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地下室-6

作者: 慢科学 | 来源:发表于2017-09-03 10:11 被阅读39次

    冬季的南京并非属于雨水的城市,但好像又从心底里羡慕水乡的细雨绵密,这一旦下起雨来竟也淅淅沥沥缠绵难去,惹人意兴阑珊。周日我早早地醒了,却赖在床上不起。我用遥控器打开那硕大的落地窗帘,看见外面的世界一片水浸浸雾蒙蒙的,满是慵懒和模糊的线条。我拿了本书靠在床头翻看,思绪则被窗外的细雨浸染,湿湿的,黏黏的,总无法振作清晰起来。再渐渐的,意识复又开始变得模糊,感到一种不真实感。我想起了 “海森堡测不准”原理:在一个量子系统中,我们无法同时准确获知一个粒子的位置和速度。精确的扫描必然影响测量结果,所以往往是测量本身导致了结果。从这个意义上讲,历史上没有哪一个准确的测量被真正进行过,包括我们人类的认知在内。一切都有可能是虚妄的集合体。我依然记得当年读到测不准原理时的内心震颤。薛定谔的那只生死不明的猫也曾让我彻夜无眠。我重重地用手揉了揉太阳穴,轻微的痛楚却是清晰明确。此时此地,那许多可辨的声波、光波及神经电信号源源不断地产生传递,我依然在这里,虽然不确定是否尽皆虚妄。

    做了番思想斗争,我用力地掀开被子,穿起居家服去卫生间洗漱。镜中的自己满嘴牙膏泡沫,抬头间依稀三条皱纹在眼角伸展,表情迷茫,发势凌乱。五官也因为睡了一夜而有些浮肿,好一副难堪的腔调,我心想或许每个人都会有这样隐秘的一面吧。洗漱之后我去厨房热了牛奶,简单做了个蛋糕当作早餐,然后打开电视看早间新闻,把它当做早间进行曲一样的背景声。姚叶说她今天有事,昨天晚上就回学校去住了,于是我也就不用去姚爸那里过周末。虽然还没想好要做些什么,但难得的自我调配让人自在,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要去哪里走走才好。就这样安静地过了许久,电视里的节目渐渐转向午前的乏味,昨日的报纸也已经翻完。我简单收拾了下,准备出去找个餐馆吃午饭。正动身时,手机响了起来。电话的那头是个沉静的男声,发音吐字却有些生涩。

    “您好,请问是陈听松先生吗?”

    “嗯,我是。”

    “非常荣幸,请问您现在方便说话吗?”对方的语气颇为礼貌。

    “方便的,您说吧。”

    “嗯,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松尾佑一,早稻田大学的教授。日前早稻田大学和您的母校南京大学展开课题合作,其中的一项重要内容是一对一的深度访谈。我从南京大学的资料库里调取了您的资料,感觉非常适合我们的课题,所以想烦请您参与,冒昧之处还请见谅。”

    我一听颇有些云里雾里。早稻田大学,对我来说是个遥远朦胧的概念,只是在小时候偶尔听祖父提到,现在却是活脱脱地上演了这么一幕,不禁让人心神恍惚不明所以。

    “哦,那请问是什么样的课题呢?”我问。

    “大致是关于阶层的移动,我查阅了您的学历档案以及履历,对于这个课题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我踌躇着,心中却有一丝不知从何而起的兴奋。

    “哦,不知道这个课题是怎么安排的呢?”我问。

    “这个不麻烦,抽时间找个安静的场所做下访谈,然后完成一份问卷就可以了,您只管放松,就把访谈当做寻常的闲聊就好。只是得事先说明,访谈可能不止一次,具体的安排还要看进展情况,希望这不会对您产生太大的困扰才好。”

    我想了想道:“我算得上是个书呆子,能和学术沾上些边也是乐意的。到时候麻烦把时间地点告诉我,我准备下。”

    “呵,客气了,时间还是由您来定,毕竟是我求您的事情,只管您方便就好。”

    我心想今天下午倒是有空,也不用向姚叶汇报。之后工作上一忙起来就说不好了,况且周末姚叶在家的话也难有空,于是征询道:“您看就今天下午可以么?我正好有空,再往后的话现在还不能确定。” 对方没有立刻回复,估计在看日程表。

    “好的,那就今天,我现在去安排,等会儿我把时间地点发到您手机上,打扰了。”对方回道。

    “您客气了,我等您消息。”我道。

    挂断电话,我看着屏幕上那个陌生的号码发了会儿呆。祖父青年时代曾东渡求学,所在便是早稻田,只是很少主动提起,而“她”前些年也是去早稻田完成学业。想到这里,我心中又是一阵恍惚。

    我收起手机,重新整理了下衣衫出了门。楼下的中式速食虽不甚美味,但足以果腹。素色而廉价的桌椅,泛着油光的地板,程式化的语言和表情,都是可以让人淡忘世界的物件,只是这其中少了一点关照和灵性。

