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拙的许莹莹

多年以后，当许莹莹回想起自己大学刚毕业参加第一份工作时候的情景，就恨不得能够穿越回去揪起自己的耳朵骂自己蠢。

许莹莹不是一个聪明人，也许还有一点自闭症或者说社交焦虑症，刚离开大学进入社会时，她完全是一个单蠢无知的小白。

尽管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回忆起那时候的一些事，她还是不能完全看清楚当时自己的处境，只能模模糊糊地总结出几个含糊的经验教训。

第一，一旦进入社会就不要认为单纯是件好事，即使你的单纯并没有妨碍到任何人，没有伤害到任何人的利益，也拦不住人家在背后嘲笑你的单蠢。

第二，一旦进入社会就不要以为别人对你笑就是友好的表示，然后恨不得把自己的一颗心都掏出去，把他们都看得特别友善，把世界都看得特别美好。你真心的笑容不一定能换来真心的回报，也许换来的不过是一副虚假的面具而已。

第三，一旦进入社会，千万不要人云亦云，谁对你好，谁对你不好要靠自己去用心感觉。你以为被大家悄悄嘲笑的那个人真的很傻，很可笑，其实这些嘲笑别人的人在背后也没少嘲笑你，只是你没听到而已。反而是那个被众人偷偷嘲笑的人让你在很多年以后回忆起来，才明白他是极少数真诚待你的人。

第四，一旦进入社会，就算你再不愿意，也不能像做学生时那样任性，想不参加无聊的拍马屁聚会就不参加，你以为你躲到了一份清静，实际上你已经被这个团队挤到了边缘地带还不自知。当然如果你是要用这个时间来提高自己，也许能够另当别论。

许莹莹还记得那天早上坐上项目部接她和另一个女同学的皮卡车时候的情景，尽管那时候他们负责的那条路还是坑坑洼洼的土路，皮卡行驶在上面颠簸得厉害，就连喝口水都会撒出来打湿衣服，许莹莹还是特别开心，仿佛衣服被打湿这件事也很有趣一样。

开车的司机瘦瘦高高的，年纪看起来像是有三十岁的样子，谈笑间竟然有一点舒缓从容的气质，他后来也是许莹莹所在办公室的专用司机，也是她心中唯二的好司机之一。

许莹莹在这个项目部前前后后待了三年时间，她一直认为自己在这里并没有吃什么苦，不开心的时候是有的，但是还在她的承受范围内。

直到后来彻底离开以后的某一个晚上，她跟朋友打电话聊起在这里的生活，聊着聊着居然泪流满面，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积累了这么多的不开心。

其实就环境而言，加蓬不算是艰苦的地方了，还记得她刚抵达加蓬首都办事处的时候，遇到过另一个外派的女孩，她要去的地方是刚果金，一听就感觉怕怕的，那个国家政局没有加蓬稳定，经济也没有加蓬的繁荣，许莹莹还不厚道地庆幸了一下自己不用去刚果金。

每个刚毕业过去的人第一次都要待够18个月，一周上七天班，只有圣诞节和过年才放了几天假。这样的班对许莹莹来说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毕竟她也没上过双休的班，所以这18个月也就最后六个月难过了一点，大概是想着就开始回国休假倒计时了，心里难免会有一些期待的缘故。

在这个“贫瘠的”土地上，没有什么娱乐场所，大家每天都被关在项目基地上，也不能出去乱跑。尤其是许莹莹刚到那里的时候，正好碰上加蓬的总统换届，国内气氛紧张，隔一段时间还有荷枪实弹的士兵端着枪在公路上设卡。

等总统选出来以后，加蓬又恢复了一派其乐融融的气氛，基地上的气氛也随之松懈了一些。

有一天有一个同事从工地上捡到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狗，这只狗也许有着狼狗的血统，有一只耳朵尖尖地立起来，另一只耳朵却软软地垂下去，黄黑色的皮毛，肋骨摸起来像搓衣板一样硌手，畏畏缩缩地躲在皮卡车底下不敢出来。

