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林

作者: 苏扬0606 | 来源:发表于2023-04-26 21:06 被阅读0次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北宋年间,在都城开封府向南不到百里的地方,有一大片平地,名叫砀山,当地的人,多以务农为生,虽不富裕,倒也能够自给自足、相安无事。

九月的一天,已是秋风渐起、黄叶满地。正值午间,刚过了丑时,在当地一座乌梁朱门的山庄附近,一阵銮铃声响、几下马蹄迟重,走过来一匹白马,四肢修长,是一匹好马。将目光继续向上看,就可以看到马背上端坐着一名女子,身穿黄裙,更衬出她的粉颊晕红,此人正是凤台县的女捕快聂飞练。

在破了“白玉瓶”一案后,聂飞练即接到太子赵署的旨令,要她立即前往京城。本来此事刻不容缓,只是路上出了一点变故,不得不在这个地方耽搁了下来。

在山庄门前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河水尚浅,河边草碧如茵,方便山庄内的人家取水之用,因为走的人多,草地上被踩出了一条窄窄的小路。这时正有一个下人打扮的女子在河边取水,身穿灰色粗布衣裳、青裙曳地,一个空水桶就放在她身边,可是并没有在好好地打水,反而蹲在水边洗起了头发。淙淙流水,为午间的日头所照,远影沦涟,反射在她身上,斑斓驳杂,让她的身影都变得模糊了。

聂飞练这段时间以来,案子一个接着一个,时时忧心如捣,有时还有性命之虞,少有这样宁静悠闲的时刻,倏然之间,只觉得十分美好,忍不住勒住马多看了几眼。

那女子大概是感觉到有人在背后看她,转身去看,只见一人一马,在河边不远处正向着她呆望,因为面向着阳光,看不清楚长相,就问道:“你是谁?”

她这一转身不要紧,聂飞练心中却是咯噔了一下,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原来这名女子的背影娉婷袅娜,不禁令人遐想。但一开口,不仅话声沙哑,必定已不再年轻了,一张脸上更是疤痈肿癞、又黑又瘦,十分古怪难看。聂飞练只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皱了一下眉头,但还是在马上拱手道:“我要去琼琚山庄拜见严老庄主,请问可是从这里走吗?”

其实琼琚山庄就在眼前,大可不必再问,但飞练见那女子问话,不得不如此说一遍。那女子站起身来,将湿漉漉的头发随意地甩到身后,又道:“我不管你去哪里,只想知道你是谁?”

聂飞练只好说道:“我姓聂,从寿州凤台县而来,想要拜见严老庄主。”

“姓聂……”那女子并不答话,沉吟片刻,双眉一轩,幡然醒悟道,“你可是协助太子断案的那个聂捕快?”

这件事并没有长脚,可是却跑到了这里来,聂飞练无法再隐瞒,只好点头认了。那女子听到她的名号,也并不慌张,只是低头轻咬自己的指甲,过了片刻,说道:“我家主人近日不太方便,不见外客,你还是请回吧!”

聂飞练身为公差,而且已经亮明了身份,却仍被人拒绝,这种事在以往并不多见,心中甚是不满,暗想:“我乃是太子特使,有殿下亲书的手令,不要说一座小小的庄子,就连各地衙门,都可以来去自如。你看起来不过就是一个抹桌扫地的厮仆,白天公然在河边梳头栉发,已是不对,又如何敢口出狂言、让我回去!”

她正要发作,就听远远地有人喊她道:“那河边骑白马的可是衙门里的公差,严老爷久候了,快快随我进庄吧!”

聂飞练来之前并未告知庄内的主人,微感奇怪,不过这样也好,省去了她一桩麻烦事。就这样,聂飞练轻轻松松地就进入了琼琚山庄,将她领入庄园的也是一个身穿粗布灰衣的妇人,装束和河边那人一样,都是一名寻常的仆妇。她说她叫辛桂,这还是进府之后,老爷给取的名儿,为的是使唤起来方便。聂飞练觉得拗口,但又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对,便问起刚才河边那人是谁。

辛桂一边带着飞练往庄园里走,一边说道:“她说她叫黑珊,大概因为长得黑,老爷嫌弃这个名字不好,几次想要给她改名,但叫惯了又想不出什么好名字,就一直用到了现在。公差大人不要理会她,最近都说庄子里头闹鬼,其实就是黑珊说的,除了她之外,没有人见过这鬼长得什么模样,大家渐渐也就不信了。老爷斥责过她,她只不听,自己就长了个鬼模样,难怪鬼只找她。除了这个以外,其他都还好,就有一样,爱洗头,三天两头地洗,山庄里明明有水井,她偏要跑到河边去洗,老爷也不见怪,还说外面的水干净。我们都说,严老爷未免也太纵容她了,总有一天要弄出事情来,到那时候……啊,老、老爷!”

两人一边说着话儿,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走到了山庄的大堂前,琼琚山庄的严老庄主就站在石阶之上,目视着二人。说他“老”,其实也并不算太老,起码还没有七老八十,只是其人瘦如枯腊,再加上双腿不便,两腋下各拄着一根木拐,靠了这副木拐,勉强可以站立和行走,因此看上去就比实际年纪要大上许多。他见聂飞练走来,脸上并无半点欢喜之态,反而是攒眉怒目,斥责那个名叫辛桂的仆妇道:“前几日我才说过,谁都不许再提起什么闹鬼之事,本就是些虚无飘渺的东西,多说无益,你今日怎么又对大人说起?本来在大人面前,不应与你计较,但若是今日纵容了你,明日再无法约束下人!既如此,你也不要再在我庄上呆下去了,今日再服侍一日,明日便回乡去吧!”

那辛桂一听,当时就吓得魂胆俱消,大概是回乡下种田的日子清苦,远不及在庄园之中舒适,立时便哀哀求告,及至后来连话都说不出,一味地只会掩面痛哭,眼泪簌簌地直往下流。聂飞练见她可怜,而且又不是什么重大过犯,也出言替她求情,严老庄主却不为所动,对飞练道:“公差虽是衙门里的人,恐怕还不知道管束下人的不易,并不是我不听大人的,实乃小的家事,请大人原宥。”飞练一听,这才不说了,随严庄主进了大堂,那辛桂却是哭得更大声了。

进屋坐定之后,另有下人奉上茶来,严老庄主请了一请,待下人退下,便放下茶碗道:“老夫身子不便,未克远迎,但大人此行,所为何事,小的却能猜到几分,这就把东西给大人取来。”

他说罢,拄了拐,慢慢地走到东首的一个柜子处,用系在腰间的钥匙打开其中一个抽屉,从中取出一个如卵石般大小的东西,用红绸布包住的,郑重地放在飞练身侧的小几上,说道:“大人请看,可曾损坏了分毫?”

