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一座寺庙内无香客,只有一个老方丈在念经。门外同时进来了一对夫妇并一幼儿,还有一位年轻女子。
他们焚香祈祷,所求的只不过家人团圆安康罢了。
幽篁曲(一)
九濡山上,茂密树林包围着一座常至寺,常至寺后面,有一片可谓是集了这九濡山的日月精华的幽篁林,林里的竹子修长翠绿,空气怡人,山间雾气缭绕,可谓人间胜境。
此刻的幽篁林里,古琴醇厚之音围绕在每一片草木之中,又有清风吹竹叶翩然落下之景,加上山中某个樵夫所唱曲调,“九濡山阿巍巍兮,崎岩草木苍苍兮,噫嘘兮,何处去?”更显幽篁林幽深悲怆。
奏琴之人,乃是闻名于方圆百里的高僧,常至寺主持——大慧方丈。山下百姓多有苦难,常说于方丈听,方丈一曲奏,能使人忘忧愁。
只见大慧方丈须发皆白,眉目慈善,仔细的拨弄着琴弦,未顷,琴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眯着眼看着进来的两个生人。
“二位施主所来是为了何事?”
来人是住在九濡山下的农夫商伯深与夏浮密。
“施主心中有何忧愁?”大慧方丈只盯着商伯深问。
“哎呦,果然是高僧啊!一眼便看出了我这商老弟心中有忧愁啊!”夏浮密对大慧方丈之名早有耳闻,只是没见识过。
大慧方丈微微一笑,“这有何难,这位施主面容安和自若,哪里能有什么糟心的事,就算有,怕是施主你也不当回事。而你……”他停顿了一下,与商伯深的目光相对,“而你,面容憔悴,眼神黯淡无光,怕是遇上了十分痛心之事,且无法自拔。”
俩人都让大慧方丈的话给惊到了,他真的一眼就看穿了人的心思,实在是神奇至极。
“是是是,方丈所言实在准确的很啊!”他忙拉着形如傀儡的商伯深往方丈跟前走近,闻到了从香炉里散出的缕缕香味。
大慧方丈不急不慢的说,“坐下吧,山中光阴无变,只有早晨跟傍晚才是不同的。今日,就暂且放下种种,只当欣赏这幽篁美景吧。”商伯深便在香炉旁盘腿而坐,夏浮密则与他相对而坐。
“方丈,我这商老弟,实在不幸,遭此大悲,三月余仍不能自拔,茶饭不思,哀伤至此。”
“常言道,哀莫大于心死。世间之事,除却名利富贵,无非生死。你与亲近之人,怕是阴阳两隔了吧?”大慧方丈问着商伯深,话是问,语气却是十分肯定。
(二)
商伯深直直看着大慧方丈,怔了许久才点点头,“是,方丈所言,确实不错。我亡妻半年前病逝,幼子体弱,又思念亡母,也……”他说不下去了,默然才道,“我父母早亡,又少亲族,没想到妻儿也走了,徒留我一人在世上……”无论多少次说起这个话题,他还是哽咽了。
“劳烦方丈发发慈悲,帮帮他吧,他再这样子下去可还得了,好死总不如赖活着啊!”夏浮密急着说。
大慧方丈只是笑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要我如何帮他?给他奏一曲忘忧曲?然后忘记?”
夏浮密语塞了,“这……难道不是吗?”
“那你可愿意忘记你的妻儿?”他问商伯深。
商伯深立马否定,“不,我怎么能忘记他们娘俩呢?”
“这就对了,他不愿意忘记。只要记得,就会思念,就会痛苦。”这时有片枯叶落到琴上,“倘若他如这枯叶般,没有牵挂,纵使逝去,也没有后悔。但我们不能,也谈不了放下。”
这番话倒让俩人都摸不着头脑了,夏浮密,“那……那就只能任由他这样下去,这哪里像个人活着啊!”
