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了,冬天又要来了。
刺骨的寒风仿佛从遥远的地狱而来,呼啸着,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窗外,是黑漆漆的天幕,点缀着几颗忽明忽暗的星子,北风穿过老旧的窗,肆意洞察着屋中的一切,破败的床,满屋子积满灰尘的油画和床上破棉被里裹着的男人女人。
北风笑了,穿过老旧的窗,与窗页疯狂摩擦着,发出吱呀作响的瘆人的笑声。寒气透过棉絮早已揉作一团的破棉被,钻进男人女人炽热的身体里。女人自黑夜中醒来,费力的从男人脖颈下面抽出早已压麻的手臂,窗,依旧在吐着风,咿咿呀呀,像极了幼时外婆常听的戏曲。“又是冬天了,明天让阿公来把窗补上吧”女人坐起身来,环顾周围陌生又熟悉的一切,她的手径自抚上脸,游走在那深深浅浅的皱纹上。
“我是谁,我在找什么呢?”女人叹了口气,披上一件羊毛外套,坐在了屋子里唯一像样点的家具——那扇梳妆台前,她转着手腕上的白玉手镯,虽然这手镯与这屋子里的一切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她望着镜子里那个美丽的女人,眉眼间写满了迷惑和疲态。转一下,再转一下,“阿月,阿月”她仿佛听见了外婆低声的呼唤,隔着岁月重重叠叠的距离。
“阿月乖,外婆带阿月去买桂花糕”每当阿月调皮时,外婆总会这样说。阿月幼时被父母寄养在外婆家,从四岁到七岁。
外婆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太姥爷靠经营苏绣发家,在当年那股轰轰烈烈的实业救国思潮里,太姥爷闯出了自己的事业。和一般商人不同的是,太姥爷少了那点铜臭气,他希望把外婆养成有书香气的女孩子。外婆读了几年私塾,上了女高,又到西洋留了学,灌了一肚子洋墨水之后,回国后的外婆叫嚣着婚姻自由,撕毁了自幼定下的娃娃亲。太姥爷很生气,奈何只有这一个闺女,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外婆闹去了。
然而,外婆却因外公和太姥爷决裂了,外公家境贫寒,却又偏偏不爱侍弄那八股,直到科举都废了,外公也没做出什么事业,只得靠自己那双手,做了一名在街上摆摊的画匠。外婆就在一个奇特的雪天遇见了外公,爱上了这个比她大很多的男人。听说,太姥爷原本不同意这门亲事,与外婆断绝了关系,后来,不知怎的,又把外婆外公接了回去。
后来,外婆生的孩子都长大了,搬离了院子,外公也走在了外婆前面。等到阿月到院子里时,这偌大的院子,便只剩下了外婆和一个照顾外婆的老嬷嬷。
外婆总有一些习惯是阿月不懂的,比如明天早晨起床后必定会读书,有时是红楼梦西游记之流,有时是对阿月有如鬼画符之类的外国小说;比如每天午后都会去小院里泡茶,泡经久不变的雨前龙井。更多时候,外婆会坐在房子里,看着外公的照片,给阿月讲故事。
可阿月最喜欢的,还是看外婆泡茶。净手之后,外婆总会摆出她那套青花茶具,冲泡上好的雨前龙井,第一泡往往是要倒掉的,阿月不问,外婆也不多讲。阿月看着外婆那带着白玉手镯的手臂游走在茶具上,矫若游龙。隔着氤氲的水汽和淡淡茶香,阿月看着外婆,看醉了。
外婆的脸上,已然刻下了岁月斑驳的痕迹,那深深浅浅的沟壑,仿佛都在诉说着这个女子已老去,或者正走在老去的路上。但与旁人不同的是,外婆脸上并没有那层暮色沉沉的死气,诗书茶艺的熏陶让外婆依旧年轻着,以另一种道不明的方式。阿月总爱缠着外婆讲故事,不是从话本子上读来的,不是从剧院里青衣的咿呀声里听来的,而是专属于外婆的,外婆和外公的故事。每到这时,外婆总会摘下她的金丝眼镜,用手揉揉太阳穴,复又端起雨前龙井细细抿一口,眯着眼说道:“阿月,外婆上次,又讲到哪里哩”,带着吴方言特有的绵软。