聂飞练也不客气,打开红绸布,里面赫然就是太子赵署托凤台县令转交给她的那块羊脂玉牌,中间刻着一个“齐”字,这还是赵署当年封王时的称号。她验看无误,终于松了一口气,没想到此行竟是意外地顺利,笑靥甫展,将玉牌仔细地收好了,端起茶碗道:“如此多谢严老爷了,这是一位极为尊贵之人交给我的信物,万不可遗失。但就在昨天夜里,却不慎被人偷去,我听说附近正好有一个玉石的行家,便想来叨扰一番,顺便打听一下玉牌的下落,只是不知此物究竟是如何到了你的手里。”

她虽然没说,但“销赃”二字几乎就在字里行间,严庄主已到了发秃齿危之际,多历年所,怎会听不出来,笑道:“大人所料不错,盗玉的乃是当地的一个小贼,姓洛,因为水性不好,只敢在陆上做些偷鸡摸狗之事,因此有个诨名叫做‘落水㺄’。昨夜他将玉拿来给我,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此乃非同小可之物,多半是从宫中流出的,哪里敢收,就使了个计策,着人将他捆好,现下就关在柴房之中,另派人通知官府,专在此等候公差,已有一日一夜了。”

聂飞练这才明白为何辛桂一见她就问是不是衙门里的公差,可能把她当成了附近府县的捕快,她也不说,索性将错就错,又问道:“你怎知这是宫中之物,可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严庄主见飞练仿佛有怀疑之意,抬起眼睛微睨了她一下,又端起茶碗,认真地吹去浮沫,却又不喝,放下碗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是羊脂白玉,质地纯净、光滑润泽,乃是无双上品,民间并不常见。小人买卖玉石已有多年,经手的玉料不计其数,这点眼光自问还是有的。别说是一块小小玉牌,就是饭盆那么大的和田籽玉,当年我都曾亲眼见过。只是,嘿嘿,不是老夫夸口,那么好的玉料,如今再也见不到了。”

话虽如此,可他的脸上并无骄矜之色,反而语意逐渐萧索,就连嘴角都在不经意间轻轻抽动。聂飞练对玉器其实并不了解,与他闲谈了几句,便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就问起他的脚是不是天生如此,还是受过伤的缘故。严庄主说得甚少,只道是早年间做生意,受过伤所致,近年来腿脚越发地不好了,又嫌城里太吵,一听到官府鸣锣声便心神不定,索性搬到了这里来住,云多人少、如隔尘世,倒也还算清静。

两人闲谈,不觉间已到了酉时初刻,日落西山、黄昏月上,天边现出了红霞,流光溢彩,隐约可见。严庄主用木拐敲击地面,叫了下人进来点灯,一个下人进来点上蜡烛,告诉他有一个身穿月白单衫,外面罩着元色花绸半臂的公子求见,说他姓梁,乃是庄主故人之子,眼下正在书房等候。

“又是他!”严老庄主手中的木拐重重顿在地上,怫然不悦,但很快便收敛心神,转头对聂飞练道,“大人见谅,外头有一个客人,老夫略去去就回。大人休嫌简慢,就在庄上暂住一宿,明早好将落水㺄带回受审。刚才我已吩咐备餐,此地虽处偏狭,却也不敢怠慢,一应所需物事,尽管吩咐下人们伺候就是。”

严老庄主出去会客,聂飞练不知道来的人是谁,就在大堂之上安心等待。谁知等了一刻又一刻,一直等到日色西沉、鸟雀归宿,月亮都快升起来了,算一算差不多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仍不见庄主回来。她再也坐不住,径直起身,依稀记得刚才那个仆人说客人在书房,于是辨明了方向,向着西首寻去。

庄园之中花径风寒,不时可以看见小路上有飘落的花瓣和树叶,飞练轻踩在上面,履声轻微,不知不觉间越走越远。正走到一处时,忽地听到几声山鸟鸣叫、凄厉如注,头顶扑啦啦一只不知名的大鸟飞过,不远处的树丛中还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聂飞练蓦地想到园中闹鬼的传闻,就算她胆子比一般的人要大,却也不禁感到头皮一阵发麻,仿佛头发都在根根直竖,努力咽下一口唾沫,壮着胆子喝道:“是谁!谁在那里!”

并没有人回答,她定了一下神,当即摸了上去,正想拨开树丛,不想从里面倏地跳出一个人影,不言不语,沉肩滑步,右前臂向外旋,右拳经胸口向前钻出,风声飒然,径袭脸面。

聂飞练怔了一下,看身手,倒有点像当时流行于民间的“五行拳”,心中暗道:“这分明是人,哪里有什么鬼?”

既然是人,她就不怕,收敛了一下心神,斜身侧闪,不退反进,右手由那人左臂下横穿,要去捋抓他的右手腕。这一招飘忽灵动,是她从小时起便已练得极熟的“散花掌”。

两人一交上手,迸纵窜跳,顷刻间就已转战数合。那人尽管勇悍,但操之过急,可能是急着想要脱身,反而不及聂飞练一套“散花掌”施展开来那般闲雅舒徐,因此不到几个回合,被飞练看到一个破绽,一掌击中心窝膻中穴要害。那膻中穴经属任脉,那人受此一击,登时内息漫散,瞪大了眼睛,好似不敢相信一般,身子已然慢慢地歪倒在了地上。

聂飞练得手之后,却也有些心浮气躁,不敢再托大,她有一柄短剑,日常藏在靴子之中,此刻一抬脚便抽了出来,明晃晃的,抵在了那人的咽喉处,秀眉一蹙、冷峻傲岸,低声喝道:“哼,难怪别人叫你落水㺄,手底下还真是有些功夫!老实告诉你吧,我不是别人,正是凤台县的捕快、姓聂名飞练的就是我!快说,是不是你偷走了我的玉牌,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那人果然便是落水㺄,听聂飞练报出名号,也是一惊,脱口而出道:“不错,小爷我便是落水㺄,玉牌是我偷的不假,今日算我栽了,要打板子还是坐牢,我都认了,可是人绝不是我杀的,我可以对天发誓!”

聂飞练咦了一声,皱眉道:“什么叫人不是你杀的,谁被杀了?”

琼琚山庄的严老庄主静静地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已经死了,当聂飞练推门进来的时候,立刻就感受到了这种气息,这是一种来自死亡的气息。

死者是被一把短刀杀死的,这柄短刀此刻还深深地嵌入他的胸膛,并未被取走,伤口周围有浅浅的一层血渍,地板上却没有血流下来的痕迹。但不管是谁,看到他的第一眼,必然会被死者脸上的表情所吸引,因为在严老庄主脸上呈现出来的,是一种极度的恐惧,以至于整张脸似乎都因此而变了形,形成一种非常古怪的模样。正对着书桌的是一扇轩窗,窗格子上雕刻有精致的玉壶图案,糊着纸,窗户大开,外面修篁森森,是一片翠绿的青竹林。

聂飞练被那两扇大开的窗户吸引,走上前探头去看,咦了一声,翻身跳出窗外,从竹林间拾起一块蓝布,看了一眼,并无什么异样,可能是谁随手丢下的,便将布塞入怀中,复又跳回房中,取出火刀火绒,点亮了书桌上的半截蜡烛。桌面上有几滴从蜡烛上滴下来的烛油,她用手摸了一摸,已经干了,除此之外就只是一些书房中常见之物,并无特异情状。聂飞练看罢,便拿起铜制的烛台,躬下身子,在书桌前前后后反复地细查。

查了半晌,已是腰酸腿痛,她直起身子,捏了一下发酸的肩膀,心中暗道:“这把短刀自然是凶手留下的,毫无疑问,可除了它之外,竟无半点线索,这可如何是好?”

手中的蜡烛扑的一下爆了一个灯花,门外有人大声说话道:“你们来看,书房中分明有人正在走动,定是凶手无疑,想来他(她)定是借拜会老庄主之名,先杀人,复又回来看看有什么值钱的物事。哈哈,是这样没错,案子已经破了,来人,快去将里面那人与我拿下,还有其他几名嫌犯,一同带回衙门受审!”

