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河

作者: 剧不终 | 来源:发表于2016-09-13 15:57 被阅读0次

    文:写不长

    从父亲记事起,奶奶就经常跟他说:“我的老家有一条大河。”

    “娘,你的老家在哪?”父亲问。

    “不知道。”

    奶奶五岁时,或者更小,她的父亲背着她离开老家,通过中间人,把她半卖半送给了养母,一个行为乖张、性格暴躁的寡妇。

    奶奶向我的父亲回忆这些时,已经四十岁了,生育过十个孩子,却只存活了五个,爸爸是她最小的儿子。

    三十多年来,她一直在寻找自己的老家。她记得村子西边有一条大河,她还记得家中的亲人们:有爷爷和父亲,有姐姐、哥哥和一个小弟弟,母亲已经因病去世。在有限的记忆里,她的母亲是温柔的、美丽的,与暴虐刻薄的养母相比,亲生母亲是菩萨一般的形象。

    除此之外,她说不出关于老家的其它任何信息:村庄叫什么名字,在哪里,父母的名讳。在她还是不懂事的孩童时,因为母亲病逝,她从此在这世上失去了可信的依赖。她的父亲,亲手把她推出家门。

    奶奶说:我的老家有一条大河。这诗一般的句子背后,是对生命来处不甘心地追寻,浸透着被亲人抛弃的痛苦和血泪。

    奶奶的养母性格怪异,脾气阴晴不定,稍不如意便对奶奶棍棒相加,饿肚子更是常事。有一次她外出走亲戚,便把奶奶反锁在家中几天,幼小的奶奶饿到最后,不得不吃灶坑里的草木灰充饥。

    奶奶说:“她当时是存心想把我饿死的,可没想到我的命那么大。”

    从小到大,养母对奶奶从未流露过长辈的慈爱,反而极尽虐待之能事。奶奶长到七八岁的时候,便已成了家中的顶梁柱,白天下地干农活、推磨、做饭、洗衣,晚上还要就着一豆灯火做草编织品,以给养母赚家用钱。

    身体已经极其劳累,又处在贪睡的年纪,奶奶在灯下做活,经常做着做着就会控制不住地打瞌睡,养母手边放着一根擀面杖,看到奶奶的眼睛合上,便狠狠地敲她几棍,敲醒后继续做,不完成当天要求的数量,就不准奶奶睡觉。

    有时候并没做错什么,养母却因为心情不好而迁怒于奶奶。不给吃喝也就罢了,最恐怖的是寒冬腊月,养母把奶奶毒打之后,还要扒光衣服推到院子里,等奶奶冻得不省人事后再拎回来。

    有些人,是不配做父母的,偏偏又阴差阳错地做了父母,于是,这无辜的孩子,便成了她/他报复命运的工具。

    小时候,我听奶奶向亲戚们讲述这些细节时,被吓得大哭起来,连着几个晚上做噩梦。奶奶也曾因为不堪忍受非人的折磨而多次逃走,周围的乡亲们同情她,却无人能救她,人们对她做的最大的善行就是在她逃出家门后,收留她吃几顿饱饭,再把她送回去。

    一天又一天,奶奶是怎么熬过来的?

    不知老天爷是爱她还是恨她,竟然让她在地狱中长大成人,长成了那一带有名的心灵手巧的姑娘。无论是做馒头、擀面条、包饺子,抑或是做鞋、做衣服、做草编织品,出活又快又好,做出来的成品总是同伴们效仿的榜样。

    奶奶十七岁那年,养母贪图彩礼钱,把她许配给大她二十多岁的爷爷。成亲后,奶奶的日子并没有好过多少,她的公婆延续着歧视和虐待,她的丈夫----我的爷爷----也从来没有维护过自己的妻子。奶奶告诉我,她生完姑姑的第二天,便下地去推磨。没有娘家疼爱的媳妇,在婆家也是低人一等。

    现实越是残酷,对亲人就越是抑制不住地思念,那种思念在黑暗的长夜里散发着微弱的光亮,慰藉着奶奶的心灵:她在世界上不是孤独的,是有血脉至亲的。

    奶奶说,我的老家有一条大河……

    她向丈夫说,向乡邻们说,向停留歇脚的路人说,向卖针头线脑的货郎说,向第一个出生的孩子说,一直说到第十个……她描述那大河浩荡,两岸风景秀丽,她的家就坐落在大河的东边。

    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诉说,呓语一般,不厌其烦,逐渐成了人们心照不宣的一个笑话。

    终于,在她四十岁出头的某一天,奇迹出其不意地降临了。

    那天,她和平常一样,向来到村里接种牛痘的人说起时,对方说:“你说的这个地方,和我去过的一个村子很像……”

