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千秋之求渡
by相公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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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
(一)
前夜的情人,昨夜的敌人,今夜又同床共枕。
白月光从窗帘缝隙映照而来,落在他脸颊上,他就成了那片月光。
他闭着眼睛,睫毛轻颤的幅度和沉重如铅羽的呼吸证明他尚未入睡。我于是轻轻推他的肩膀,他似乎答应一个约定般轻易而郑重地睁开了双眼,深原木色的眼眸被月色涂抹成温柔的暗色,在眼睫投下的丝缕阴翳中,把晨曦般的目光投向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仿佛出卷人递出去一张白卷,于是临场发挥道:“你家的那一系列和服,为了庆祝奥运而设计的,我都看过了。”
他从喉咙中“嗯”了一声,眼睑稍垂,然后又问:“中国先生有何评价?”
我说:“这上百件和服,大多做到十全十美,实在辛苦他们了。”
“不才也有份。”他注视着我,目光让人觉得仿佛连他的呼吸都在注视我,头发遮掩住嘴角,声音里带着笑意,“您猜猜看,不才负责担任顾问的,是哪一套?”
“你知道我不擅长猜谜语。”我朝他那边挪过去,将被子往两人肩上拉了拉,他没有后退,任由彼此的呼吸相撞。
“是您的。”他说,语气稍显急促,像蜂蝶在低空徘徊般,但又像雨垂青石似的坚韧,低低的声音,顿过片刻后又恢复幽谷清夜般的静寂与沉稳,“以玄色为底,祥云瑞彩,龙腾四海,牡丹为国色天香,长城聚万里河山。不知道合不合您心意。”
我竟笑了,手臂微微动一下,但终究没去触碰他。即便同床共枕,在同一榻床被下,有些距离是彼此心知肚明的。我突然觉得想睡觉了,一种莫名的疲倦漫上全身,耳边像花儿噗噗地绽放,挤满了细微又嘈杂的声音。很久没说话,最后唰地想起来还没有回答他,便说:“难为他们了。”
他松一口气,嘴角隐隐浮起笑意来,头发顺势垂到鼻尖,我便替他拨开。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开始也只嘱咐过几句话,第一不要太多的图案,怕您不喜欢;第二不要太艳丽的颜色,那配不上您;第三不可敷衍了事,也不必看政党脸色,您向来如此,为您制作的衣服也应如此。最终成品出来的时候,我是第一个去看的,就好像,做了一个梦……”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大抵是想让我以为他睡去了。
吾为若德。
(二)
我名为王安。
记得我最初诞生的时候,身边只有妹妹王青鸾,但那时我们尚未拥有名姓,只是被大人们发现的不知来路的孩童。我已忘记他们的模样和说过的话,但当人们或成长或老去,而我们两个仍旧是孩童样貌的时候,他们惊愕与警惕的表情,那充满着敌意的眼神,仍然历历在目。
他们称我们为“妖孽”“怪物”,甚至企图用火将我们烧死,但很幸运的是我们逃脱了,藏进了谁也不会发现的深山里。
我们起初很害怕,但后来也习惯了。兄妹俩互相依靠,命都是紧紧连在一起的,我们拥有的、被我们拥有的、我们守护的、被我们守护的,就是身边无法割舍的对方,兄妹两个,少了谁也不行。我们渐渐就养成了习惯,除却对方以外谁都无法信赖,两人之间是绝对的相互交付一切。我必须说,在永恒的岁月中,如果身边没有她,我可能会变成与现在截然不同的样子,一种别人绝对不想见到的样子。
值得庆幸也让人惊惧的是,我们不会感到饥饿,也不会困乏,受过的任何伤在不久后都会痊愈如初……种种迹象都表明我们并非人类的事实。
那么,我们到底算什么?
