吃力。”我应声道谢,接过矮凳。奶奶说些客气话。
藕花阿婆问:“有鱼吗?”
奶奶说:“没鱼的,小孩玩玩。”
藕花阿婆继续说:“早上木匠阿康在这里钓鱼,钓了一上午,一条鱼都没有。昨天也有人钓,没钓起。这里没鱼了。”
我笑着说:“随便玩玩,解心焦。”
藕花阿婆话头一转,压低声音:“早上阿方儿子有看到么?”
奶奶配合着表情一惊,眼珠滚圆,也压低声音:“没么,怎么啦?”
藕花阿婆描述道:“上半天我在洗菜啦,这里突然来了几个警察。阿方儿子看到警察来了,爬上楼顶,瓦片踩下了很多,跑到东边,逃掉了。现在的警察真没用,这么多人抓不住一个。”
奶奶问:“阿方儿子还在吸鸦片?”
藕花阿婆翘嘴,摇摇头:“谁晓得啦,反正一家人算是完蛋了。阿方这么劳苦,本来儿子娶了媳妇,可以享福了。哎,也是命不好。”
奶奶叹口气,转而表情荡漾地说:“我走了,生煤炉的柴还没劈好,劈柴去。”
我说:“阿奶,我帮你劈吧。”
奶奶连忙摆摆手:“不用,劈点柴板我吃得消的,你自顾自钓鱼。”
程哥笑笑说:“阿远,外婆劈柴的功夫比你强。”
我不响。奶奶说:“闲食给你们放着,肚子饿了可以吃,我走了。”
我抬头看了眼天空,云头压低了。
奶奶一走,藕花阿婆关上门。剩下我和程哥继续钓鱼。我脑海挥之不去奶奶的话:你阿爹苦是真苦!
(四)
父亲做了十多年生意,两鬓干得斑白,看不见钱。奶奶心疼父亲。父亲手头紧,奶奶偷偷把老保钱塞给他。我工作后每逢看望奶奶,她总关照我:“阿远,你阿爹苦是真苦,你花钱省点,东西少买,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很多。每个月工资都给你阿爹。你阿爹啊,苦是真苦噢!”
通常我点点头,后背一身冷汗。遇到在场坐着些大姑小姑,我会卑微,会反应迟缓,会尴尬得坐立不安。努力转话题。但无论我怎么转,最终会被奶奶转回来。她不厌其烦向我描述父亲的不易。好像我一无所知。我祈求奶奶能不能说点我不知道的事。
我飘远的思绪被一阵水花声拽回来。只见程哥的鱼竿完全弯曲,鱼线紧绷,在空气中发出尖锐的切割声。程哥大声疾呼:“阿远,抄网!抄网架起来!”
我放下鱼竿,飞奔到程哥身边,动作熟练地安装好抄网。鱼始终不露面,在水底乱窜。好在有倒钩刺,不容易跑鱼。程哥溜鱼动作娴熟,松紧有度。僵持约莫半分钟,鱼体力耗尽,露出水面,是一条两斤左右的草鱼。我看准时机,从鱼头抄入。此时,阿奶端着银白色的脸盆,出现在河对岸。我惊诧:这鱼刚钓起,奶奶就用盆来装,她有千里眼吗?
”阿远,程程,西瓜要吃吗?“奶奶不紧不慢招呼我们。
程哥大呼:“外婆,我钓起一条草鱼!夜里可以红烧吃了!”程哥扬起手,向奶奶展示手里的鱼获。
奶奶喜上眉梢:“哟!鱼被你钓起啦!这鱼不小呀,本事大的,快点养起来。手洗一洗,吃西瓜了。”
程哥养好鱼,洗把手,吃西瓜。我观察这条草鱼,卖相不错。眼睛滚圆,乌黑发亮。嘴角有道血丝,大概被鱼钩刮伤。草鱼惊慌失措,前进后退。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处境很像这条鱼。
“阿远,吃西瓜了!”奶奶叫我。
我接过奶奶手里的西瓜,啃起来。
奶奶说:“程程,这西瓜是你阿娘刚才拿来的。”
程哥问:“我妈来过了?”奶奶说:“嗯,你阿娘去了趟田地,摘了几只西瓜,拿来给我吃。”
程哥不响。奶奶继续说:“多吃点,这西瓜很好。”
我啃着西瓜,眼睛瞥了眼浮标。一瞬间,浮标沉没。我几乎扔掉手里的西瓜,箭一般冲过去扬竿。竿梢一钝,水花四溅。鱼的体积不大。我一用力,鱼直接飞上来,是条一二两左右的昂刺鱼。昂刺鱼泛着屎黄的光,在空中荡出一个弧线,直接落到桶里。
奶奶欢喜得高声连呼惬意,惹得藕花阿婆再次开门。藕花阿婆一看:“哟!鱼钓起啦!这两兄弟倒好,人家都钓不起,他们“呱哒呱嗒”钓了两条了。真是厉害!”
