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轨一词,伴随着婚姻,成为社会生活的一部分。不过古代的时候没有微博朋友圈,隔了一座山,一条河,都不会有什么消息泛水花儿。譬如出了轨的司马长卿,比如被抓奸的潘金莲。他们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被人熟知,十里之外,谁又知道你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
有互联网以前,大家还各自生活在各自的圈子里,除非是住得贴门儿的邻居,有什么大事很少传得开。往前说98、99年那会儿,香港澳门回收了,大家都一片喜气洋洋的,我家正对面就搬来一户人,说是对面马老头儿的侄儿,于是乎我们这条街上的小屁孩儿,都叫人家“老马、老马”。
老马并不老,而且配上被摩丝梳的笔直的大背头,破烂牛仔衣,还挺时髦的。不过我们仍叫他老马,就算是他再往回长10岁,也叫他老马。他总爱跟我们比划拳头,说自己有个“砂钵大的拳头”,问我们怕不怕。我们当然不怕,斜对门儿的向旭就爱跟他对着来。
老马什么时候搬来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唯一有印象的事儿,就是跟他一起搬来的年轻媳妇。在我们县城,商品房不多,大家都趁着政策没定的时候,自己修了小楼房。老马跟他媳妇,就住在马老头家二楼,窗户正对着我大舅家。
自老马两口子搬来,邻居们的谈资里又多了两个人。说是大半夜总能听到他家“咚咚嚓嚓”的声音。马老头隔壁王奶奶跟我外婆关系最好,说那是“做法呢,马老头家有灾星,得作法才能驱走”。
后来又说信了“上帝”,叫什么“叶火华”,整日里都是省城里那些年轻人的做派。我那时还不懂“上帝”是什么,从老人家嘴里听来的,可能也就跟外婆常常拜的观音菩萨一样把。那老马家应该有个白色的“上帝”瓷象,上面还围着几道红绸缎,面前香案上插什么香我不知道,不过既然是外来的神仙,供果肯定不一样吧。
有次我跟向旭一起,趁着马老头在房里打盹,悄悄摸到了二楼。正好儿门开着,我们便蹑手蹑脚的钻了进去。哪儿有外国神仙的瓷象啊,迎面就看见几面大鼓架在地上,上面还有几面横夹着的“铜锣”。“这不架子鼓吗?”向旭鄙夷着,我看见他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还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
“你认识?”
“当然认识啊,电视上放的那个,头上帮着布条,玩儿命敲的,不就是这个?我们音乐老师还给我们看过图片啊。”
“哦……”那一刻,我真为自己的无知而感到羞愧。
“你们在干嘛!”我正羞愧着呢,一个女人声音冷不丁的冒出来。好像,还在笑?我转过头去,嗨,这不是马嫂嘛。马嫂可真美,以前只远远见过几面,这下可看了个清楚。天地良心,那天我看她对着我们笑,当真有书里说的“如沐春风”的感觉,汗毛都立了起来。
那天马嫂没为难我们,打趣了几句便放我们走了,走前马嫂还邀请我以后多来她家玩。我当然是要来的,跟我大舅问了问那架子鼓的行情,我竟不知道几面破鼓要上万块。长了见识,以后多去玩玩,说不定还能让我打打试试。
听大舅说,老马整日里敲那几面鼓,说是为了去香港,去给人展示什么“摇滚精神”。那是什么精神我不知道,不过总穿着一身破牛仔的老马,街上的邻居都不怎么喜欢他。说大话,爱吹牛,聊不上两句就能给你带到“摇滚”里去。仿佛不“摇一摇”、“滚一滚”,都没法儿聊天。
老马没工作——大家都有单位上班的时候——老一个人闲在家里,马老头好像也给他介绍过几个工作,都是托着邻居的面子,让老马进去修行一下,别整天在家里说着不着边的话。那套鼓,还是老马爸爸上班时出了意外,厂子里给赔的钱。后来他还想买磁带,买录音机,买音响。马老头哪儿来那么多钱,又管不到这个侄儿,就只能随他在家瞎敲鼓。
白天有时候老马在楼下闲坐,总能找着机会来跟你说“摇滚”。印象里他就没安分过,聊着聊着就开始手舞足蹈起来,两手一交叉,闭上眼睛摇头晃脑。那样子,跟小时候学毛笔字的王大爷一样,不过大爷嘴里念叨的是“之乎者也”,他嘴里就是奇怪的“哆啦咪发嗦”节奏,让人听着怪毛躁的。
也不知道马嫂看上他哪点,自从那次偷摸进去之后,我就常常去对门找马嫂玩儿。跟老马不一样,马嫂多豁达一个人,对,我现在想起这个形容词,应该是豁达。老公不挣钱,寄居在亲戚家,谁能有她这好脾气。就算是街头那个疯疯癫癫的老要饭的,她都能慢条斯理的跟人搭话,一点儿也不见是个有脾气的人。况且还长得这么美。