吱——

一只老鼠倏地从墙角处跑过,速度极快,聂飞练把脚一缩,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原来在她的脚上,已经多了一副沉重的脚镣。此刻她身处的地方,不用说,就是一间牢房,低矮阴暗,开有一孔小窗,地面是粗木厚板所制,上面厚厚地铺着一层干稻草。此外只有一桌一凳,刷了一层新漆,想来是怕虫蝇滋生,传染疾病的缘故。

将她关押在牢中的,是砀山县一个名叫贾勇的都头,只因当地的县尉外出不在衙中,就由他临时兼任了县尉一职。虽是临时,也须尽职尽责,好对上峰有个交代,于是就将有重大嫌疑的聂飞练等人带回候审,庄内的其他人等也不得离庄,另派了人将前后门紧紧看住。

聂飞练并不十分着急,反正自己终有被放出去的那一天,长坐无聊,正好将命案发生的经过好好地想一想。细想之下,自己在见到严老庄主时,应该是在下午的酉时初刻,而发现他身死,大概还不到戌时,这其中,只间隔了大半个时辰的时间。在这个时间内,山庄里的人,除了自己和死者,还有远道来访的梁公子、可能当时已经挣脱绳索的小偷落水㺄、庄内的下人仆妇如辛桂等人若干,游姓管家、看门人阿丁、花匠崔伯,还有就是几个粗使的杂役、长工,大概有十来个人。因为这期间并没有人员进出,除非杀人者会使像飞剑一类的法术,否则几乎可以确定就在这些人中间。然而,仅凭一件凶器,以及一块可能是偶然掉落在窗外的蓝布,真的就可以断定哪个人才是行凶者吗?

聂飞练仰起头,用力地思索着,一想到此事,她心中便颇为烦躁,坐也坐不踏实,脚上的铁镣又在叮叮当当地响,大概是影响到了别的人,隔壁牢房传过来一个声音道:“吵死了,反正明天都要死了,能不能让我睡一个踏实觉?”

聂飞练一听这声音,就知道说话者是那个盗玉之人落水㺄,此刻就关押在她左手边的牢房里,心中暗想:“嫌犯之中,能将短刀一下插入死者胸口之人,落水㺄大概可以算一个。但普通的罪犯,尤其是像杀人这样的大案子,一旦被关入牢中,明知自己即将赴死,无一不是寝食难安,有的还会绝望大哭,哪里还能好好地睡上一觉?既有这样的人,要么就是天性恬淡、万事不萦于怀,要么自认光明磊落,既知不是自己所为,早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自然是吃得下也睡得好。”

她这样想,却还是不敢断定,便对那落水㺄道:“假如严老庄主是你所杀,依大宋律法,杀人者抵命,自然难逃一死。倘若不是你杀的,那只要把自己去过哪里、看到什么,向公差据实以告,难道朝廷还会冤枉你吗?”

那落水㺄认出了她的声音,嘿的一下,冷笑道:“我听得出你的声音,要不是你,眼下我早已在外头逍遥快活了。本不想跟你多说,但我看你一来武功很好,二来对衙门之事一窍不通,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好了。你可曾听过‘天大的官司,只要地大的银子’这句话,什么律法,本来就是用来对付老百姓的。再说,咱们大字不识,斗大的字,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律法到底长啥样,全凭当官的一张嘴,我们能知道个啥!”

聂飞练听他这样说,却不气恼,此人虽是盗贼出身,说的话倒也不无道理,于是又问道:“你先别管这些,如果真有一个清官,嗯,断案如神的那种,问你当时的情形如何,那你会怎样说?”

落水㺄沉默了一阵,大概是在想飞练所说的“清官”是怎生一副模样,飞练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出一番话来。

只听落水㺄说道:“假如真有这样的清官,那我就会对他说:大人,小的也不是生下来就是贼的,只因爹死娘病,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才干了这营生。那天,我来到琼琚山庄,原想用玉牌多少换点银子,买些药回去给老娘治病。可是那严老贼腿虽然瘸了,眼光却依旧毒辣得很,一眼就看出这玉牌的来历,诓我去拿银子,却暗中着人将我捆了起来,还要将我送官治罪,他倒落了个忠勇之家的好名声。

“想我老娘还躺在病床上,一旦被送了官,她如何活得下去?我便趁没人的时候,在石头上磨掉了手上的绳子,你看,手腕上的伤痕还在。原想一走了之,又觉得姓严的老贼着实可恶,反正他家古董玉器多的是,不如顺手牵羊,偷他几件,也好出一出胸中这口恶气。但这山庄,我虽来过几次,但每次都是下人带的路,我自己却不知道怎么走,没过多久,就迷了路。

“就在我不知道往哪里去的时候,就听见小路上有两个人,好像是一男一女,一边说话一边走过。我躲在树丛后面,也不知道是不是来抓我的官差,因此也不敢探头去看。那个男的听话声很是气愤,不停地咒骂姓严的,说他忘恩负义,得了好处就要过河拆桥。和他同行之人却不怎么说话,我始终听不到她的声音……”

落水㺄刚说到这里,聂飞练突然问道:“你既听不到声音,又不曾看见,那又怎么知道与他同行之人是个女的?”

落水㺄哼了一声,好似对她的怒气并没有消,但还是回道:“你这人倒是心细。那个女的虽不曾说话,但脚步甚轻,我耳力好于常人,不然怎么干这一行,自然是听得出来。喂,你还有没有话要问,没有我就说下去啦!(飞练笑了一下,默不作声)后来两人就这样走远,我见再无其他人经过,就从藏身之处出来,远远地望去,好像是一个穿元色花绸子的人,闪了一下就不见了。我猜他们定是从姓严的那里受了气而来,就沿着他们来时的方向寻去。可是园子中岔路确实是多,我又须躲着别人,就更慢了。就在我打算放弃的时候,忽听西首传来一声尖叫,因为离得远了,又只叫了一声,到底也没听清是谁,于是朝着声音的方向,来到了一间厢房门前。

“我以前来过一两次,因此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琼琚山庄的书房,严庄主的宝贝多是藏在里面。我心中窃喜,暗自庆幸找对了地方,就想趁机进去搜罗一番,只要能找到一二件珍贵的玉器,就够我和我娘过上好一阵子的了。就在我走近书房时,却听见从里面传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声音很小,我刚才也说了,别人未必听得见,我却可以。唉,当时我已觉出异样,要是那时立即离开就好了,可惜我财迷心窍,一心只想要书房里的宝贝,加上胆子又大,等到里面一点声音都没了,就轻推房门摸了进去。

“一进去,刚开始还好,可是等我一转身,心里还在想着大件东西不便携带,只挑小件的就好,突然就看见严庄主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瞪得那么大,胸口还插着一把短刀,已经死了,难怪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不怕你笑话,当时我差点就吓得尿了裤子,急忙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说是跑,其实和爬也差不了多少,再不敢想什么宝贝了。刚到假山那里,就看见你远远地走了过来,说起来,我的名声也不见得有多好,自然是不想被你发现,就想爬到假山上躲起来,后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他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了,既然说出了口,也就放下了一件心事,用手拂了拂身上的衣裳,就好像刚从藏身之处出来一样。聂飞练听他讲得倒也合情合理,一时间难以分辨是真话还是假话,便也沉默了下来。万声皆寂之中,有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有着无限的心事,以至于常常低徊不已。就是这一声叹息,飞练立时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带她进入琼琚山庄的仆妇辛桂,原来她也被当作嫌犯关押在了这里,就问她道:“辛桂大姐,你又为何叹息,可是他说得不对吗?”