“我们都不能帮他,能帮他的,只有他自己。”清风吹走枯叶,枯叶落到地上。大慧方丈将佛珠放到一旁,“这是他的执念,也是他的心魔。老衲能做的,便是让他直面对这心魔。”说把他把双手放在琴弦上。
香炉里的香越来越浓郁,围绕在商伯深周边,是乱眼迷离。
当大慧方丈奏出第一个古琴之音时,这个音调似有魔力般,直入商伯深的心间。
夏浮密还搞不明白怎么好好的大慧方丈就又继续弹起琴来,什么话也不说,他还想插句话问的,但是看到大慧方丈奏琴如入无人之境,也就住嘴了。
渐渐的,随着古琴声悠扬厚重,又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惬意,商伯深渐渐重了眼皮,坐着低垂个头,好像打坐入定了。
幽篁林里,又有古琴音。虽然有三人,但再无一句话。只能听到鸟儿啼叫的声音,还有风吹竹林,叶叶招摇的声音。
(三)
“呵呵……爹,你快来找我啊!我藏在这呢。爹,快,娘你千万别告诉爹。”这时商伯深猛然听到幼儿的欢笑声,正确来说,是他儿子卫儿的笑声。他忙抬头望向竹林里,隐约看到两个人,一个女人同一个孩子在笑,在林间追逐。
他不自觉的站了起来,并没有发觉此刻的幽篁林里只有他一个人,还有缥缈的琴声。
“娘,快走,爹要来找我们了,我们快藏起来,不能让爹发现了。”声音很近,但他们离他很远。
“卫儿!阿秀!”虽然模糊,但商伯深能认清他们的身影,那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妻儿!他匆忙跑到深深林中,想要拉住他们。可他越走,他们同样走得越远,无论他怎么寒喊,他们都没有停止脚步,依旧欢笑着,好像根本听不到商伯深的呐喊。
突然间,阿秀跟卫儿消失在林里,欢笑声也不复存在了。只有商伯深一个人,四处张望着,大喊着,“阿秀!卫儿!你们在哪?出来啊!快点出来啊!你们知道吗?我想你们想得好苦啊!”
幽篁林里传来他的回声,等回声消逝,安静一片。一时一刻过去,他的绝望也越来越大。
一个踉跄,他摔倒在地,手臂都划破了皮,血滴在地上。他感到一阵冷痛,一股气要发泄出来,跪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啊!……”似是一头发疯的狮子,周围回响着他的呐喊,八尺大汉,已有泪水。
一转眼间,他已身在九濡山下的家中,还没反应过来,卫儿就跑到他身边,“爹,我偷吃东西,你快帮帮我,娘要打我了!”他立马躲在商伯深身后。
随后进来妻子阿秀,手里还端着饭菜,“卫儿,娘不是叫你要等爹回来才能吃吗?怎么不听话,自己偷偷吃了。”
商伯深看着眼前贤良的妻子与活泼的卫儿,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究竟是真是假,如果是假的话,那就让他永远活着在假象中吧。
“来,卫儿,坐爹这,别听你娘的,饿了我们就吃,不用等爹的。”他将卫儿抱在膝上,给他夹菜,“来,我们多吃一点。”
阿秀嗔怪他,“你啊,倒比我还要疼孩子。”
商伯深深深沉浸在这天伦之乐中。已经全然忘了他们已经是早死之人。
又一晃,他身在病榻前,旁边是一直啼哭不止的卫儿,喊着,“娘,娘,快好起来。”床上躺着的是奄奄一息的阿秀,只见她面色苍白,一手紧握着丈夫的手,另一手抚摸着卫儿的头,“伯深,我走后,再找一个吧。千万别为了我,苦了孩子,也苦了你。”泪水流到她的鬓角。
“不,阿秀,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跟卫儿,卫儿他还小啊!他离不得亲娘啊!阿秀!”商伯深伏在妻子手上痛哭,泣不成声。
哭泣之中,眼前一黑,他站在了一座新坟前,是阿秀的。而另一旁,也有个小小的坟,但没有墓碑,那是卫儿的,早夭的孩子是没有墓碑的。
此时的商伯深,浑浑噩噩的,眼里已经没有泪水了,但充满着悲怆。泪水带走了他的悲痛,也带走了他仅有的希望。
(四)
幽篁林中,清风徐来。琴声戛然而止。
“方丈,我这商老弟是怎么了?怎么就睡着了?”夏浮密看着直接睡在地上的商伯深,时而哭泣时而欢笑的,不禁有些担心。
大慧方丈安然自若,“不急,这是他的造化。梦里,有他的妻儿,也有他孤身一人。”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来?他睡了挺些许时间了?”