真是长得仙女一样,在我眼里是跟李若彤差不离的美丽,特别是眼角那颗痣。每次我去到老马家看架子鼓,她都会时不时的摸摸我的头,那时候就特别能看清。那颗痣长得多好啊,一点儿也不嫌俗气,跟马嫂的连浑然天成。这时候,我都能想象我是小杨过——偷偷背过一只手假装是——在她面前豪气干云。但是就差了一只雕,如果向旭愿意当那只雕,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老马没小孩儿,按他说的“我这么年轻要什么小孩儿,中国摇滚等着我的拯救呢。”如若马嫂在场,肯定又给他翻个白眼,半笑半恼说:“除了一个架子鼓,你拿什么养小孩儿?”每次这句话都是个大杀器,噎得老马说不出一句话,有时候他就默默地坐在鼓边,擦拭着上面的灰。直到她说:“给我买两颗糖来吃”。他这才欢天喜地的跑出去。一般两颗糖马嫂总是能分我一颗的,因为我总会来陪她玩陪她聊天。
记得是一年夏天,放暑假了。我跟向旭跑去打了一下午的街机,是被小舅拧着耳朵回来的,在大路拐弯儿的地方,我看到了老马,他皱着眉头一脸阴森森的,就像《八仙饭店》里的黄秋生,要吃人。
他四处张望着,却把舅舅拧着我耳朵的手拿了下来,问我:“你看见马嫂了吗?”
“没有啊!”我一下午都在电动室,哪里能知道呢。
“没有么?”他没穿那件破烂的牛仔衣,不知道是汗还是水把他身上的花衬衣湿透贴在了他身上,往日里被摩丝打理的倍儿亮的头发,也松松垮垮的。那模样像极了考试完的向旭,又想看分数,又不愿承认是他的真实水平。
问完,他就跑开了,结果舅舅又马上拧上我的耳朵。我真希望我看到了,这样舅舅就不会拧耳朵了。
那天晚上,我又想去找马嫂,我看她前一天正在整理衣服,说是会去给我买糖吃。我当然开心了,马嫂让我第二天晚上来,我就来啦。我以为还能跟往常一样,敲敲门,马嫂就来开门。谁知道那天敲了许久,都没有人来开门。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我想碰碰运气再去找马嫂,还是没人。只有老马一个人坐在客厅的矮凳子上,一言不发,地上全是烟头。
差不多有一年时间,我都没看到马嫂了。有时候在街上遇到有相似的背影,我都会快步跑到前面去,然后假装回头找人,看看是不是马嫂。可惜我这么用心找,还是没看到马嫂。
老马家我很久没去了,晚上“咚咚嚓嚓”的声音却更响了,有时候都会吵到我做作业。跟我妈去投诉,她却总是会叹一声气,然后冲老马家那边望一下,再跟我说:“就一会儿,你忍一下吧。”
这一年多,老马更不靠谱了,碰上镇里赶集,他都会找几个人,把他那个精贵的架子鼓搬到集市上去,说是要打鼓赚钱。“打鼓能赚几个钱”,每次外婆说到这儿,都会让我去叫马老头和老马过来一起吃饭,“家里没个生火的人,得多惨啊”,我如果不想去,她就会用这个我不太明白的理由来说服我。
老马有时候来有时候不会来,不来的时候比较多,一般就是马老头炒个青菜,夹两块我外婆送给他们的豆腐乳,一人一碗面将就着就是一顿饭。如果他跟马老头来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不说马嫂的事。但整个饭桌上,大家都露着诡异尴尬的笑容。吃着吃着,老马也会冲门外望一下,也许是怕家里进贼了吧。
一年后的某一天,好像也是夏天吧,夏天的尾巴因为要开学了。我正从马路对面的买冰棍回来,恰好看见了飞奔的老马。
看他跑的正欢,我一把抓住他的破短裤,“发生什么事了?”
他似乎兴奋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望着我的眼神热切喷张,这样的眼神我只从大舅那里看到过,买了四五年的彩票总算中了两万的巨款。
老马顿了顿,颤着声儿说:“俺堂客(我老婆)回来啦,俺堂客回来啦!”
跟老马一起飞奔到他家,果然,马嫂回来了。还是那么好看,笑起来,特别是眼角一点没变,就是清瘦了些,还有了点黑眼圈。
直到他们搬走,我也不知马嫂去了哪儿。小孩儿心性大,过不多时就忘了。只是老马望眼欲穿,如同一座望妇石,大把的时间都用来等待了。
庆幸那时的通讯实在闭塞,马嫂消失的这一年,什么音讯都没有,老马什么都不知道,最后还有老婆失而复得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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