此刻关押他们的地方,有粗大的木栅栏将犯人隔开,但其间并无墙壁之类的隔断物,因此虽然看不清人影,彼此的话声却能够听得清楚,这辛桂正好就关在聂飞练右侧的牢房内,说道:“你是严老爷的客人,我却是府中抹桌扫地的下人,你怎么能叫我大姐,那不是折死我了吗?”

聂飞练在心中暗道:“如今你我都是阶下囚,哪里还有什么客人下人?”笑了一下说道:“你看上去年纪比我大了不少,就是叫你一声大姐也是应该的。你看反正大家都睡不着,不如你也来说一说下午的情形,就当作是解个闷好了。”

那辛桂这才说道:“好吧,那我就厚着脸皮,叫你一声小妹妹好了。你刚才问我为什么叹气,并不为别的,只因刚才那个人的话中说到了我,让我又想起了下午的事,所以心中悲伤……”

那落水㺄忽然说道:“我想起来了,你就是一起走过的那名女子!”

辛桂没有开口说话,可能是在暗中点头,承认了此事,紧接着就说道:“没错,你藏得当真很好,我和那位公子明明是从你眼前走过,但是一点都没有察觉……”

聂飞练不知道为什么,又打断她的话,问道:“你们当真一点都不曾察觉吗?”

辛桂微有些不满地道:“那是当然,我骗你做什么?假如我知道有人暗藏在庄里,定会大声叫出来。我记得很清楚,今天下午,我把你带去见严老爷之后,又来了一位公子,穿着月白单衫,外面罩一件元色花绸的半臂,背上还背着一个蓝色布包。他说他姓梁,是老爷故交的儿子,有要紧事要求见老爷。我想起来老爷的确有一位姓梁的朋友,以前常来的,但也好久不曾见到了,与这位公子确有几分相像,于是就把他带到书房,又去告知老爷来了客人。

“但老爷来到书房之后,一见到这位梁公子,两个人就立即大吵了起来。我并不是有意冤枉梁公子,的确是我亲耳听到的,好像在说什么忘恩负义,又是贪得无厌这样的话,吵得十分厉害。过了一会儿,老爷推开窗户,看到我就站在阶下,就很生气地问我为什么还没走,还叫我把梁公子带到客房之后,就立即离开山庄,今后也不要再回来。

“老爷要赶我走,我心中自然是十分不情愿,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先将梁公子带到客房。那个人刚才说,为什么我一路上都不说话,只因那时我心中难过,哪有什么话说?梁公子一到房间,好像还是怒气未消的样子,把身上的蓝色布包随手放在桌上,就要去洗漱。我听东西放在桌上时,发出沉重的声音,就想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唉,都怪我,别人家的东西,偏要去看,假如不去看,我自回乡下种田,也惹不出这许多事来。

“但当时我哪里知道后面的这些,打开布包,原来里面除了一些杂物,还有一把短刀,刀柄上刻着奇怪的图案,像是一只鸟,可又说不上是什么鸟。我一看到这把刀,不知怎地,也许是一时糊涂,就想拿了它去找老爷,他要是非赶我走,我就在他面前寻死算了,反正乡下那种苦日子,我是再也不想过了。

“想到这里,我就把心一横,用布包了短刀,想去找老爷理论。从客房到书房,穿过那片竹林是最快的,平时那里阴森森的,我不怎么走,可那时我心急如焚,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就在我快要走到书房时,猛然间就听到里面传出啊的一声大叫,我被吓了一跳,汗都出来了,凉嗖嗖的。再加上那时天色已经开始黑了,便不敢再往前走,急急忙忙就跑了出来。一直跑到住的地方才发现,刚才因为太慌张,一直抱在手里的短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弄丢了。紧接着,我就被带到这里来了,他们说我对老爷怀恨在心,这才杀了他,我、我可真是冤枉呀!”

她越说越伤心,知道自己身负嫌疑,多半说不清楚,眼泪禁不住汪然流出,到后来还哭出声来。这一哭,引得对面牢里的人也一齐哭,边哭边说道:“你也莫要悲伤,杀死严庄主的短刀,正是我的随身之物,你们或许没事,我却是在劫难逃,该哭的,应该是我呀!”

关在对面之人,正是下午才来拜访严老庄主的梁公子,或许他也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此时不说,只怕将来再无机会,于是不等聂飞练发问,自己先说道:“我父亲和琼琚山庄的主人,也就是严老庄主,曾经是患难与共的好朋友,早年间一起做玉石生意,发了财后,便各自安家立业。我父亲回到了老家,娶了一房妻室,置了许多田产房舍。在我小的时候,只因家中积储殷富,日子当真算得上是无忧无虑。可是后来,父亲不幸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十赌九骗,他却偏偏越陷越深,逐渐难以自拔。就在我十五岁那年,家中的房子和田产早已被他典当一空。母亲受不了他的屡教不改,收拾细软,跟着一个下人跑了,父亲没有了人约束,更加肆无忌惮。但奇怪的是,每次他欠了赌债,就离家几天,回来时,总能带回一些金银,就这样,勉强又维持了几年。

“可是后来,他带回来的钱越来越少,最后一次竟然是两手空空的就回来了,回来后什么也不说,依旧去赌。终于有一天晚上,他又输了钱,还喝得醉熏熏的,在回家的路上,与一个更夫吵了起来。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父亲他向来就十分厌恶更夫,总是说一听到锣啊、梆子啊这类的响声,就会心神不定,因此才会常常输钱。现在好了,他再也听不到了,因为那个更夫被他骂得恼火,又知道他是个有名的烂赌鬼,便将我父亲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想我父亲,身子本来就虚弱,怎么还经得起这番折腾,当天晚上就咽了气。那个更夫见闯下了祸事,当时就跑了。

“父亲死时的情形,我一闭上眼睛好像还能看到。他在临死前,把我叫到床头,取出一个蓝色的布包交给我,里面就是那把短刀,刀柄上刻着一只奇怪的鸟。他告诉我,砀山琼琚山庄的主人,是他烧过黄纸、磕过头的兄弟,在年轻时欠过他一个天大的人情,许诺要用金银来偿还。这把短刀,就是他们之间的信物,叫我有困难时,就带上刀去找他,他必不敢推辞。

“说完这些话,父亲就死了。我说不上来到底是恨他、还是爱他,是他毁了这个家,但毕竟也让我过了十几年的好日子。安葬完父亲后,我又欠了许多钱,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就想起父亲的话,来到了琼琚山庄。假如父亲没有骗我,严庄主偌大的产业,随便动一动手指,就可以轻易支几百两银子给我。我也不是厚颜无耻之人,等到还了债,再做一个小买卖,慢慢地将银子还他就是。

“到了琼琚山庄之后,严庄主果然不肯再借钱给我,还将我父大骂一顿,父亲他已然亡故,却还要受此羞辱,我便与他大吵一架,回到住处,感觉十分疲惫,就想洗漱一下就去睡觉。那个蓝色布包,被我放在了小桌之上,任何人路过,都可以轻易取走杀人,岂是只有我能做得?后来我一觉醒来,才发现桌上的短刀早已不见了,他们说刀既是我的,而严庄主在临死前又与我争执,便说人是我杀的。说起来,我与严老庄主确有嫌隙,可是又何至于杀人?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我说的,可都是真的呀!”