“我唤不醒他,你也唤不醒他,谁都会唤不醒他的。”
“那……那这可怎么办?难道就任由他一直睡下去吗?”
“这得看他自己,梦里有他的心魔,若他能战胜心魔,自然愿意醒过来的。若是他无法战胜,一心沉浸于伤痛之中,怕他也只是宁愿在睡梦中就此度过一生吧!”
“那您就不能帮帮他吗?”
“能说的,施主都说了。能帮他的,至始至终,只有他自己。”大慧方丈目光如炬,望向远方,“又有施主远道而来了。”
夏浮密看去,只见一个老妇人怀里抱着个包裹来了。走近看,发现竟然是襁褓婴孩。
“老妇见过大慧方丈。”老妇人唤作于婶子,也是一脸慈祥,神色中带着忧愁看着婴孩,“老妇今日前来,是为了这孩子。”
“小施主未谙人间事,何来忧愁?”
于婶子惨然笑着,“方丈说笑了,这孩子,生来命苦,被弃在树下,如果不是我路过,只怕是要让恶狗给叼去吃了。我见她可怜,便收养了些日子。只是,我家中也实在贫困,养活不了她。我不忍让她再无家可归,也不敢冒然送人,只好前来求求方丈,给这孩子一个活路吧!”
大慧方丈将孩子抱过,孩子正睡得香甜。“是个好孩子啊!怎么就如此孤苦呢?”
“唉,可不是,也不知道哪家的父母如此狠心,好好的孩子说扔就扔了。”
大慧方丈轻轻的摸着孩子的头发,“许是父母有苦心吧?不狠心,怎么能换得孩子安好呢?”
“再苦,也不能抛下孩子啊!万一孩子有什么不测,这上哪哭去,唉。”
夏浮密也是同情这孩子的遭遇,“看来,这世上的可怜人还真是千千万万,我本以为这商老弟是命苦至此,没想到,这小娃娃的命更是凄惨,商老弟好歹过了几十年的幸福日子,小娃娃呢,是一生下来就这样。方丈,您认识的善人多,给这小娃娃找个好人家吧。”
(五)
“阿秀!卫儿!”商伯深水梦中说着胡话,脸上满是泪水。
“哎呦,他这是怎么了?好好一个大男人,怎么就伤心成这样子了。”于婶子这才注意到睡在地上的商伯深。
“跟这孩子一样,都是命苦人,他妻子孩子几个月前都没了,也不知道他这日子是怎么过的。如果不是我在山上砍柴碰巧遇到他寻短见,我及时劝说了他,不然现在……他啊,是寻思着,活着实在是痛苦啊!”夏浮密说着。
“唉……”于婶子是长长一声叹,“你说这……人活着,可不就是这样吗?熬过来自然是好。可人活着,总好过一闭眼强吧……你说,怎么都这样命苦啊!”