许莹莹看到小狗的时候特别惊喜，她一向就喜欢小动物，他们一起给小狗用沐浴露洗了个澡，怕它着凉还拿出吹风机把它吹干，捡到他的同事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当当，听起来响当当的，特别顺口。当当从那以后过上了幸福的狗生，它是许莹莹后来回忆起这段时光时难得的温暖之一。

下班之后的时光许莹莹总是去逗逗小狗，兴致勃勃地跟小狗说说话，小狗感受到她的喜爱之意，也特别喜欢粘着她。每天晚上她和女同事在操场上散步消食的时候，小狗就过来咬住她的裤管不放，许莹莹只能哭笑不得地拖着它走路，刚给它甩开它又扑了上来。

小狗长大后还是喜欢粘着许莹莹，许莹莹的办公桌靠着窗户，身后是一排金属文件柜，小狗当当在院子里疯跑玩累了以后，就会冲到许莹莹的脚边，挨着墙壁蜷着身体睡觉，久而久之，雪白的墙壁都被蹭黑了。

有一段时间它特别喜欢钻基地里的排水沟，皮毛上蹭了不少的脏东西，以至于它每次带着一股恶臭味冲进来趴在许莹莹脚边时，许莹莹都嫌弃地赶它走，只是怎么赶它都不肯挪动一下自己的屁股。

许莹莹捂着鼻子用脚把它往外推，偏偏这家伙的伙食太好，吃得是膘肥体壮。好不容易把它推到门口了，刚转身坐下它又溜回来了。

许莹莹气急败坏地取出过年过节时发的一瓶香水对着它喷了几下，这招居然特别管用，刚喷完它撒腿就跑，许莹莹琢磨着也许狗对香味臭味的感觉正好与人类相反，所以它觉得香水太臭，这才被臭跑了。

当当是许莹莹这三年里真真切切感受到的温暖之一，可其他人并不这么认为，后来许莹莹才知道原来当初那些男同事们在背后经常嘲笑她傻，对一只畜生说话，说得还那么开心。

“跟畜生说话，畜生能听懂吗？是不是傻啊？”他们大概是这么说的。刚得知这件事时，许莹莹瞪大眼睛觉得特别不可思议，她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这么说。

许莹莹甚至有点委屈了，就算我对着一只狗说话，顶多也就算是单纯了一点，也没碍着你们什么事，我不需要你们喜欢我这样做，但也没必要因此嘲笑我吧？

狗比人好，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处处都表示出对你的喜爱。不像人，笑不一定代表开心，哭也未必代表伤心。

那时候她一直把自己的喜怒哀乐表现在脸上，她天真地以为大家对她笑就是友善的表示，其实那时没有几个人真心地对她好，只要不当面对她笑眯眯，转过身就对她指指点点已经算是友善了吧？前面就说过，许莹莹不是一个聪明的人，特别是在人际交往上，简直可以说是笨拙的了。

认识到原来同事们面对她时都戴着面具这一点，还是那次她临时受命，去劳动局辞退项目部上招聘的当地工人这件事发生以后很久。

当时项目已经接近尾声，隔两天就要辞退几个工人，大部分的小工都辞掉了，只剩下几个用得比较久的司机，正好那天要辞退的是许莹莹特别不喜欢的一个司机，平时总爱偷奸耍滑。

人事有事不在，但是她已经把这个司机的工资算好了，只需要许莹莹带着他去一趟劳动局结算一下就可以了。考虑到许莹莹平时性格比较内向，项目部领导好心给她安排了一个男同事给她镇场子，对此许莹莹是有些许感激的。只是这份感激来得太早了一点。

四个人（包括开车送他们去劳动局的办公室司机）来到劳动局见到劳动调解员以后，许莹莹拿出人事提前算好的工资准备按照流程来给他结算，谁知道这名狡猾的司机知道她不了解工资的算法，故意拿出四张工资金额最高的工资条，非要按照这四张上面的数字来重新计算工资。

许莹莹笨嘴笨舌地不知道如何反驳，她确实不知道人事是如何给他们计算工资的，当时就被这名司机振振有词的样子给惊得哑口无言，劳动调解员在一旁不停地帮腔，不过帮的自然是那名司机了，毕竟他们才是一国的。