外婆和外公的故事,是讲不完的,从阿月四岁到七岁,整整讲了三年。外婆总会忘记自己讲到了哪里,阿月也不记得了,有些故事便也讲了许多遍,可一个讲不腻,一个听不烦。在外婆断断续续的讲述中,阿月知道了外婆和外公相遇在一个下雪的冬天,那天天很冷,冷到江南都开始下雪,街上也只有几个人,可风雪中,依旧有一个男子站在街边,他裹着一件破旧的洗的发白的棉大衣,倔强地与风雪对抗,他的脚边,是一地散落的画具,和被粗油纸盖住的水墨画。原是个讨生意的匠人,这数九寒天也当真是不易。外婆不忍,便走了过去,让外公为她画了一幅肖像画,画中是一名美丽的女子,捧着一束腊梅,鼻尖被风雪冻成了粉红色,眼睛中却还坚毅着装着星辰大海。
这是外婆与外公的初遇,也是阿月听的最多的故事,“人生若只如初见”外婆总会喃喃道,阿月不知道外婆在感慨什么,她太小了,小到不懂什么是一见钟情,不懂什么是只若初见,阿月记得的,只是外婆说到外公时的那抹笑,和笑容后淡淡的忧伤。“他比我大好多岁,大到我都不记得是多少了,但我还是想要嫁给他,飞蛾扑火般地义无反顾。你太姥爷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他的确很宠爱我,宠到可以容忍我撕毁婚约,却不忍心我一个从小没干过粗活的大小姐下到草庐去委屈自己。生逢乱世,你太姥爷不放心啊,只是那时候,我还年轻,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毅然决然地和你太姥爷断绝了关系,随你外公去到了老家。”外婆讲的很平淡,平淡到这仿佛是别人的故事,是自己不曾亲历过的人生。
“我为他生养了很多孩子,所以才有了阿月这个小精灵啊,可是阿月知道吗,那种感觉从在一起之后就变了,我想嫁给他,是因他的才华倾了心,可外婆忘了,生活可不只是画画这样简单,我们之间终究还是生疏了啊,没有能说的上话的东西,生活还是归于了柴米油盐的琐碎,你外公从来不懂我读的书我的思想,阿月啊,你说外婆如果没读那些书,会不会活的更快乐一些呢?罢了罢了,你还是个孩子,不说了,不说了”阿月是个孩子,她不懂外婆在表达什么,可每每这时,她也会很难过,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让她和外婆看似感同身受着。
阿月在外婆身边长到七岁,便毫无选择地与外婆分开了。因为这一年,阿月也要上小学了,为了让阿月接受更好的教育,爸爸妈妈在上海那边为阿月选了好的学校,一切打点完毕后就回苏州要带阿月走了。走的时候是夏末,天气也不再那么炎热,竟有了些悲凉的秋意。原是想带外婆走的,可外婆还是拒绝了,她看着阿月妈妈的眼睛,叹气道:“罢了罢了,年纪大了,也不愿挪地方了,就在这陪着你爹吧。”没人能劝的动外婆,对于这事她格外坚持。
走的那天,阿月哭得很伤心,不是因为没听完外婆的故事,而是她不知道自己走了谁还能陪着外婆。船即将要走时,外婆突然冲过来,将那白玉手镯从腕上取下,塞到了阿月的口袋里。“阿月要乖,看见手镯就知道外婆一直陪着阿月”外婆低下头,抹了把眼泪,转过身跌跌撞撞地走回去了,不给阿月告别的机会,她边走边喊道“走吧,走吧,阿月记得要回来看看外婆”阿月在身后嘶喊道:“外婆,外婆” 她没有离别的概念,但此刻却又是真真切切地痛。
她不知道后来外婆经历了什么,和老嬷嬷独守在那旧到快要发霉的老房子里的外婆,是否和以前一样读读书,泡泡茶,只是外婆再也不能和以前一样抱着阿月给阿月讲故事了,那空空的手腕一直在说着离别。阿月对外婆最后的记忆,只是当天码头的诀别。来年春天,阿月回小镇找外婆,却被告知,外婆已经走了,就在她离开的那个冬天。老嬷嬷不识字,找不到外婆远在他乡的儿女,村里人只能将外婆埋葬了。听说当时外婆身上穿的还是和外公初遇时的那身衣裳,听说外婆离开的那天又下了十年难得一遇的雪。外婆是去找外公了吗,阿月不知道,她只知道以后自己再也没有外婆了。
外婆与外公的故事,她终究是没有听到结局。外婆与外公婚后的感情到底如何,太姥爷是怎样原谅了外婆,外婆怎样送走了外公,一切的一切都随着外婆的离开被封禁在了尘土里面,让人看不见答案,亦如阿月的童年,埋葬在了岁月的动荡里。