至此为止,三人已分别将自己的遭遇述说了一遍,但毕竟只是自说自话,其实并没有人能证明他们所说的都是真的,因此就算其中任何一个人在说假话,也没有人能够听得出来。

牢房深入地下,阴暗卑湿,几个人也不知道在里面呆了多久,外面传来登登登的脚步声。四人听到声音,顾不上说话,一齐将目光望向门口,眼中满怀希冀,就连聂飞练的心都在呯呯呯地直跳。

脚步声果然是朝这边来的,又响起把闩开门的声音,有一个膀阔身长的牢头出现在过道口。牢房中本就黑暗,再加上此人黑中带煞,因此几乎看不清长相如何,只能听到他手中的钥匙哗啦啦地直响,往中间一站,挺胸叠肚,大声道:“你们中间,哪一个是从凤台县来的聂捕快呀?”

砀山县城并不大,也有一条大街贯通南北,天色已然大亮,宋时没有宵禁,而且店铺都是面街而开,店家为了招揽生意,招幌、招牌等物都伸到了街面上来,一个个地争奇斗艳,有卖果子、彩帛、下饭鱼等,买卖昼夜不绝,要到市罢才收。

聂飞练此刻就在人群之中,牵着马,行人几要挨肩擦背,她小心地避让着,心中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四个人中,唯独把自己给放了出来,而且连同白马也还给了她。太子赵署给她的那份密令,现下正好端端地贴身放着,要是砀山县衙的人搜她的白马,那是无论如何也搜不出来的。既然如此,那么又是谁,透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她信步走来,在一块招牌下面站住了脚,上面写的是“本店今日有咸鱼出售”。一看到这几个字,便立时想起在凤台县所侦破的“白玉瓶”案,就是与咸鱼有关(详见拙作《白玉瓶》)。咸鱼在现今看来极为寻常,可是在宋一朝,官府严禁民间贩卖私盐,惩罚极重,腌制咸鱼所用之盐皆是从官中支出,因此价格居高不下,能享用之人少之又少。

聂飞练想到此处,触动了心事,发了一阵呆,摇了摇头要走开。这家饭店的伙计正站在台阶上,扶着门,伸长脖颈四处张望,看到她,便一溜小跑地过来,对飞练道:“姑娘请留步!”

聂飞练并不认识他,奇怪地问道:“你认得我?”

那伙计生得头小额尖,袖子上油腻腻的,笑道:“我认识的人不少,可偏偏不认得你。客人你也莫要生气,只因有一个人要我问你一句话:你可还记得‘分月天罗’这四个字吗?”

“分月天罗”是聂飞练在高塘湖侦破“银票案”时一条重要的线索(详见拙作《银票案》),这种暗语,别人想也想不出来,她果然吃了一惊,急问道:“问话之人,现下在哪里?”

聂飞练一口气登上饭店二楼,脚步甚急。二楼之上,也摆了七、八张桌子,却都是空无一人,只有靠窗的一张桌子边上,坐着一人,哪怕是坐着,也是身姿挺劲,半点也不马虎,眼睛望向窗外,面前的菜肴一点都没动。

聂飞练一见此人,登时便心花怒放,禁不住连眉毛都似要飞起,大声叫起来道:“沈白!”

数日之前,凤台县新任县令顾平向聂飞练转告太子旨令,要她即刻启程前往京师,并且不能偕同他人,飞练尽管十分不情愿,却也不得不从。在另外一边,沈白在发现飞练不见之后,心知一定与顾平有关,几番威逼,顾平一个小小的县令,怎么拗得过这个曾经的三皇子,只好将太子赵署即将登基,却意外地遇到一件极为棘手之事,急令飞练回京协助调查等情况和盘托出。沈白闻知此事后,片刻也不耽搁,立刻飞马赶往东京开封府,他和飞练相隔一天出发,聂飞练又在砀山多停留了一个晚上,于是碰巧就在这酒楼上见了面。

阳光静好,照透窗寮,映在聂飞练和沈白两个人的身上,光华氤氲流转,竟不像是真的了。聂飞练甫一见到沈白,便不再怀疑,知道眼前之人来头不小,想要一句话就让砀山县衙放人,非此人莫属,于是第一句话就问道:“你又用了什么手段,把我放出来的?”

沈白从见到飞练那一刻起,笑容便挂在脸上,取都取不下来,先替她斟上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笑道:“我还想要问你,你是用了什么手段逃出来的?我刚要去县衙,就听说你已经出来了,因此才在这里等你,对你说实话吧,并不是我做的。”

两人曾经一个是官、一个是贼,及至后来,却又亲密无间,聂飞练知道他不必骗自己,可是又实在想不起来还有谁,于是小饮了一口,看到桌上沈白点的几样菜肴,简简单单,其中有一味咸鱼,就问他道:“你还记得‘白玉瓶’案吗,百姓买不起官盐,饮食多清淡,有的更是因此染病,就要买昂贵的咸鱼补充盐分。你自小在宫中长大,自然不缺盐,没想到也爱吃这种民间的东西。”

这本是一句无心的玩笑话,但沈白听罢,便即默然,放下了筷子。聂飞练察觉到他神情有异,但又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就听他说道:“你说得不错,我从小就不爱吃这种宫外面的食物,但这是我母亲最喜欢吃的……”

聂飞练知道沈白的母亲乃是曾经的淑贵妃,只因卷入宫中的权力斗争,而被溺死在了荷花池中。她不想自己一句话却勾起了沈白不愿提及的往事,顿觉心中不安,想要安慰一下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沈白笑了一下,意示无他,继续说下去道:“……我的母亲,其实并非出身富贵官宦之家,是因为内务府选秀女才入的宫。初到宫中时,只是一位极普通的女官,虽说不是女仆,但也不太可能通过指婚而成为嫔妃。不想一日,偶然被父皇宠幸,此后连年晋升,最后竟然做到了贵妃。这是从未有过的恩宠,但也正是因为她以奴才身份封妃,引起了别人的嫉恨,才遭人陷害枉死……算了,都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你说起,倒是你,快说说看,你自己就是捕快,怎么反被关在牢中?”

聂飞练不想看到沈白难过,就把来砀山之后发生的事简要地说了一遍,沈白听后道:“原来如此,幸好有这样一桩案子,否则我便追不上你了。你是捕快,又最擅断案,人所不及,依你看,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凶手呢?”

两人说了半天的话,聂飞练又喝了酒,脸上微有些晕红,更加犹如明珠生晕一般。沈白就坐在她对面,不禁想起在苏州府给她治疗毒伤时,偶然看到她雪藕般的白臂,一想到此情此景,目光仿佛都变得游离了。

聂飞练却是丝毫不曾察觉,兴许是肚子饿了,随手挟了一块咸鱼放入口中嚼着,却也吃不出什么滋味来,一边说道:“其实我也正为此事犯愁。梁公子、女仆辛桂、小偷落水㺄这三人中,如今看来,嫌疑最大的,自然是那位姓梁的公子。你想,既然这把短刀对他来说如此重要,哪怕是在饥寒交迫之时,都不曾想过典当换钱,又怎么会没发现它不翼而飞,还呼呼大睡?自然立时就要动身出门寻找。当他在竹林找到短刀时,很可能就会看到书房窗户大开,而严老庄主正一人在房中,于是便萌生出杀机来,携刀从窗户跳入房中,一刀将其杀死。而当他看到落水㺄正向书房走来,便慌忙弃刀返回自己房中,假装睡觉以示全不知情。

“还有女仆辛桂,严老庄主将她赶出山庄之时,我正好在场,亲眼所见她是如何伤心欲绝。假如说当时她只是怀恨在心,还没有起意杀人的话,那有没有可能发生过这样的事呢:昨天傍晚,当她将梁公子送回客房,偶然见到布包中露出来的短刀,便趁他熟睡之际,取走凶器,径直来到书房,苦求老爷未果,愤恨焚心之下,拔出短刀结果了主人的性命。严老庄主行动不便,又是事出仓促,竟然就此殒命。行凶之后,辛桂本想从门口离开,但偶然从门缝中看到落水㺄向书房走来,便打开窗子,穿过竹林离开,慌乱之际,将蓝色布包遗落在了林间。她既是府中的老人儿,对山庄各条道路十分熟稔,完全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快速离开,而不至于引起别人的怀疑……咦,你怎么不吃,光看我做什么,倒是也说说看啊!”