奶奶收拾着西瓜皮,说:“是呀,厉害吧。”她给藕花阿婆递了块西瓜,藕花阿婆拒绝着接受。
随后,奶奶端起脸盆慢悠悠回去。路上遇到个白发的老头。奶奶向他描述刚才上鱼的经过。老头听了一耳朵,朝我们看了眼,笑着走开。奶奶说得不尽兴,自言自语又说了一段路,终于消失在拐角。
奶奶走后,起风了。风像白纸的涂鸦,画满暴躁和轻狂。树叶四处流窜,打着转落到人间。树枝无可奈何摇摇头。云撑不住重量,即将崩溃!
“阿远——阿远——”奶奶人没出现,声音从巷弄传来。
“噢!”我像陕北对歌般回应。
奶奶疾呼道:“要落雨了!快回来,待会儿衣裳淋湿了!”
我喊道:“来了!”眼看这雨马上倾盆而下,我收起竿子,说:“程哥,我们过去吧。”
程哥盯着浮标,没转头,说:“你先过去吧。”
我起身眺望,远处的北门山,黑压压一片,像天空泼墨。麻雀还是乌鸦什么的鸟,飞来飞去。沉闷的雷声从天际传来——轰隆隆!农民工的小孩吓坏了,纷纷躲进屋子。我赶在雨滴落下前冲进奶奶家。大雨追着我倾盆而至!
(五)
奶奶收拾着纸盒,幸灾乐祸地说:“今天这雨下的,路上的人要淋啰!”
我靠着窗台,不响。雨滴落下来,打在屋檐上,打在玻璃上,打在水缸的盖板上,噼里啪啦,像有人叩问。
我转身进屋。眼睛一瞬间不适应,忽然漆黑,片刻便好了。首先涌进视线的,是几乎堆满半屋子的纸盒。印象中,奶奶热衷于收集纸盒。我在马路上偶遇奶奶,她多半捧着纸盒。早年间,奶奶住三姑家。三姑家位于城隍庙。城隍庙有家三江超市。奶奶闲来无事就去三江超市后门刨纸盒。那里堆放着残损的礼品盒、装饰盒、鞋盒……刨一刨,能刨出几只好的。后来三江超市倒闭了,原址开了陈客隆超市。奶奶闲来无事就去陈客隆超市后门刨纸盒。半年不到,陈客隆超市也倒闭了。
奶奶刨纸盒,用来存放锡箔纸。一摞摞的一排,一排排的一堆,占据一半的屋子。屋子的另一半是一张床。床上架着陈年不拆的蚊帐。蚊帐发黄。
我一屁股坐在奶奶的床上,指着装满“锡箔元宝”的纸盒说:“阿奶,这些要是真的钱,那我们日子笃定了。”
奶奶折着锡箔纸,呵呵道:“这些要是真钞票,那我死也放心了。你阿爹……”
我后背一凉,急忙打断:“阿奶,零食还有吗?我肚子有点饿。”
奶奶一听我主动要零食,情绪来了,连忙打开柜子东翻西翻:“刚才叫你吃你不吃,现在饿了吧!”