大慧方丈抱着孩子随处走着,无意间婴孩的喃呢,让他灵意一现,抬头看着摇曳的竹叶,微风一吹,将一片嫩叶吹落到一片足够承载它的大竹叶上。他转身拾了一个浦垫,放到商伯深近侧,又将孩子放到浦垫上。
“方丈您这是……”夏浮密不解他的做法,于婶子也是困惑的很。
大慧方丈并不回答,又盘腿而坐,开始抚琴。
睡梦中的商伯深,此刻又处在无人叶落深深的幽篁林中,站在那望着幽深的竹子,此时的他,眼神空洞,好像即使是呼吸也没有勇气了。他只想到了死,这样活着就同这没有情感的竹叶般,不生不灭,还不如死了倒解脱。
对,死!这个念头充斥着他的脑海,四处寻找有什么利器可以致命的。他慌忙寻找,恨不得马上就能死去。
“呐……”他猛然间听到婴孩的喃呢声,好像是在笑。他楞住了,这里怎么会有婴孩呢。只觉得这喃呢声是一股能洗涤他的痛苦的声音,无比动听,让他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时刻,那时卫儿降生,也是这样的喃呢。他容不得多想,顺着声音去找寻婴孩,倒忘了他是要赴死之人。
终于,在一处草丛中,找到了婴孩。小小婴孩也不知道怕,乌黑的眼珠提溜转,手里还握着旁边的枝叶。许是看到有人来了,就朝他笑。
这一刻,商伯深只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她的笑,竟是如此的美好,化解了他心头之痛。他轻轻抱着孩子,跟她说话,逗着她笑。
(六)
“方丈,他怎么突然就笑了,这孩子也是。看着倒是奇怪了。”夏浮密瞧着商伯深一个转身,他还以为商伯深会压到孩子,却没想到商伯深却轻轻搂着孩子,好像能知道有个孩子就在他身边一样。
“是啊,这一大一小的,怎么突然就笑起来了?”于婶子也不明白。
大慧方丈奏完琴,站起身来,笑着说,“他已经战胜心魔了,等等就会醒过来。”
“战胜心魔?就睡一觉就没事了?”夏浮密搞不懂大慧方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是,是这孩子帮助了他。”
于婶子同夏浮密更加困惑了,于婶子说,“方丈,那这孩子怎么办?您发发善心救救她吧!”
“不急,也会有人帮助她的。”
过了一会,商伯深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发现还是在幽篁林里,只不过不再是他一个人了。他想要起来的,发现怀里竟然抱着梦中的婴孩,这究竟是真的,还是他的梦还没有醒过来。
“哎呦,商老弟你可算是醒了,你没事吧?”夏浮密忙将他扶起来,“怎么样?”
商伯深看着怀里的孩子说道,“方才我做了一场梦,将我几个月前的经历都重演了一遍,无论是现实中还是在梦中,我都痛苦不堪。在梦里我也是想着一死百了。就那一刻,这孩子突然出现在我梦中,她的喃呢,她的纯真,让我想到了当初我的卫儿也是如此,我亲眼看着他的新生,也亲眼看着他死去……”他哽咽着,有些说不下去了。
“商老弟……”
商伯深摆摆手,“夏大哥,无妨,就让我说完吧。我死何其容易,活着又何其痛苦。可看到这孩子,又让我想到,能活着,该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哎,你明白就好啊!”夏浮密是长舒一口气,“还是多亏方丈这一曲,让你释然。方丈忘忧曲,果然名不虚传啊!”
大慧方丈摆摆手,“我所做的,只不过是让他入梦中面对他不敢接受的事实。他能释然,是他的造化,也是这孩子与他的厚缘。只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生死就在须臾。想明白了就好。”
“原来这小娃娃还帮了商老弟一个大忙啊!”
“哎哎,方丈,那这孩子怎么办?您可得给她找个好人家啊!”于婶子急了。
“她现在不是已经在好人家怀里了吗?”
“什么?在好人家怀里?”于婶子有些糊涂了,看向商伯深,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犹豫。倒是夏浮密突然间就恍然大悟,明白了大慧方丈的用意了,笑着说,“原来方丈早有安排了,这样倒是好极了,婶子,您还不明白啊?大慧方丈的意思是,我这商老弟就是这个好人家啊!”
(七)
“什么,他……”于婶子是有些不放心的,“他一个大男人,家里……能照顾好孩子吗?我也不知道他脾气好不好,家境怎么样?”
“嗨,婶子,您就放宽心吧。我能担保他保证会对这个孩子好,他家里你也知道,就他一个人了,连个伴都没有,养活个孩子是没问题的。何况方丈也说了,这孩子跟他有缘分,这孩子生来父母抛弃,他呢,妻儿都没了,都是命苦人,能凑在一起,倒也好。”
“女施主请放心吧,他们的缘分,自小施主未诞生前,就已经注定了。”
俩人困惑的看向大慧方丈。
大慧方丈目光望向远方,“自始至终,帮助他们的,都不是老衲,而是两位女施主。”他停顿了一下,“他们,都有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大半年前,有两位女施主也来到我这幽篁林……”
大半年前。大慧方丈在幽篁林里打坐,听到有脚步声向他靠近。
“信女阿秀,见过方丈。卫儿,快见过方丈好。”
大慧方丈睁开眼,看着来人,母亲面色憔悴,看着就体弱。儿子小小的身躯,竟也是随了母亲。
“方丈爷爷好。”卫儿小声的喊着。
“小施主你好啊!”大慧方丈笑着对他说,“你跟你娘来,是为了什么事吗?”