沈白用手托着下巴,认真静听,几乎一字不漏,也无心吃喝,等聂飞练一说完,他便说道:“我倒觉得凶手有可能是那个叫做落水㺄的小偷。你想,他出身市井,并不是明书知礼之人,日常便惯会偷鸡吊狗,而寻殴觅斗,对他们来说,也只是寻常事,比不得梁公子等人,毕竟杀人越货这类事从未做过,难以一刀毙命。我倒觉得,事情有可能是这样的:昨天傍晚,落水㺄磨掉绳索逃脱之后,并不甘心空手而回,在他们这行,有一句话叫做‘贼不空手’,意思是一旦出手,必要有所得,否则便是不吉。

“在小偷中,有一种可以不借助绳索、钩子,只凭徒手翻身进屋的被称为‘手柄’,需要竹竿、绳子和其他工具的是‘把手’,像落水㺄之流,很可能就是‘手柄’。当时他看见梁公子和辛桂走过,便悄悄尾随二人来到客房,等到梁公子熟睡之后,遂将手从窗外伸入,取走短刀,继而又来到书房,正要行窃,不巧又被庄主撞见。落水㺄见状,心知这一次非判重刑不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当即抽出短刀杀死严庄主。既杀了人,再大胆之人,也必定惶惧不安,再无心偷窃,便将蓝色布包抛在窗外竹林之中,以做迷惑他人之用,自己则是从书房门口大摇大摆而出。”

两人边吃边说,窗外的日头才偏了一点,桌上的菜肴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聂飞练放下筷子,打了一个饱嗝,也许是觉得如此不雅,面带羞赧,笑了一下,说道:“如今我才知道自由自在的日子有多好,这还要多谢那个叫做贾勇的都头。你看,我们说了这半天,到底还是说不清,眼下只好算了,太子定下的日期将至,万万耽误不得。沈白,你随我进京吧,不过,我须将你打扮一番,不要叫人看了出来。”

聂飞练精于易容,就是将自己打扮成一个男子,也是丝毫看不出来,沈白在苏州城时就已知晓,笑道:“也罢,随你好了,但是你这次独自进京,可有什么人接应吗?”

聂飞练点头道:“太子将他的随身玉牌交给了我,告诉我进了开封府之后,凭此信物,自然就会有人与我接头,你看,就是这个。”

她说着,就想将那枚玉牌取了出来给沈白看,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取的时候不慎将它掉落在地板之上,就算没有损坏,也必然留下痕迹。聂飞练呀的一下,玉容无主,酒也立时醒了,捡起玉牌急道:“糟了,这可如何是好?”

出了砀山县,向北行上五十里地,如果马快的话,差不多只要大半个时辰,就可以来到一带连绵的群山。说是山,其实也并不算高,还称不上閈闳高峻,至多就是一个缓坡,坡上细草廉纤,山下是旷野平畴,尽收眼底。

宋时交通闭塞,又并非人人家中都有好马,因此这里曾经也是一个地狭人稀之处,山坡上尽是些未经人采樵过的森林。大约在十多年前,来了一群人,衣衫破旧、满襟风尘、哭哭啼啼,究竟从何而来,没有人说得清楚,只知道他们来的时候,是在一个黄昏,天上正下着雨,黄昏微雨、更增悲情。于是,这群人的首领决定不走了,就在山坡之上,伐木割草,搭建了许多茅草屋,就此安顿了下来,一直到今天。

在这个村落的中心,有一间最大的茅草屋,门口挂着厚厚的布帘,屋内十分简陋,中间一个火塘,上面架着锅,熬煮着简单的食物。一个老人坐在火塘边上,脸色枯槁、颏下无须,两只眼睛就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白色的纱,不时用锅铲翻炒着锅里的食物,缓慢地说道:“沈先生、聂捕快,我的眼睛,因为过去常常看发亮的东西,现在已经看不清了。但好在这双手还在,它就是我的眼睛,只要一摸,就知道这是块什么玉,产自哪里。别看我瞎,有眼睛的人,也未必有我看得这么清楚呢!”借着火光,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右手小指短了一截。

此刻坐在他对面的,正是沈白和聂飞练,二人对视了一眼,眼中看到的是对方惊喜逾恒的表情,想来自己亦是如此,聂飞练对那老者道:“老人家,不瞒你说,这块玉牌,是天底下一个极尊贵之人借给我的,却不慎被我给弄花了一点。我听沈白说,您极擅于修补玉器上的瑕疵,技艺高超,无人出其右,此番前来,就是想……”

“这位姑娘,请不要再说了,如果不是沈公子,我是不会让你们上山的。实话告诉你吧,这门手艺,我早就发过誓,绝对不会再碰了。只因沈公子帮过我们的大忙,按理说,不该拒绝你才是,可是这件事,关系到全村人的安危,因此我不能从命,望你见谅,”那老人这样说道,看样子,竟是老实不客气地下逐客令了,停了一下,又道,“二位下山,须沿着上山时的路走即可,山上小路众多,万一走错了,就会越走越窄,到最后,多半就是死路了。”

他随口说来,声调一如往常,平平无奇,但聂飞练这几日时刻都在思索一件事情,简直到了穷思极想的地步,这句话便正好触动了她的心事,不禁惕然心惊,张大眼睛道:“老人家,你说什么?能再说一遍吗?”

聂飞练和沈白走出茅草屋的时候,周围已有一些村民,男女老幼都有,其中更有一个精壮的男子,脱了上衣,只穿一条粗布犊鼻裤,露出上身的肌肉虬结,正在用力地敲打着石头,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警惕地注视着他们。沈白被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看着,感觉有些不习惯,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勉强把马绳解开,问飞练道:“你刚才为什么那样,倒把我吓了一跳!”

飞练把目光从那个精壮的男子身上收回来,伸手接过马缰绳,笑了一下道:“没什么,等我想明白了之后,自然会跟你说,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说着,牵了自己的马,与沈白并肩向坡下走去,果然是沿着来时的路下山。

走到半路上,聂飞练往后看了一眼,村民们已不再尾随,就问沈白道:“你究竟帮了他们一个什么忙,竟比我这个捕快还要管用?”