我不响。外面一个闷雷。
“这程程怎么还不来!打雷天钓鱼多危险!”说着,奶奶拿出膨化食品,递给我:“这小饼干很好,菩萨面前贡过的。”
我吃了一口,有点潮了,软软的。不过没告诉奶奶。我从床上下来,一脚跨进厨房。厨房没开灯,有点昏暗。我打开灯,依然昏暗。发霉发黑的墙壁上零星挂着瓢盆舀勺。整个厨房的组成,是一个水槽,一个水缸,一张灶台,一张小桌,一把椅子,几个腌罐、碗筷盘和热水瓶。
我继续走,来到杂物间。杂物间理所当然堆满杂物。唯一值钱的是奶奶的陪嫁品。这些陈年陪嫁,陪奶奶半个多世纪,比爷爷陪奶奶的时间还要长。紧贴墙壁的,是一辆三轮车,三个轮胎全瘪。三轮车边立着两个暗色瓦璃的水缸。视线再往里,是奶奶从儿女家拾掇来的破长凳,破椅子,还有些农用工具。最后,我的视线停在一块门板上。门板下方的漆完好无损,上方却是焦黑的。有关这焦黑的记忆,停在十年前那个喧嚣的傍晚,印象格外深刻,格外暗淡。那个傍晚,充斥着漫天的灰烬,此起彼伏的爆裂,兵荒马乱的呐喊,繁杂的议论,黑白默片般呆滞的表情,刺耳的警笛,以及来自两面河河底刺鼻的腐臭。
那是余晖时分,一天中少有的清爽时刻。妇女下班,为一家人准备晚饭。做一桌可口的菜,是大多数农村女人的愿望。锅里的红烧肉“噗噗”抖动着,蒸气四溢,房间灌满肉香。
此时,电话响了。来电铃声是《两只蝴蝶》。妇女一手接电话,一手拿锅铲,刺探着红烧肉。收汤阶段,妇女盖上锅盖,走到屋外。
电话打了很久。电话那头是久时未见的儿女争先恐后的喊叫和嬉笑。这扫清了妇女劳累一天积攒的疲惫,人顿时精神些。妇女询问着儿女的学习生活情况,迟迟放不下电话。有什么东西烧焦了!妇女终于回过神,一转头,目瞪口呆——灶台火头乱蹿!淤积在灶面上的油污,此时成了火焰最好的帮凶。火苗像调皮的顽童,欢快雀跃着,从灶台的一边跳到另一边,点燃了裸露的煤气管。。
妇女慌了神,拿勺子接水,不停洒。纯属徒劳。烈火迸发出高温热气。妇女抵不住灼热,仓皇退到屋外。灶台的火越烧越旺。妇女拼命喊救火!周边的村民纷纷赶来,接了水往屋里扑。隔壁的老太生怕火灾蔓延开来,和孙子抱头痛哭。烈火终于冲破了房顶。怒升的黑烟吸引了方圆百米的村民。平日清闲的弄堂一下子挤满乌合之众。
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父亲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毛海。毛海是父亲的小学同学,做传销生意,住在奶奶家附近。父亲和毛海早年打过麻将,平时从不联系。今日来电,令人费解。父亲看着毛海的号码,后背隐约发凉:喂,阿毛,怎么说?
毛海语无伦次:“阿惠,你人呢,快过来呀,火着了……你家着火啦! 快过来!”
父亲一惊:“啊!我家着火了!什......”父亲话音未落,毛海的电话已经挂了。
父亲一下子腿软,差点站不住。当时,家里刚翻修,花了不少钱。父亲脑袋一片空白。紧急忙慌,父亲停下手头所有的事,跨上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冲回家。一看,房子好端端的,什么事没有。悬到嗓子眼的心稍稍回落。父亲纳了闷,莫不是毛海在作弄人?想想不会。毛海那口气,不像是开玩笑。若拿这种事开玩笑,头颈脖都给他斩断。
这时,手机又响了:“喂!”