“卫儿,你到林子里去玩一下,娘有话要跟方丈爷爷说。”
卫儿瞧了一眼他娘,小小的人,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乖乖的跑到林子里去。
“小施主可要小心点,莫要扎到手了。”
看着儿子走远,阿秀突然在地上跪着,“听闻方丈佛行高深,能替人解忧,预人生死,信女想……”
“你想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是吗?”大慧方丈问。
阿秀眼泪低落到地上,“是。信女此病缠绵不断,近来已有加重,恐难已恢复。”
“你既已知道,为何还要来问我呢?”
“信女……还请方丈告知。”
“女施主这是何苦呢?”
阿秀苦笑,“生死有命,信女不敢强求,也强求不得。但信女一死何其容易,只是苦了生人。我夫君待我情深义重,只怕我一走,他……我不敢想象他能否支撑下去。”
“女施主知道了死期又能如何呢?”
阿秀楞了一下,是啊,知道死期又能如何呢?一想到这,泪水更是流淌不止。
大慧方丈并不说话,俯身给她把脉,神色凝重,又问她的生辰八字,“不过一月余。”
她立刻瘫坐在地上,虽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可乍然还是接受不了,“一月余……一月余……我不舍得啊,卫儿还那么小,我夫君他……”阿秀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八)
突然听到娘亲哭了,卫儿忙跑过来,跑得猛了,倒是咳个不停,阿秀顾不上哭了,忙给卫儿拍着背。大慧方丈看着面色苍白,给他也把了脉,“小施主,是自出娘胎便一直身子骨不好吧?”
“是,是,方丈所言极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他自幼体弱,长到现在也不知喝了多少汤药。”
“唉……”大慧方丈长长一叹,他见过许多世间悲苦之事悲苦之事,他度不了,只能听他们诉说。
大慧方丈仔细端量着卫儿,看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眉眼。
“你这孩子……”大慧方丈突然不敢说了,他怕话一出会让这个可怜的施主更加崩溃,可如若不说……
阿秀盯着大慧方丈,“方丈只管请说,我都是将死之人,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没有,这孩子要仔细调养好,不然将来留了病根。”
“这是当然了。”阿秀止住了泪水。
“娘你怎么哭了?”卫儿给阿秀擦干泪迹。
“娘没哭,只是树叶上的露珠滴到娘的脸上了,娘怎么会哭呢?娘可比卫儿要乖,怎么呢随便哭鼻子呢。”
“娘真坏。”卫儿做了个鬼脸又跑到林子里去了。
“卫儿,跑慢一点!”阿秀这才到另一件正事,“信女有一事想恳求方丈。”
“请讲。”
“我怕我走后,我夫君倘若无法自拔,还请方丈您宽慰宽慰他,让他能早日走出亡妻之痛。我会让邻人带他来此的。”
大慧方丈知道,阿秀是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不能拒绝一个将死之人的请求,当然他也没有理由拒绝。
“好,老衲知道了。”
阿秀朝朝深深磕头,大慧方丈想阻拦的,但是想到了什么,就没有拒绝了。
“卫儿,来,我们回家了。”阿秀牵着卫儿,“快跟方丈爷爷告别。”
“方丈爷爷,卫儿走了。”
“好,下山别顽皮,要小心点。”大慧方丈看着卫儿的背影,想到方才之事,突然喊住了他,“卫儿!”
母子俩回过头来,卫儿问,“方丈爷爷,怎么了?”
大慧方丈向他招手,“来,卫儿过来,方丈爷爷忘了有件事跟你说。”
(九)
“卫儿过去吧,听听方丈爷爷要说什么。”阿秀说。
卫儿走到大慧方丈身边,大慧方丈讲卫儿搂住,弯着腰在他耳边说,“卫儿,以后能答应方丈爷爷一件事吗?”
他看着大慧方丈,点点头。
“卫儿以后要开开心心的,不要怕吃药,吃药了才能好,才能跑得远。无论什么事,卫儿都要开心,好吗?”