沈白用手轻拨开挡路的树枝,说道:“我也要想一想,现在还不是跟你说的时候。”

飞练气得要用马鞭去打他,手已经抬起来了,却没有往下落,沈白笑着躲开了,说道:“其实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无非是借用了我过去的身份罢了,也还算管用,我自己都快忘了。至于这些人的来历,也不必瞒着你,他们原是昆仑山的采玉人,终日辛勤劳作,昆仑山位处极西之地,时常冰雪交横,有的时候还要以性命相搏,运气好时,才能捞捡到一点玉石籽料。

“而在每年的春秋两季,还是朝廷定下的官采之期。这段时间,只准官方采玉,严禁民间私自上山。不仅如此,朝廷还会派出官员,监督他们赤足下水,在河滩和浅水河道中,并肩踏石而行,仅凭一双脚掌踩探玉子。只因有一年,有人私自逃走,他们便因此全都连坐获罪,被驱逐出昆仑山,来到中原谋生……”

聂飞练一直在低眉垂首、凝神静听,这时忽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道:“嘘,先别说了,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林树参差之间,有一阵童谣之音传来,爽脆清亮,乃是出自妇人之口,只听歌中唱道:“红太阳从天山慢慢地爬上,风吹绿草草儿把头扬,我的乌鸦、小乌鸦,唱上一首歌呀让你心花开!”字字清圆,曲调甚是悦耳动听。

沈白轻拉聂飞练的手,往旁边一指,两人牵了马,轻移脚步,藏在枝柯交横后,双目灼灼,瞪大了眼睛向外看。不一会儿,唱歌之人就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那是一个健硕的妇人,一手抱着孩子,玉雪可爱,这歌就是唱给孩子听的,一手提着果篮,篮子里装的是刚采撷下来的果子,健步如飞,正向着村子里走去,并没有看到聂沈二人。歌声不绝,飘风过耳,人已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两人从藏身之处出来,沈白一直在注视着那个妇人,丝毫不敢大意,用手轻触系在腰间的长剑,生怕她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好在并没有。一直到那个妇人走远,他才回过头来,看到飞练的手正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以为她又中了毒,倏地一惊,忙问她这是怎么了。飞练唔了一声,呆呆地望着沈白,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眼神之中都有些涣散,蓦地抬头对沈白说道:“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快,我们回琼琚山庄,迟了就来不及了!”

琼琚山庄的门前,大门左右各有一个衙役,抱着腰刀在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身上的制服鲜亮,让整个山庄,顿时有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

沈白单人单骑,飞马赶到,马身上已是汗出如濯,不待停稳,便即直腰收腹,从马背上飞身跃下,对那两个衙役道:“你们听好了,我们乃是捕快,有当今太子殿下亲笔手书,可以调动县一级以下官员便宜行事!你二人速去知会砀山县都头贾勇,让他立即将琼琚山庄所有人看管起来,足不出户,明日酉时时分,带到书房,听候聂捕快审理此案!”

那两个衙役还没回过神来,已被沈白的气势所摄,又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面露难色,其中一个想了一下道:“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我们自然不敢不从,但须先报告贾都头,方好行事。”

另一个也点头道:“不错不错,要是每个人都说自己是皇子的人,皇上他生了那么多公主王子,咱哥俩就是生了八只手,也伺候不来。还有,刚才游管家来报,有一个叫做什么黑珊的,要去竹林中砍几根竹子用,我们见是小事,就让她去了,如今只她一人不在房中。”

聂飞练的马比沈白迟了片刻,恰在此时赶到,只听到了衙役的最后一句话,不及下马,当即大声道:“沈白,休与他们啰嗦,快去阻住那个叫黑珊的,不许她动竹林中一草一木,这个黑珊,就是杀害严老庄主的真凶!”

十一

黑珊是一个瘦如枯腊,但骨节却十分粗大,大约三十多岁的妇人,此刻正被反绑双手,蹲坐在书房的一角。就算被绑了起来,她也依旧是不安分的,不停地用眼角斜睨站在窗前的另一个人。

聂飞练关上窗户,回身走到黑珊身前,问她道:“快要到酉时了,你还是不肯对我说实话吗?”她从上往下地看去,正遇上黑珊冷峻的眼神,那两道目光犹如野兽一般,逼视着她。

除此之外,黑珊并不说话,飞练叹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那件蓝色布包,放在书桌上,桌上还摆放着杀害严老庄主的那柄短刀,血渍已干,变成了黑色的血块。放好东西后,聂飞练即走到门前,打开了书房之门,外面已有数人在等候,人头攒叠,就是没有人发出声音,飞练看了他们一眼,说道:“贾都头,请你将所有人都带进来吧!”

等到所有人都走进这间书房,房内就只剩下书桌前的一块空地,好在地方空敞,倒也并不十分拘束。聂飞练站在中间,从左往右地看了一圈,只见此刻在书房中的人有:砀山县都头贾勇、梁公子、小偷落水㺄、庄园的仆妇辛桂、管家游某、看门人阿丁、花匠崔伯,还有几个粗使的杂役、长工,沈白自然也在其中,紧挨着飞练,长剑不离身。另外就是贾勇带来的几个衙役,昨天守在大门之外的那两人也在内,他们见这阵仗,便知沈白所说不假,心中栗栗、眼神躲闪,远远地在人群后面站着。

聂飞练见人已到齐,便径直走向贾勇,抱拳一拱,庄容正颜道:“贾都头,严老庄主曾经帮过我一个很大的忙,省去了我不少的麻烦,可随后就在自己家中书房内遇害。那时我就在庄内,却是什么事都没有做,身为捕快,至今思之,心中实在惭愧无地。因此,我想请都头允许,将这件案子交由在下来审理,你看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那贾勇是一个浓髯粗豪的汉子,当即双手连摆,略显慌张地道:“聂捕快何出此言,你屡破大案,又是太子殿下信任的人,自然该由你来审理。说来惭愧,我这些弟兄都是粗人,平时喝酒吃肉,一呼百应,可真要是断起案子来,就跟那睁眼的瞎子一样,只会打打杀杀,就算是抓只鸡来,只怕也比他们强些!”

众衙役知道他是有口无心,平时待他们却是甚好,是以只在肚里暗笑,都不言语。聂飞练听他一味胡说八道,但确系出自真诚,在心中暗道:“像他们这样当差,也不知曾让多少无辜之人蒙冤!”

她也知道这些人确实无能为力,就不再客气,请贾勇坐了,自己则是走到空地上,低首蹙眉,心道:“这个贾勇,虽是个粗胚,倒还知道对我毕恭毕敬,与前日不由分说就把我抓入大牢时相比,好了不只一星半点,如此前倨后恭,定有缘故!只是如果他不说,我又如何得知?”

书房中其他人见她既不说话、也不断案,都道是在思考案情,哪里敢吭一声,只要被她的眼角扫到,就不免心中大跳一下。半晌,聂飞练轻咳一声,方才说道:“前日酉时至戌时之间,琼琚山庄的严老庄主在自家书房中遇害,大家都是知道的了。那时我正好就在此间作客,却也只能束手无策,因此那时便下定决心,定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只是在一开始,我也和这位贾都头一样,认为杀人凶手毫无疑问,定是在梁公子、辛桂、落水㺄这三人中间。首先,他们三人与死者都有过节,有些还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而且情急之下杀人,此乃寻常之事。其次,死者虽然是位行动不便的老人,但要一刀刺入胸膛,直至没柄,也并非那么容易。三个嫌疑人中,我与落水㺄交过手,知道他的身手不弱,梁公子尽管没有练过武功……”

“等一等!”聂飞练才开始说,落水㺄却在这时大声叫了出来,仰着头,不服地道,“我是有些拳脚上的功夫不假,要是没有这些手段,还能不能活到现在都很难说,既是与你交过手,那我也无话可说。可你凭什么说梁公子他不会武功,难道说有没有功夫,是用眼睛看出来的吗?”