听筒里,三姑的声音火急火燎:“阿四,快点过来,阿娘的屋子着火了!”父亲一听,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父亲赶忙朝奶奶的屋子奔去。过了西门菜场,父亲终于望见百米开外升腾的黑烟。一阵警笛声从远处传来。火警来了!等火警真正到达现场,屋子早已完全被大火吞噬。
父亲找到三姑和奶奶。奶奶向父亲描述起火的经过,上气不接下气。父亲勉强听懂。突然“轰”一声巨响!北屋的煤气罐发生爆炸。气浪掀翻屋顶。火星溅射。看热闹的人群吓得四处逃窜。与人群逃跑方向相反的,是背着器材前来救援的消防员。灭火系统迅速搭建完成。从两面河抽上来的水经由高压水泵形成骁龙般的水柱,强力射向大火。火势瞬间灭了一半。高温蒸发的水汽腾腾升起。空气中焦味混着两面河的腐臭,刺鼻难闻。火不久被扑灭,遍地狼藉。奶奶本想靠出租赚点钱。没想到把房子给赔进去了。
这块深棕色的门板,当时位于朝南的墙上,过火面积小,仅仅被烧了一角。灾后清理现场时被拆下,是为数不多没被烧毁的家当之一。我望着门板出神。奶奶走进来,说:“在看什么?”
我说:“没什么,阿奶,你东西倒挺多。”
奶奶四下摸索,东整整西整整,说:“都蛮好的东西,丢了可惜。”
我不响,看了一眼门板,退出了杂物间。
(六)
窗外雨点渐小,哗啦啦的声响没有了。我陷在沙发里。腿伸直,能碰到奶奶的脚。我用脚趾头拨着奶奶娇小的脚掌。她停下折锡箔纸的手,说:“你这样弄我干什么啦?”
我笑笑,不响。奶奶继续折锡箔纸,说:“军军前两天来过了。”我一愣,问:“干什么来?”奶奶说:“拿来一箱葡萄,一箱桃子。”
我不响。
奶奶继续说:“军军告诉我,过年那会儿发烧,没来看我。后来上学,一直抽不出时间。”
我呵呵道:“这都半年了,才想起来看你。”奶奶说:“那不是路远嘛,只要来看我,总是好的。”
我不响。奶奶也不说话了。片刻,我问:“他过来还说了什么?”
奶奶低着头,不停折锡箔,说:“房产证的事。”
我说:“房产证怎么了?”
奶奶说:“军军让我把房产证给他。呵,肯定是他娘教的,军军哪会说这样的话。”
我冷笑道:“那会儿房子空着都不让你住。现在要房产证了,上你这讨要。”
奶奶不响。我问:“那你给他了吗?”
奶奶说:“我想了想,还是给他算了,一趟一趟来好几次了,我藏着也没什么用,死了也带不走。那房子本来就是你小舅的。你小舅死得早,军军这么小没爹,也可怜。他娘坏是他娘的事,军军毕竟还叫我一声奶奶。”
我看着窗外,雨渐渐停了。大概六七年前,小舅肝癌去世。我记得那天刚好拿期末考成绩单。大清早,奶奶敲我家门。我站在阳台,父亲下楼开门。父亲说:“现在人还好吗?”
阿奶像完成一桩心事,神态平静,说:“人死掉了。”那模样,像死的是别人的儿子。
再往前半年,一天中午,奶奶从父亲手里接过电话,是三姑打来的。没说两句,眼泪啪啪掉。电话里,三姑说,小舅查出来得了肝癌,晚期。半年后小舅没掉。出殡那天,军军面对他爹的遗体,眼看他娘拿头撞棺材,拉不住,尴尬地对我笑笑。我当时一怔,觉得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日后指不定做出什么让人掉下巴的事。
果然,小舅一周年祭祀,军军和他娘掀掉他爹的祭台。众人仓惶。后来,他娘带军军回了娘家。房子空出来。奶奶提出要去住,军军他娘不肯,偷偷摸摸换了锁。奶奶没办法,把烧毁的老房子重新翻修,一直住到现在。
(七)
雨彻底停了。
奶奶喃喃说:“都苦的,你们几户人家,都苦的。现在你们后代争气,一个个弄得好,我也放心了。”
奶奶欲言又止。我赶紧把自己从沙发挖出来,走出屋子。落雨后的水门汀热气升腾。我转头说:“奶奶,我去程哥那边看看。”
奶奶闭着眼,嘴里念诵经文,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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