许莹莹心里恨恨地想，平时就算找他问一点劳动法上的事情都要给他塞不少钱，进行劳动调解塞得更多，这会还是照样帮着他们自己人使劲坑我们中国人的钱。

一想到自己人这几个字，她突然想到身边还有个男同胞啊，这个男同胞不是领导派给自己镇场子的吗？她用求助的眼光转向这名男同事，问男同事怎么办，出乎意料的是，男同事一脸茫然和无辜地对她说：“我不知道啊！”司机看到这个场景越发咄咄逼人，许莹莹狼狈不堪，招架不住，最后只好稀里糊涂地说你要是不同意，那就等人事回来再给你算一遍。

这样明显不友善的事情并不多，但也足以让许莹莹认识到些许人心的阴暗和诡谲了。

也是过了很多年以后，她才明白当时真心对她好的反而是那几个她当时没有刻意在意的人，比如一直很会做人很会交际的女同学，

许莹莹当时还在心里对这种戴着面具的行为有些嗤之以鼻，谁知道离开以后，反而是这个她当时认为“虚伪”的女同学对她一如既往的热情，还给她提供了不少的帮助。

当年的许莹莹看不清人心，明明自己那么笨，还自以为聪明，以为既然是同事就不可能交心，再加上对这个女同学长袖善舞的不理解，所以一直与她保持着不冷不热的同事距离，可偏偏又天真得可笑，以为其他人的笑脸就代表着友善。现在她才明白，也许正是自己自作聪明的想法才与一位可能交心的朋友擦肩而过。

她在心里修建了一道马奇诺防线，防备了不该防备的人，又对该防备的人毫不设防。

除了这位女同学，还有另一个男同事也是。当时那位男同事是项目部的会计，脸蛋圆圆的笑起来很单纯的样子，他也是当时项目部上其他人嘲笑的对象，不，应该说是对象之一吧。许莹莹已经不记得大家笑话他一些什么事情了，但无非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一个人被其他人嘲笑哪里需要什么伤天害理的理由呢？一个小小的无伤大雅的理由足矣。

许莹莹偶尔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会趁着去找会计报销的时候在他的办公室坐一坐。当时那个男同事的办公室是单独出来的，前面是办公室，后面是自己的宿舍，每天到了上班时间就敞开门等待需要报销的同事来找他。

许莹莹觉得那里很清净，每次都会多坐一会，而这个被大家嘲笑的男同事时不时掏出一点难得的零食给她吃，两人说笑几句，居然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有一次许莹莹心情十分不好，进去以后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趴在男同事对面的办公桌上脸朝外看着门外的阳光。这个男同事点开电脑上的音乐，让舒缓的调子在慵懒的午后四处飘荡，他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忙着手头的工作，为了安慰许莹莹，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许莹莹的头。

要不怎么说许莹莹很笨呢，总是看不清人心，有时候这种无知甚至是残忍的，伤人的。

在那段单调无趣的日子里，在许莹莹排斥着那些虚情假意的职场社交时，也被那些会演戏的同事给排斥在集体之外。

她一次次地躲避着又臭又长，互相吹捧的聚会，躲避着每月一次聚会后在会议室里翻来覆去唱同一张CD上那些老歌，躲避给领导的敬酒，躲避着那些借着开玩笑揩油的男同事，最后她成了被孤立被嘲笑的对象而不自知。

这么多年过去了，许莹莹还走在这个错综复杂的人生迷宫里，茫然不知所措，对人心的认知还是那么浅薄，以至于现在只能躲在熟悉的安全世界里，既享受也忍受着孤独和寂寞，磕磕绊绊地向人生的尽头走去。

许莹莹痛恨着这样笨拙的自己，所以总是小心翼翼地不敢尝试新的事情，生怕下一刻行差踏错，遭人耻笑。可越是想掩饰自己的笨拙就越是无法改进，也许只有接纳了这样的自己，才能够鼓起勇气踏出改变的关键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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