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生与死

短篇小说 生与死

阿紫坐在灯光耀眼的演播大厅里，她正在等待由市长亲自给她们颁奖的一场典礼。这里还有许多人，人挨人人挤人，人头攒动。这其中，有一些人和她一样是来领奖的，也有一些人是她们的家属。他们坐在台下，为他们的亲人鼓掌助威。在他们眼里，她们是他们的骄傲，所以他们很狂热，他们抱着大把的鲜花坐在观众席里，等待着他们的亲人领奖下台，然后他们要给他们的亲人一个大大的拥抱。

阿紫也在人群里看到了她的亲人，她的拉拉队。那里面有她的爸爸，她的妈妈，有他的老公孩子还有所有的亲戚朋友。

颁奖的领导中午了还没有到，于是在第一轮的彩排之后，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就给大家安排了午饭。这是一场场面宏大的自助餐。所有的人都拿着盘子端着碗自己去盛他们喜欢的食物，阿紫也不例外。她端着她的小盘子去盛了一小盘的香菇牛肉丝。以前大夫是不让她们吃香菇的，因为香菇含钾和磷太高了，对她们肾衰病人极不好的。但是今天阿紫想吃。反正明天就可以去医院透析，长得高一点也无所谓，高兴就好。

阿紫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匆匆地把那盘菜吃完。然后她和家人打过了招呼便一个人爬上楼梯走进了演播大厅。

大厅里灯光明亮，音乐很轻柔，当市长亲自把鲜花交到她手中的时候她感觉很陶醉，全市最美女性，生命顽强，不屈不挠的女英雄，女强人，她为这些好听的头衔雀跃不已。当所有和她一样的美丽女主都在台下和她们的亲人热烈相拥时，她却看不到了她的家人。阿紫很奇怪，也很落寞，她一个人抱着花往外走，走入一个好像叫作另一个世界的地方。

那里也有许多人，那都是她的家人，还有亲戚还有朋友，她们也在热烈的谈论着什么。阿紫看到有几个记者在那边房间里出出进进，那边是她的家。阿紫往家走，她怀里抱着市长送给她的鲜花，她的脸此刻如花儿一样的美丽。她感觉自己很幸福，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白费，她给自己挣到了如此大的荣誉，她觉得她的家人也会以她为荣，他们也会觉得很幸福。

阿紫走进她家的家门，她看到他的亲人们都在安静的忙着自己手里的事，有的做饭，有的打电话，有的在院子里玩耍，有的躺在床上哭……

阿紫和他们每一个人打招呼，但是他们都不理她。这让阿紫觉得有些生气，“你们当我是空气吗？”她大声叫，但是他们依旧各做各的事，好像她根本就没有走进这个家门。

阿紫走到她家的客厅门外，她听到几个记者正在屋里和她爸爸谈着话，“你们就不再努努力吗？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们可以给你们捐款，只要你们愿意让她活着……”

“不必了。不是钱的问题，我们太累了，她也受了太多的苦……”爸爸说得面无表情，“我们老了，我们已经为她付出了一辈子，现在我们再也干不动了，你们走吧！”然后那几个记者就都叹着气带着满脸的怜惜与无奈走了。

“这是怎么了？”阿紫看到她的一个大伯站在她家门口吸旱烟，她就上前去问他。

“你爸妈都老了，他们太累了，没有能力再支持你去嘚瑟，当众人瞩目的风云人物，他们也要为自己活几天。”大伯的话说得不冷不热，这让阿紫更加一头雾水，摸不着个始末。“你们到底是怎么了？你们难道不为我获奖归来高兴吗？”阿紫抓住她的哥哥问。

“不高兴，我们都很累。”哥哥答得很坚定。

阿紫拉拉床上躺着哭的那个人，那竟是她的闺蜜女友。“别问我。我也不想是这样，并且我也没有办法救你。”她哭着指指屋里正在烧火做饭的阿紫的爸妈，然后继续她的哭泣。

“爸爸……”阿紫走到她爸爸面前轻声说，她并不想问什么，她的心里好像已经猜到了什么，但是她不敢相信。

“是的。我们放弃了……”爸爸的声音缓慢，但是一字一句却说得那么坚定，“我们放弃了。”

阿紫诧异地倒退，“你们放弃了？就这么放弃了？”她如遭雷击般的颤抖了一下，“难道什么都是真的吗？”阿紫的泪一下子便如泉水一般喷溅出来，她不敢想，从小最最爱她的爸爸，竟然真的成为第一个说出要放弃她的人，这让她承受不了。从小到大，她一直就把他当作自己的山，当作自己的依靠，然而这一天那座山，却倒了……

阿紫孤独得站在那里，那一刻她感觉她就像是法海金钵照耀下的白娘子。所有的人都聚拢来，大家围着她，但是他们脸上的表情都跟她的爸爸一模一样，这让她彻底崩溃了。阿紫开始大叫大嚷，“可是我还不想就这么死啊！我还有我的梦想……你们这是遗弃……”所有的人都默然无语。

“好吧！”阿紫无奈的点头，“这一个月的透析费反正已经交了，我还可以再透二十天，让我在这二十天里去完成我这一辈子想做还没有去做的事……”阿紫喃喃地乞求。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梦想……”阿紫的泪一颗颗坠落，那是绝望的泪但也是不甘心的泪，因为她依稀还记得，她上中学的时候她最爱的一个老师对她的评语，“阿紫是一个最顽强的姑娘，一个班五十个学生，就算前面四十九个人都不来上课了，阿紫也不会不来；全中国十四亿人口，就算大家都不愿再活了，阿紫也不会甘心放弃自己。”

……

“多活二十天又能怎样，终归要死。这辈子并不是所有人的梦想都能实现的，你再怎么努力又能怎样……”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在说着话，阿紫听不到了。