这个问题困惑着我们,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们的身体不约而同地随着人类集体的变化而变化,更准确地说,是随着“国家”的变化而变化。
君主若以暴政使民不聊生,我们会感到腹中仿佛正被什么虫子蛀蚀;若人民起义,我们亦会感到胸口仿佛被烈火灼烧般剧痛;直到崭新的政权建立,我们才感到如获新生。
我们心里都已猜到个大概,兴许我们不是妖孽也不是怪物,我们是与国家共存的生命,我们就是国家。
我说:“我们回去吧。”
青鸾皱起眉,声音如同钟声在青山中回荡:“那里虽然是我们的家,却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那里当然没有。”我平静地说,“因为那是要靠我们抢过来的。”
也许从那一刻起,我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我用尽心机和数不清的帝王将相周旋,想方设法从他们手中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力,最后伤痕累累的不仅是我,还有更多无辜的人。我不会死,受过的伤总是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愈合,即便留下的伤疤足以使普通人惊愕半天。
在漫长的岁月中,我们都已经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能改变什么,又被什么改变着。我们想要的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兄妹俩一起活下去。
一旦察觉到改朝换代的征兆,我们就会以无与伦比的眼力挑中那个可以成为新皇帝的人,连夜投奔过去。这么做的话,改朝换代造成的剧痛就可以缓解大半。
平时,我除却在朝廷内做事,最常得到的命令是随军队赴往边疆作战。青鸾总不忘千叮咛万嘱咐,但她在皇宫远比在战场更危险。我们彼此牵挂,为了对方而拼命活下去,一次次化险为夷,一次次羽化蜕变。
战乱还是次要,最棘手的是国家分裂,著名的比如春秋战国时期。那段时间我们也感觉像被人活生生肢解,所幸我们很快选中了其中一个国家,便成为那个国家,再去统一其他国家。
那时,很多国家已经诞生,在灭亡他们的时候,我们往往会给他们选择:是愿意成为我们的弟弟妹妹,喊一声“大哥”,还是宁愿死。
有的愿意俯首称臣,有的选择了死。
但国家永远会被创造出来,只要有源源不断的希望和贪婪。
我原以为这一切都发展得很好,我们帮助皇帝维持国家运转,保证人民安居乐业,再为自己的权益而斗争,如此一直活下去。我并不把自己看作普通的人,也不在乎他们的“爱情”,但是在情感方面,我们或许和他们是一致的。
(三)
这件事情要从汉朝说起了。
当我收到那封信时,宫人们都说看我满脸不可置信的神情。
是的,来自丝绸之路的另一端,来自一个素未谋面的强大国家的信。那个国家被我们称之为“大秦”,也就是罗马帝国。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封信给我带来了多大的影响。
你永远无法想象,当我阅读每一封信时,青鸾说我的表情有多怪异——那时我们都不知道这种怪异就是人类坠入爱河的表现。
我突然间变得很温和了,但听我说,那时候我们是汉朝,我不应该用唐朝那种胸怀宽广、开放又温柔的个性来演绎汉朝,是吧?这就导致青鸾不得不单独承担了所有唱白脸的工作,一出现就是满身戾气,甚至因此史无前例地被皇帝安排到军营,连续好几年都是在边疆度过的。
但是我的情况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不久之后,几百年之后,我再次恢复了从前的淡漠。
丝绸之路上,骑着骆驼的商人们仍然沿着前方的足迹穿行过茫茫荒漠,炎热的太阳把沙砾都炙烤得无比滚烫。一匹匹丝绸从东方送到西方,一袋袋钱币从西方运回东方,有半捧纸屑如骨灰般飘扬。
我们都知道,不朽之物必将见证万物腐朽,一切都无法挽留。
我们活得太久,早应该习惯看着身边一个又一个国家诞生,一个又一个国家灭亡。在千万次目睹之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向着死亡,拼命活下去。
我们仍旧继续着从前的生活和工作,即便各自身上都添了数不清的伤疤。其中有一次变动,是某位酷爱炼丹以求长生不老的皇帝,炼出一颗丹之后,阴差阳错叫青鸾吃了下去。当晚青鸾高烧不退,我陪在他身边照顾,也忙了一夜。
次日青鸾醒来后,身体并无大恙,我们两个就以为“仙丹”门结束了。但直到有一天,王青鸾和一个公子切磋武艺,那公子下手没轻没重,青鸾又只穿着短打,竟然被那公子用刀割了脖子。院子里一群人全慌了,我更是六神无主地扑过去,结果青鸾却平安无事,脖子上连皮都没磨破。
回宫之后,青鸾半夜偷偷来找我,要我用匕首刺她。我以为她疯了,差点儿就要传御医,她却严肃地告诉我,她现在根本不会受伤,无论怎么划、刺、扎、割、捅,都没有任何伤。
我半信半疑,最后她无可奈何地亲自演示给我,我才相信,并在她手背上划了一下。于是可以确认,她现在不仅不会被人类,还不会被同类伤到。
她故作忧愁地戏谑道:“怎么办啊,大哥,你说我会不会因此而替你从军?”