    吃过饭,我踱到近旁的先锋书店闲逛,随手翻起一本《常识》,这是梁文道先生近年来的时评结集。我心想此书能以此清静无为的词语作书名,实是有境界的。但它又与独立战争时期托马斯·潘恩的那本著名的小册子同名,又自有一番峥嵘骄傲。我静下心翻了几篇文章和作者序,其中有行小字:“该书所集,卑之无甚高论,多为常识而已。若觉可怪,是因为此乃一个常识稀缺的时代。”看到这里我不禁会心一笑。正巧此时松尾先生的消息到了:“下午两点半,云中小雅,松尾预定。”我看了看手表,眼看着还有些时间,就又在书店里盘桓了一会,到了一点半才动身。

    这云中小雅位于商茂顶层,只是设计上不知为何,需要转一次电梯才能到达,竟暗暗有些曲径通幽之意。好在第一道电梯下来便有服务小姐穿着齐整的旗袍迎接导引,不至乱了方向。到达餐厅的时候,正巧两点刚过,我报上预约人,侍者告知座位号。当我找到位子上的时候,那里已经坐着一人,素色格子便西装,面料上乘的裤子,微卷的头发是精心整理过的,脸上隐隐有络腮的胡青,但收拾得非常干净。年纪35岁上下,透着几乎无可挑剔的整洁澄净,想必不是寻常身世,此时他正望着窗外的南京出神。我轻声问道:“请问是松尾先生吗?”

    他转过头来,立刻展开优雅的笑容,道:“是陈先生吧?我就是松尾佑一,快请坐。”松尾的态度和蔼礼貌,眼神却是锐利的。

    我点头坐下,松尾招呼来侍者让我点饮料。这时早稻田一词从脑中闪过,我又想起“她”,于是问侍者要了一杯不加糖的拿铁。松尾等侍者走开了,说道:“事起仓促,未曾想今天就能会面,也来不及细选地方,还请陈先生不要在意。”

    “太客气了,以前在大学的时候也做过类似的访谈,在麦当劳就解决了,有时甚至在街边公园。今天约在这里,已是受宠若惊。”我这番话虽是客套,但的确是实情实意,不过到底有些紧张的缘故,显出一丝稚拙。

    松尾笑了笑,和缓地看看我,像是某种洞悉与宽仁的姿态,让我有些局促。

    “陈先生那是不拘一格,体察人情。像我们这样的,可还是在俗世里挣扎啊。”

    我笑笑,身体则稍稍往后靠了靠,调整到一个舒适的角度坐定,又轻轻地拉了拉衣角,使衣襟看上去更齐整些,等待松尾切入正题。此时的松尾依然看着我,仿佛考古学者在细细端详古老的器物。我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如果这时避开目光,倒显得我小器了,于是索性淡然受下,回以似是而非的沉稳姿态。这一目光交错,只是几秒钟的时间,于我倒像是时光静止。这时松尾道;“陈先生气宇不凡,看人的眼神也是有深度的。”我听了微微扬了下嘴角,并没在意。

    松尾顿了顿,道:“陈先生今天一袭黑衣,像是对黑色有偏好,但细节上又不甘寂寞地发出声响惹人注意,从着装上讲是个用心的人。从行事上说,在低调之下藏着热度。眉宇间的气息却不够圆润,不知从哪里透出一点戾气,这与阁下食指交叉所体现出的理性平和的取向似有不协调之处。你与在下目光交汇时没有避让,应该是个相当自信的人,只是这自信又显得很收敛,想是自视颇高,现实境况却不甚如意。”松尾悠悠地说完,脸上始终保持着优雅的笑容。我表面依然淡定,心下却暗暗吃惊,这许多判断虽说不上全无偏差,但已直抵真相。透彻,又有些肆无忌惮。

    停了一会儿,松尾缓缓地问道:“陈先生看,我说得对不对?”

    我看了看窗外,正想着如何作答,碰巧侍者端来了咖啡,杯中的液体醇厚温暖,一股清香若即若离地漫散开来,似有似无。

    “松尾先生可曾听说希腊有一种咖啡占卜?”我问。

    “愿闻其详。”

    “希腊人相信,每个人每天的运气是不一样的,有时走好运,有时却走背,加上希腊人喝咖啡的历史很久远,这时间一长就出现了咖啡占卜法。占卜的时候将咖啡盘盖在喝完的咖啡杯上,心里默念想要占卜的问题,然后将杯盘倒扣过来静置。等冷却后掀开杯子,根据盘子里的图案就可以进行占卜了。”

    松尾靠在沙发上轻抚着脸侧的胡青,用眼神示意我我继续。

    “凑巧的是,我今天早上就试了一下。”

    “是吗?结果怎样呢?”

    “盘子上出现类似天秤座星标的形状,旁边还有些交叉的线条。”

    “有什么寓意吗?”

    “按照我的理解,今天应该会受到一位女士的邀约。”我顿了顿,“未想到了中午,邀请我的却是松尾先生这样一位优雅而博识的日本学者。”说着我向对面投去略带调侃的目光。松尾听了,轻轻地笑出了声。

    “陈先生见笑了,我们这是互算一卦,扯平。”松尾道。

    “呵,我胡乱开玩笑的,先生不要当真。听之前先生之前所说,倒像是很了解我的兄长一样。”

    松尾听罢莞尔,我则像是逃过一劫般松了口气。此时窗外雾蒙蒙的南京城正轻盈地缓慢旋转,时空随着雨滴绵密地揉进了城市的躯体,没入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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