阿紫站起来挤出那堆人的包围，她看到那个躺在床上哭的人，这时候她已明白她是在为自己哭，于是她走过去，轻轻拍拍她的腿，“我的姐妹，就你够意思，还能为我哭。”然后她回身告诉那一堆表情麻木的人，“从今天开始我不属于这个家了，我也不再姓你们这个姓氏。你们也不必逼我去死，我会自生自灭的。”说完她便扬长而去。

阿紫离开她的家门，但是她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到哪里。她知道，如果不透析，自己最多也就还有七天的寿命。七天，就七天。她身上没有一分钱，单靠走，这七天她能走到哪里去呢？如果有来生，她愿意自己变成一只鸟，因为鸟是可以不靠肾脏就能活着的，它们不像哺乳动物，它们可以把喝进去的水以大便的形式排出体外。最主要的是它们还有翅膀，它们能飞，这便意味着它们离它们的目标更近，所以它们便有更多的希望走向成功，走向它们的梦想。但是这辈子要怎么才能变成一只鸟呢？不能变成鸟，先长出一对翅膀也是好的，那样的话，就算只有七天，她也可以先飞到透析室去加透一次，如果能在最危急的时刻增加一次透析，她便可以再多活几天，这样，她就可以有时间去想想别的办法。

阿紫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走着，阳光如毒火一般晒得她无法呼吸。街边，一个四十几岁的妇人正在卖着遮阳伞和遮阳帽。阿紫走过去，她拿起一顶帽子弱弱地问，“这帽子怎么卖的？”

“十块。”那妇人干脆地回答，言语里没有一点可以打价的余地。

阿紫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衣兜，她居然一分钱都没有。不过，她也不是一无所有，她的兜里还有一个苹果呢，那是她在演播厅吃饭时偷偷放进兜里的。

阿紫快步离开那个卖遮阳帽的摊子，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浪费在那里，如果不去透析室，她只有七天的时间可以活。是的，就七天。那为什么不赶紧去透析室呢？阿紫想着她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她的方向就是透析室的方向，但是到那里的路还十分遥远。

暮色西垂的时候，阿紫来到一条小溪边，这里有碧绿的青苔，有清清的河水。阿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投进水里，望着那河面上荡起的阵阵涟漪，她忽然又觉得开始口渴。阿紫俯下身，用手去撩起水花，但是她并不敢喝，她只有七天好活，如果喝多了水，不要说七天，三天她也是坚持不了的。阿紫咽了一口唾沫，起身要去，回眸间却瞥见河边的野草丛中有一棵野茄儿秧枝繁叶茂果实累累。

“啊！真是出乎预料啊。”阿紫急急的跑过去，摘下一颗颗小小的果实放进嘴里。这时候她又流出泪来，

“爸爸，这是什么？”她眼前出现了她五六岁时候那张圆圆的小脸。

“这是甜甜儿，你尝尝甜不甜啊！”她仿佛又听到爸爸的笑声，那笑声也有着和那嘴里的小果子一样甜甜的味道。阿紫闭上眼睛，她慢慢的体会那一丝丝甜蜜的感觉，她决定不再怨恨爸爸他们了，没有爸爸她能活到今天吗？他老了，也累了，让他放开自己好好歇歇吧！

阿紫走进一条长长的弄堂。这胡同里有许多敞开的门，但是哪一扇阿紫也不敢轻率地走进去。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推着垃圾车从阿紫眼前走过，他好像认出她来似的跟她打招呼，“怎么姑娘，你还活着呢吗？大家伙都以为你已经死了呢……”阿紫朝他默然地点头，但她不知道自己是想表达什么，是说自己还活着或者已经死了。

阿紫一直沿着那条狭长的弄堂往前走，走到尽头才发觉它是一条死胡同，前面有墙挡着根本过不去。于是阿紫又往回去，又走到她遇见老头的那个地方。刚才她只顾看那老头却没有发现那里有一条通向西边的小街。

阿紫沿着那条街向西走，街上到处都是泥和水。是这两天才刚刚下过雨了吗？阿紫闹不清。她只是沿着那泥泞不堪的路一直前行，一直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阿紫觉得她的身体开始变得轻盈。她觉得她变成了鸟，她去摸她的翅膀，但是她没有。她不是一只鸟，她变成了一只猫。

怎么又变成猫了呢？阿紫觉得好奇怪。这一辈子她是最最讨厌猫的，因为猫吃鸟，而她是爱鸟的。不过突然变得像猫一样伸手矫捷，也算是一件很开心的事，这让她走得快多多了，照这个速度她用不了七天就能赶到医院的透析室。阿紫像风一样地奔跑，但是她突然又想到了一些问题，都变成了猫还用得着透析吗？不是有人说猫有九条命吗？如果真有九条命，那生个病还算个啥哎！就是随便死个三回五回不也没有关系嘛！还有一个最最重要的事就是……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会走了呢？阿紫突然站住，她打量着自己的双腿发呆，自己这几年不是一直是坐轮椅的吗？难道我是已经死了？阿紫伸出自己的手指放进嘴里咬了咬，居然不疼，“真的是死了啊！——”阿紫开始放声大哭。

“啊！干嘛咬我？”一个声音像炸雷一样在阿紫耳畔响起。这把阿紫给吓了一跳，于是她突然就从梦中惊醒。

醒来以后的阿紫躺在一间明亮的病室里，她的手里还紧紧的抓着一个人的手，阿紫仰头望去，她看到她的老公正龇牙咧嘴地看着她。“一睡就好几天，怎么睡醒了还咬人啊你？”

阿紫笑了，原来都是梦，谁也没有放弃她，她还好好的活着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