    接种牛痘的人,常年游走乡间,见多识广,阅历极其丰富,是乡亲们眼中的“能人”。

    “下次再去时,我帮你打听打听。”他的话给奶奶的心里播下一颗希望的种子。

    接下来的日子还是如常的艰辛,不同的是那颗种子发出了小小的芽,却又被奶奶拼命地压抑着,不敢让它疯长,害怕这又将是一次虚妄地等待。

    因为接种牛痘有固定的行程路线,去每个村落也都有相对固定的时间,大约一年后,接种牛痘的人才来到奶奶的老家,他信守诺言,向前来接种的人们打听,居然真的问到了我的舅爷爷那里。

    虽然奶奶年幼离家,但我的舅爷爷,奶奶的弟弟,还记得这个姐姐。听说他确认信息之后,便徒步来寻找奶奶,三百多里地的路程,他一路流着泪走来,进了奶奶的家门,姐弟俩相拥大哭。

    分别时还是姐弟四人,相聚时却已少了一位,哥哥因为成年后被抓去当兵,多年来生死不明;分别时都是孩子,相聚时额头都已长出白发,回归之路,漫长得曾让人无数次绝望。

    历尽艰辛,奶奶终于找到了老家,她老家的村子叫许孟村,现在隶属于山东省日照市五莲县。

    “我的老家有一条大河。”这记忆虽然单薄,却指明了方向,再困顿的日子也不至迷途,正是因为奶奶执着地寻找,我生命的一部分来源才不至于混沌。

    和舅爷爷重逢之后不久,奶奶回了一趟老家。当时,奶奶的父亲还在世,在集市上摆一个茶水摊。得知奶奶返乡后,他一直避而不见。后来,在亲戚们的再三说合下,他才和奶奶见了面。奶奶流着眼泪质问他当年的无情,他坐在墙角,全程不发一言,没有一句道歉和牵挂的话。奶奶在经历将近四十年的苦苦追寻之后,终结了对父亲的想像,不再留一点儿念想。

    让人欣慰的是,我们与舅爷爷、姨奶奶家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后辈们也经常往来。

    奶奶没有上过一天学,生活悲苦,受尽欺侮,她发誓不让自己的孩子再重蹈覆辙。奶奶的五个孩子都被她陆续送进学校,省吃俭用地供着读书,即使在送女孩上学被乡亲们取笑的年代,她也坚持着自己的做法。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我的伯伯、姑姑和父亲,相继走出农村,在城市里谋得一份不错的职业。

    我像奶奶离家时那么大的时候,曾经回过她的老家,见到了奶奶的那条河。那真是一条美丽的河,怪不得奶奶对她念念不忘。清晨,奶奶带我来到河边,用清凉的河水给我洗脸。我脱了鞋,走进浅水处,小鱼儿很多,慌乱地碰撞着我的小腿。河道非常宽阔,河水清澈见底,妇女们在河边洗衣服,大声地说笑着。奶奶说,她的妈妈,当年也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捶洗着衣服,与大娘婶子们亲热地说着笑话,也给年幼的奶奶温柔地洗脸,再撩起衣襟给她擦干。

    虽然最终找到了亲人,但被抛弃、被虐待的经历给奶奶留下萦绕一生的痛苦。在她去世前,和我的父亲说起她的养母时,奶奶还悲愤不平地说:“我还是个孩子,她的心怎么能那么狠?”

    几年前的冬天,我又回到奶奶的老家,那条河已经干涸。在这之前,它可能流淌过几百年,甚至上千年,见证过许多悲欢离合。我设想一个小小的女孩,因为母亲突然病逝,整日哀伤啼哭,突然有一天,她的父亲说:“走,我带你找你娘去。”便背起她,沿河一路向北走去。小女孩满怀希望地趴在父亲的背上,幸福地憧憬着和娘亲的相聚。

    夕阳如血,染红了河水。

    这一走,就是三百里。

    这一走,就是将近四十年的光阴。

    这一走,生命的痛楚终生相随,从未愈合。

    如今河床已被荒草淹没,被风吹得嗖嗖作响,天空下起了雪,雪花静静飘落,慢慢覆盖了河床。后代人的记忆里,他们的故乡不会再有一条蜿蜒流淌的大河,顶多只是一条裸露废弃的河道,当然他们也不会知道这条河,对于一位老人的意义。

    这是奶奶的生命之河,她给三个儿子起的名字都与水有关,以此纪念自己心中的河。在她寻根的漫长岁月里,这条大河日夜奔流,呜咽不止,呼唤着她的乳名,倾诉的全是思念和不舍。

    我的奶奶,生于1911年,故于1994年。养母给她起的名字叫付秀英,其实她本姓董。

    奶奶的河,叫涓河,发源于山东省五莲县的马耳山,流经许孟村边,往北注入潍河,最终奔向广阔的渤海。

    Endless

    尾图为冬天的涓河,

    父亲摄于2011年2月。

    文 | 写不长

    图 |据CC0协议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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