我笑着说:“别想多了,也许你不会受伤,是因为伤得不够深吧。”
临走前,我开玩笑说:“青鸾,该不会是那颗仙丹真让你成仙了吧?”
青鸾打个哈欠,回头看向我,烛火晕过她的眼睛,我看不清她的眼神,只听见她说:“那我给你个任务,把那个炼丹的术士看住了,别让他再炼出第二颗。”
我突然也分不清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了。
(四)
接下来我回忆起的是两个人类女子。第一个女子满身书卷气,她的音容笑貌、出身家世等,我悉已忘记,但记得她的姓名,姓石,名间月。
石间月,山石缝隙间漏下的月光,很美的名字。
我在偶然一次出宫游玩时遇见她,那时她还很年轻,执意要陪我同游,说诚心倾慕祖国,要我给她讲过去的历史,讲我的曾经。当我唠唠叨叨地给她讲起那些往事的时候,她总是听得很认真,有时竟然动容,我话还没说完,她的眼泪就掉下来,我还很惊异她何以如此呢。
我朦朦胧胧地发觉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爱国”,但那时我也太年轻了,还不知道能够使国家与人民联系在一起的不仅是利益,更是骨子里血液里天生的情愫。
当然,我早就忘了和她共同去过哪些地方。五千年,能记住的太少,不能忘的太多。我如今保留的只有她寄给我的一封信的残角,残角中的内容是:“……问何似,恰似人间山水千万叠。……”
后来她便只寄信,却再也不愿见我。她说,不愿叫我看见她老去,只要我记住她年轻时的模样便足矣。然而最使我感到愧疚的是,我连她年少时的模样都记不得了。
另一个女子同样有不俗的名字,梅惊雪。她笑起来露出点皓齿,很漂亮。那一阵子我在好奇,为什么人们把新月叫做“月牙”,直到见了她的笑容,弯弯的红唇掩着弯弯的一排牙,才发觉这“月牙”是多贴切。
那时我从战场凯旋,我并不疲倦,便随着青鸾去看望死伤将士的亲属。青鸾是常做这些事的,但我并未认真,直到听见小姑娘稚嫩的声音:“青鸾仙子姐姐,我阿爹怎未回来啊?”
我猛然转身,看见那农家姑娘也不过六七岁,天真烂漫的眼神和天真烂漫的语气,手里提着一只竹筐。
青鸾迟疑了会儿,才说:“你阿爹为国尽忠,将军又命他在边疆驻守,他……”
“他说希望你这辈子活得自在,等他从边疆回来,但不能只顾着等他。”我蹲到青鸾身边,接过她的话。随后青鸾对我投来讶异的目光,我却避开了。
欺骗。
欺骗将士,欺骗子民。
看着千军万马为你而亡,有何感想?
我从城墙上回望,人民欢唱着却遍地荒凉。
(五)
我最后回忆到的,就是我枕边的人,羽太舸逻。
其实我和他认识不久,才不到两千年而已。
我和他初见于唐朝,那时他是个无礼又狂妄的小鬼,还没摸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就敢往我身上撞。我有时候还替他庆幸,幸亏皇上还没兴趣把他纳入版图;有时候又后悔,你说我怎么就傻兮兮地跟着皇上的政策走呢?