阿月离开了,她再也不是苏州城的阿月了,她是上海那座繁华游乐场里的月儿。一切都没变,但好像什么也没变,随着外婆的离去,月儿常常想,到底是什么变了呢?可她却找不到答案。
上海滩的月儿,身边不再是那一方小小的庭院,那老的像是从古时走出来的院子,外婆也不在了,她只有爸爸妈妈,可爸爸妈妈又是那样的生疏。对于月儿而言,爸爸妈妈是她的全部,而对于爸爸妈妈而言,月儿只是她们众多子女中的一个,这种不平衡性是注定的,全部与部分之间的博弈,从来都没有消失过。看着爸爸妈妈哄弟弟妹妹的样子,月儿的心情是复杂的,她嫉妒弟弟,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过客,融不进这个新家。很多个夜晚,她都在思念和恐惧中睡去,又带着泪滴醒来。
“大概这个地方,没有人喜欢我吧”月儿又开始想外婆了,想那个苏州的小镇。与苏州阿月不同的是,上海的月儿活得格外小心翼翼,她与旁人之间始终隔着一层透明的墙,不只苏州与上海的距离。月儿开始寡言,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吴侬软语在四周的上海话中显得是那样格格不入。
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月儿就按着父母的规划一步步地走着自己的人生。只是大学时,却执意读了民俗研究,父亲震怒,第一次吼了月儿,“你以为我能养你多久,念这个民俗研究能养活你自己吗,你以为自己很高尚?现在还有多少东西值得你去研究呢?”父亲吼完,捂着心口坐下了,月儿开始笑起来,原来父亲就是这样想她的,她笑着撕碎了父亲给她写好的志愿书,第一次正视着父亲说:“理想永远比现实更重要。”月儿夺路而逃,不知害怕什么,她好像看见七岁的阿月走在前面,可她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大学时,月儿很少回家,有弟弟妹妹就够了,她总是对自己说。她享受着孑然一身的感觉,并不觉孤独,可事实上,她比谁都渴望爱情。月儿一直想着的是外公外婆的故事,她也希望像外婆那样不顾世俗地轰轰烈烈地爱一次,就像外婆年轻时那样。可月儿却不知什么是爱情,她的心口好像被某种说不清的东西给堵上了,再也塞不进别人,又或者说,从小小心翼翼的月儿,活得像套中人,她永远不会像外婆那样果敢。
四年间,有很多人喜欢过月儿,可在那个被荷尔蒙支配的年纪,一群蠢蠢欲动的少年欲望得不到满足便去寻下一个目标了,也唯有阿良,被月儿拒绝后一直默默地守着她。“阿良,你傻不傻,这么年轻非要守着这样一个冰山美人。”“良子,放弃吧,就你这条件还怕找不到更好的,走,让兄弟带你出去见识见识”有很多人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劝着阿良,可他却充耳不闻,渐渐地,也没有人再劝他了,大家提到他时,也只是叹一口气说“那个傻阿良”
毕业之后,阿良留校任教,月儿到上海市民俗研究所做了一名研究员。阿良每月还是会去看月儿,但两人也只是喝喝茶看场电影聊聊近况,只字不提感情,时间久了,月儿竟对阿良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感,有时阿良出差不得空闲来看她,她也会莫名的惆怅。“这是不是爱情呢”月儿常常问自己。终于,在毕业两年之后,阿良向月儿求婚了,那天是月儿的生日,阿良约月儿去学校旁边的餐厅吃饭,“记得以前,你每次拒绝我,我都会跑到这儿喝闷酒,一眨眼都六年了,月儿,我想娶你,真心的,嫁给我吧”阿良单膝下跪,举着一枚并不怎么大的戒指,月儿蒙了,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闺女,遇见阿良这样的好人不易,把你交给他,爸爸放心”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月儿看着爸爸花白的头发,竟莫名的难过,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婚后的月儿,依旧过着不咸不淡的生活,她始终觉得,自己与阿良之间好像缺了些什么,可到底缺了些什么呢,月儿也说不清。