“好,卫儿知道了。”
“那这个是我们的秘密,谁也不能告诉,包括爹娘,好吗?来,我们拉钩。”
一老一小,就在幽篁林里许了承诺。
大慧方丈在那想着,佛家人不打诳语,可自己今日却是犯戒了,对那女施主说了谎言,卫儿……只怕是生母走后,不久之后也会夭折。
母子俩下山的路上,遇到了一位姑娘,看样子比阿秀年轻,满脸忧愁。
那女子许是走路太劳累了,一不留神脚踩空了,差点摔了,还是阿秀连忙扶住了她。
“多谢大姐。”
“不客气。”阿秀看着女子护着肚子,便道,“山林雾气重,山路又难走,你双身子难行,我扶你上去吧!”
女子名为舒倩,她看着阿秀,想着阿秀面色也不好,却还想着别人,“谢谢大姐了,不碍事的,我都习惯了。”
卫儿悄悄摸了摸她的肚子,“娘,里面是个小妹妹吗?”
“哎,你这孩子。对不住啊,这孩子实在是没礼貌,你可别见怪啊!”
舒倩笑着摸了摸卫儿的头,“没事,都说小孩子嘴灵,倒能告诉我是个女孩子了。”
“娘,我也要个小妹妹。”
两个大人都笑了,舒倩说,“那让我肚子里的妹妹以后住到你家去好不好?”
“好啊!”
大慧方丈正坐下。舒倩便来了,“信女舒倩,见过大慧方丈。”
“女施主好,请坐下吧。今日来,是为了何事?”
舒倩皱着眉头,想了一下,便跪在地上,“信女听闻您是这佛法高深,能解众生之苦,信女前来,是有要事相求。”
“老衲还没能到解众生之苦的大善,不过女施主不辞辛苦登上这幽篁林,想必所求之事很重要,若老衲能帮,必会援手的。”
“多谢方丈慈悲。信女在此谢过了。”舒倩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说,“我……我夫家本是一地方官员,因不慎触怒龙颜,全家入狱,我因在娘家安胎及时逃过了,但官府一直追捕于我……”
“你是想让我帮你躲过追捕?”
“不,不是。”舒倩摇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又能逃到哪里去了,再说了,我不能撇下我夫家一家而独自苟活。”
“那你是为了什么……”
“我已有身孕,这是我夫家唯一的骨血,我不能让他跟着我在牢狱受苦,孩子若在牢狱出生,他以后只能为奴为婢……”
“你是为了孩子,你要我如何帮你。”
“请方丈为我这孩子指条活路吧,等孩子生下来后,我会向官府自首,这孩子……他……”
大慧方丈明白她的意思,是想孩子留在民间,“山脚南面的村子里,有个姓于的老妇人,她最有善心,你可以让孩子无意让她拾得,她若能收留孩子,会对孩子好的,若不能,她定会给孩子找个好人家的。至于孩子的身世,他只能是个弃婴。”
“信女在此谢过方丈大恩。”说完便离开了。
大慧方丈看着茂密山林,目光深邃,终究只是一叹,人世多苦,但就是这份苦,让众生牵怀。
(十)
思绪会到当下,大慧方丈慢慢道,“女施主自知不久于人世,曾求老衲务必要宽慰施主你。而施主能到这里来,也是女施主的意思。”
“什么?”商伯深没能缓过来。
“唉,确实如此,阿秀在死之前要我带你来这,要多看顾你,她死后,卫儿病重,我见你全部心思都扑在卫儿身上,我倒也忘了。可后来卫儿……又没了,我见你浑浑噩噩的般,这才想起阿秀的嘱托,带你来这……”夏浮密才说起来。
“阿秀……”商伯深泪水落下。他现在才知道阿秀的苦心,只为了他能好好的活着。
“小施主也是如此,她母亲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抛弃她,或者说,弃下她,是为了她好。如今,便是最好的了。各位施主,心魔已解,归宿已有,回家去吧!”
“哎,好,好。真是太谢谢方丈您了。”夏浮密说着,“都回去吧。”
大慧方丈又坐到琴前,落叶轻抚而叹众生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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