然后就如初一历史课本上讲的,日本派遣唐使来学习先进的制度和文化。当时我和王青鸾也都尽了地主之谊,但没想到的是,紧接着他和他妹妹都来了。
鬼知道我当时多慌!古时候,学习效仿我们的国家数不胜数,但从没有一个国家会亲自来学习。青鸾倒不怕,她以前虽然口口声声说不喜欢小孩子,但国内的省份哪个没被她带过?就我一个不会教学生的,只能尽力把自己乔装成为人师表的样子,暗中祈祷日本一定要是个又乖巧又懂事的小孩子,可爱不可爱都没关系,别让我下不来台就成。
现在想起来,果然是国家强盛了就容易懒散,更何况是唐朝,强盛到连长城都不修的时候。
两个日本孩子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礼仪教导之后,被送入宫内,说实话这个过程甚至有点儿像皇帝选妃似的。当我看见那两个孩子的时候,我就特别好奇他们在学习礼仪那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
但那不是我该管的事儿,我只要饰演好师长的角色就好。
话虽如此,其实连师长的角色我都没演好。
在分到我这儿的孩子来前一夜,我背着青鸾和皇上说,皇上,咱商量商量,别让我教学生了,我真不是那块料。您让我带兵打仗,我哪次不是全胜而归?可您要是让我教学生,恐怕人家好好的孩子让我祸害成孽障了。
皇上哈哈大笑,然后拒绝了我的提议。
我仍不死心,连续三个晚上找皇上提议,但次次被否决。那个孩子被我晾了三天,我让下人给他备好点心果子,带他四处转转,再不济送到青鸾那边,总之千万别让他见到我。但后来一问下人,却得知那孩子什么都不吃,哪儿也不去,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等我。
我心里过意不去,便趁着月色未浓,独自地去了日本所在的寝室。他还没睡着,在门中问我是何人,汉语还说不利索。我答了自己的名字,他从门后露出一张稚嫩而清秀的脸,烛光与月光交相辉映出那双深原木色的眼。
他张着嘴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怪我,如果我三日前如约见他,他可能就自然多了。
于是我先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羽太から。”他回答。
“不喜欢吃点心吗?”
“喜欢。”
“那为什么不吃呢?”
“怕吃了,您以后就只会摆上点心。”
我愣住片刻,才说:“走吧,我带你到处逛逛。”
国家是不需要睡眠的,我此前说过;直接在晚上找他,是怕他再想多了。
(六)
我们俩的生活回到了正轨,即便这个正轨也是歪的。我教,他学,他学得比我教得还快。但事实上我比他更清楚我在他心里到底是什么,是王座,是龙袍,是描红纸上印好的书法作品,是铸刀时必不可少的纯青炉火。
但就是这么明摆在眼前的事情还他妈出了错,我们本来一切平安无事的,直到他在我洗澡的时候突然闯进来,我甚至不知道我身上的伤疤还有这么多没消下去,可当我看到他眼睛的时候我只想瞬间随水汽一起蒸发。
深呼吸已经没用了,当我准备好回答他这些伤疤是怎么来的时候,他却问我还疼不疼。这是一道注定无解的答案,除非是在他问我的那一瞬间开始疼痛。
乱套了,我的授课内容里可没有如何包扎伤口,这孩子真是把课堂搬到澡堂的最好典范,但我宁可他是把课堂搬到食堂啊。
我意识到自己必须结束这一切,而他拽下领口露出胸前一道狰狞的伤疤。这情景似曾相识,就好像唐玄宗和杨贵妃那样。但最后玄宗还不是让她自缢了。无论余生多么悔恨,再给玄宗一次机会,我敢肯定他仍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第二天晚上,我和青鸾商量着打算把他们俩送走,这几百年我们教得够多了。
正当青鸾点头同意的时候,那个叫做羽太さくらん的孩子——羽太から的妹妹——小跑过来,拉着青鸾的袖子,问道:“师父,我们要回国了吗?”
青鸾先是愣住片刻,随后便点点头。
“以后不再来了吗?”
青鸾又点点头。
“那如果、如果我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她的语速很急促,慌张地看着青鸾。
青鸾揉揉她的头发,指着月亮无比温柔地说:“我将这万里皓月赠你,从今往后,见月如见我。”
我白了青鸾一眼,转身匆匆回宫。
羽太から还在练习书法,抬头看我一眼,问道:“师父刚刚去了哪儿?”