直到结婚很多年后遇见阿翔,月儿才知道,缺的东西叫做爱情。阿翔是个油画家,有着文艺青年普遍的长相,大概是终日不太见阳光的原因,他脸色苍白,但却有着一双魅惑人的眼睛。两人相识于一场油画展上,月儿受研究所派遣去研究画展上关于苏派建筑的作品,哪知却遇见了阿翔。月儿始终记着与阿翔初识的场景,阿翔站在一幅画前,安静地看着,灯光打在他脸上,月儿痴痴地看着,她好像听见了心开门的声音。“姑娘,这么盯着别人看可不好啊”阿翔的一席话猛地叫醒了月儿,不,那时她还不知道他叫阿翔。“不如交个朋友吧”阿翔说着,递出了一张名片。“青年油画家——阿翔”月儿看着,一抬头却不知阿翔走去了哪里。
月儿是没想过要出轨的,毕竟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而阿良又是真真切切地对她好。可是她又想着爱情来了,怎么着也得疯狂一次吧。月儿转着手腕上的白玉镯子,一圈又一圈“外婆,您说阿月要怎么办呢”她忽然间就有答案了。自那天以后,月儿与阿翔开始频繁见面,在每个下班的午后,在周末的闲暇时间,两人从年少的经历开始聊起,到最近的生活,到梦想,到关于爱情的渴望,聊着聊着,便捅破了那最后一层纸。“我是一个注定漂泊的人,你愿意跟我走么”“让我想想吧”而后,是长久的沉默。
那天,月儿回家之后,反常地,阿良没在书房里写书,他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翻看着和月儿的结婚照片,像是在等月儿。“阿良”“好了,别说了,我都知道,你走吧,我知道当初你嫁给我本就不是因为爱情,因为你怜悯我么月儿,我不需要了。你走吧,跟他走吧,祝你幸福。”一瞬间,月儿释然了,可是她又莫名的难过起来,她不知道她背叛婚姻得来的是不是真正的爱情。
月儿走了,离开了上海,和阿翔过上了漂泊的日子,从南方到北方。她不再能去研究所工作了,只能在家里为杂志写几篇民俗方面的文章赚些外快。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油画家本来就不是一个容易熬出头的职业,除非有着异于常人的天赋,在一起之后,爱情便被琐碎的小事改变了样子,那些最初的感觉好像都不见了。很多个夜晚,月儿醒来,看着身边的男人,她开始想当初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她甚至开始怀疑,这究竟是不是她想要的爱情。
自始至终,月儿都无比渴望爱情。
女人转着手腕间那白玉手镯,喃喃道:“外婆,外婆。”
恍然间,又回到了那个蝉声聒噪的午后,外婆躺在摇摇晃晃的旧竹椅上半眯着眼。“外婆,你这镯子真好看,是外公送的么?外婆,你说月儿以后会不会也会遇见像外公一样给月儿买手镯的人呢?”过了半晌,外婆也没回答,她好像睡着了,又坠入了一个甜甜的梦里。
问题没有人回答,就这样,竟过了半辈子。她花了半生的时间找寻,质疑,又从头走过,始终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阿月还会一直找下去的。”呵,女人。
女人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取出那封藏在匣子里的信。温润的手抚过封口,抚过还带着花香的信纸,“吾爱月儿,初雪之日,南定桥边见”她将信放在心口,仿佛这样便可感受到执笔人手下的余温。目光游离至窗外,雪纷纷扬扬。她打开妆奁,嘴角带着一抹笑。
男人还在破棉被里睡着,谁又知起风了,冬天又来了。
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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