我说:“和青鸾商量什么时候送你们回国。”
羽太か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郑重地鞠躬,说:“一直以来,劳烦师父费心了。”
我听见他声音有点颤抖。
又过了几天,到了送他们回去的时候,我们各自跟学生道别,该嘱咐的嘱咐,该拥抱的拥抱。青鸾是轻车熟路了,我却还愣在那里。羽太から看向他的妹妹さくらん,又看向我,问道:“师父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我顿时手足无措。
他又问:“那,有什么要送给徒儿留念的吗?”
我想起月亮已经被青鸾送了羽太さくらん,干脆就指着太阳说:“看见这个太阳了吗?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他凝视着我,随后摇摇头,认真地说:“您给徒儿的,不过是黑夜不要的太阳。”
我怔忡,然后问道:“你想要什么?”
他回答:“我要世上独一无二的、所有人都为之争抢到头破血流的、但也是独属于我的东西。”
我笑着说:“世上哪儿有这样的东西。”
他却直直地盯着我,说:“如果将来哪一日师父得到了,能否赠予徒儿呢?”
我没有回答。
(七)
改朝换代,又是改朝换代。
但是到南宋的时候我突然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我想和我的子民一起坚守着残破的城池,和他们一起死。我厌倦了一次又一次易主,与其重复这种毫无意义的苦难,还不如轰轰烈烈死一场来得痛快。
是的,我最后选择推开了青鸾,独自守着支离破碎的江南。
在文天祥曾举兵抗元的城墙上,我背靠江山,饮下喉中灼烫的酒。
但事实就是这么残忍。不愿投降的人英勇赴死,丹心照汗青,我却又一次活了下来。
青鸾说的是对的,我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活,还有许多人在我的记忆里延续着生命,还有许多人等待着见到我。从我决定担负起国家的职责那一刻起,这条命就已经不再是我的,而是千千万万子民为我造就的。只要有一个人需要我活下来,我就不能死。
死,是一种逃避;而活着,却是一种担当。
不久后,我得到命令,东征日本。
哈,说起来真好笑啊,我还是南宋的时候,和日本一样都在抵御元朝的侵略;现在,我成为了元朝,而且将要去攻打日本了。
当我与羽太から再度相见的时候,他已经长成了十五六岁的少年,风华正茂,眉眼带着秋风飒沓的爽利。我有点后悔,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羽太から看到是我,瞬间抿起嘴唇,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说:“是您啊。”他足足憋了半天才说出下一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可他没想到再相见是在战场上吧?是在我投降元朝之后,率军攻打他的时候。
我无比感谢开战时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和台风,巨浪撼动着天空与海岸,船只倾倒破碎,士兵们死的死伤的伤,但我已经横下心,朝羽太から的方向走过去。
他注视着我,我抚上他的额头,他却看向我脖颈上细长的伤疤。
自刎是个很有尊严的死法,但如果你用刀割了脖子却没死,就要被人嘲笑了。
羽太から什么都没说,垂下视线,我只能慢慢地收回抚摸他头发的手。
(八)
我总是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到最佳状态,全心全意为新的子民服务。
我再未想过壮烈殉国,因为死亡不是赎罪,而是逃避罪责。要死太容易了,难的是背负着悔恨与罪孽,为了更多人而活下去。
我们其实既不是国家,也不是人;既没有主导的权力,也没有选择的自由;我们有的,仅是无物般的自我。
(九)
第二天早晨醒来,羽太から已经走了。
我不感到奇怪,毕竟这次访问的时间本来也不长。
床头柜上有一套崭新的和服,是为奥运会而设计的代表中国的和服,上面有纸条:“请让青鸾小姐试一试吧,如果您想试也无碍。”
是羽太から的字迹。真是越来越没礼貌了。
我拿出手机,给羽太から发了一条短信:“设计这套和服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他回复得很快:“想我与您初见的时候。不过不是您以为的初见。我在宫里乱转的时候,偷看过您一次,您或许还不知道。”
我又问:“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他迟迟没有回复,我以为他上飞机了,正要放下手机,却看见屏幕上多出四个字:
“在水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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