众人都去看聂飞练,要听听她如何回答,就听聂飞练不慌不忙地道:“不错,有的人看似稀松平常,甚至弱不经风,但是却暗藏高深武功,这也是有的。但你不要忘了,练武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而是要经年累月勤学不辍,方能有所小成。梁公子出身富贵,他父亲又嗜赌成性,疏于管教,练武对他既没有用,又无人督促,那一多半是不会去练的。而且你曾在庄园之中遇见过梁公子和辛桂,那时你藏身于树丛之中,凡是练武之人,体内内息流转,多是耳聪目明,要是他二人中有一个会武,就不会发现不了你,就如同我一样。你也不要叫屈,就算梁公子没练过功夫,但他是一个成年男子,血气壮盛,用刀杀死一个老弱之人,对他来说,虽不容易,倒也不难。又因他与死者过节颇深,那凶器又确是他随身之物,是以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嫌疑才是最大的。”

她这样一说,落水㺄这才不说话了,梁公子更是气沮神伤,几要落下泪来,都头贾勇这时插了一句话道:“依聂捕快之见,辛桂是一个女子,人小力弱,因此她才是最没嫌疑的吗?”

十二

聂飞练摇头道:“非也,辛桂是女子不假,可她从小时起就在老家种地,十分辛劳,如此十多年下来,力气应该不小,凑巧之下,杀死一个人,也并非绝无可能。庄园之中当时人亦不少,但除此三人外,也确无其他人既有杀人的企图,又有杀人的力气。贾都头将他们三人,连同在下在内,带回县衙审理,当机立断,现下看来,倒也并没有什么差错。”

她的话中隐隐含有讽刺的意味,但贾勇一听,仍是不自觉地挺直了胸膛,摸了一把颏下的连鬓钢须,面露得色,哈哈一笑,说道:“我抓错了你,但其他三个是没错的,四停中占了三停,那就是极好的了。既然如此,那剩下的事易办得很,让我将这三人带回去,每人打上一顿,没有不招的道理!”

一直站在聂飞练身旁的沈白见这个贾勇总是打岔,夹缠不清,早就忍耐不住,心中火起,上前一步道:“聂捕快审案,你只管听就好,谁要你来多嘴多舌了!”

贾勇虽只是个临时的县尉,但平时作威作福惯了的,沈白又是个生面孔,哪里会惯着他,立即手按剑柄站起来,喝道:“你又是哪里来的贼配军?我见你这厮目露凶光,多半不是好人,严老庄主之死,说不定就是你下的手,好小子,你还是快些招了吧!”

可沈白又怎会被他的话吓住,双手抱胸,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不怒反笑,说道:“好极!小爷也许久不曾上过公堂了,你一个怕是不够,不如把县令、主薄、县尉一齐叫来,岂不热闹!”

他这样一说,倒把贾勇弄得不知道该不该下手,两人正僵持不下,聂飞练上前道:“《讯囚察辞理》已有定规,只有在事不明辨、未能断决的情形之下,方可拷讯,且数总不得过二百。岂能不问青红皂白,动不动就用上刑罚,屈打成招?”

她虽然只是个捕快,但现今已然是名动天下,说出话来,自然就有一种威严,尽管明显偏向沈白,但贾勇亦是无话可说,坐回原位,心中仍是忿忿不平,暗道:“这话说得是不错,可是统共就只有一个你,哪能每件案子都细细审明?只恨爹娘没有给我一副好容貌,是你向着小白脸,并不能说我就是错的。”这样一想,心意顿和。他自然不及聂飞练,但这也是当时的实情,很多案子的审理,所能依靠的,也仅仅是当地官员的简单判断而已。

待贾勇和沈白各自回到原位后,聂飞练才继续往下说道:“但也正是因为嫌犯如此明显,反而让我产生了怀疑,因为越是容易得到的线索,往往都不是真的。就拿他们三个来说,似乎证据确凿,必是其中一人所为,但只要认真想来,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少疑点。(她说到这里时,正好走到落水㺄的身前)就比如,对落水㺄来说,他是一个盗贼,而不是以杀人为业,贼不空手,而书房之中值钱的东西不少,就算短时间不及寻找,但那柄短刀也是价值不菲,不可能视而不见。况且他家中还有一个老母等着他回去侍养,实在没有必要杀人,背上更大的罪名,而让母亲到老了伶仃无依。”

那落水㺄手脚有些不干不净,但却是一个至孝之人,一听聂飞练提到自己的母亲,又在为自己开脱罪名,一个几尺高的汉子,触动了心事,也忍不住低眉垂首、目中含泪。

聂飞练转头望向辛桂,说道:“至于仆妇辛桂,我亲耳听到她在对严老庄主哀求,求他让自己留在山庄。而在被主人断然拒绝后,仍然兢兢业业地做好自己的工作,想抓住最后一点机会,换取老爷的好感。我在想,如果我是她的话,会执刀杀死主人吗?不,我不会,因为庄主一死,那我就更加无处可以投靠了。”

众人听后都随之点头,频频与自己心中的想法相印证,贾勇又在摸自己的胡子,边摸边道:“那辛桂说她趁梁公子没留神之际,偷了他的短刀,这句话可是真的吗?”

聂飞练看了他一眼,心想:“此人貌似鲁莽粗豪,心思倒是比别人都要细腻。”想罢说道:“你说得不错,这句话可能是真的,因为当时只有她知道梁公子的蓝色包裹里装的是什么。当然也有可能不是真的,但是并不重要,因为她这样做,不过是正好把凶手需用的工具送去而已。至于梁公子嘛……嗯,自然他的嫌疑是最大的,但首先被我排除到凶嫌之外的,恰恰也是他。不为什么,只因他与严庄主上代结怨,凶器又是他的随身之物,实在太过明显,好像巴不得让人知道,反而令人怀疑世间究竟有没有这么愚蠢之人。而且作案后还将凶器留在现场,并不是没有时间取走,而是有人在蓄意栽赃陷害而已!”

话音刚落,扑通一声,梁公子心情激荡之下,径直跪了下来,一句话像是堵在了喉咙,过了一会儿才说得出话来道:“我父与严庄主确有过节,但并不是我,只因衣食无着,前来投靠,那也绝不至于杀人泄愤!捕快大人沉敏机辨,绝不输给世间任何一名男子,梁某人身家性命,皆是女大人所赐!”他说罢,俯身拜了下去。

这一句句都不偏不倚说到了聂飞练的心坎上,她微感得意,又不能表露出来,只能借咳嗽稍加掩饰。她没有怀疑梁公子,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只是眼下尚不能说出来而已,当即请梁公子起身,又道:“你先莫要谢我,真凶尚未出现之前,你还是最大的嫌疑犯,就算不为杀人而来,然而情急之下,行为举止亦有可能乖张异常。”

梁公子刚起身,又立即紧张了起来,双膝一软,差点又要跪下去,急问道:“那真凶究竟是谁,除了我们三个之外,难道还有第四个嫌疑人吗?”

十三

聂飞练并不立即回答,在屋中走来走去,最后停在了书桌前,用手指轻叩桌面,边回忆边说道:“当时我也一直在想,到底谁才是第四个凶嫌,但是因为那时我另有要事在身,不能久留,便打算暂时搁置起来。随后,因为一件私事,便去了五十里外的一个村落,这个村子隐藏得甚好,你们中间大多数人,恐怕都不知道。尽管在那里,我并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但就在我快要离开时,有一个人正好在敲打石头,让我忽然间想到了落水㺄曾经说过的话。在牢里时,他说,那天他正走近书房,似乎听到屋里传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我们先假设他说的是真话,那么,当时在书房里敲打东西之人,不是严庄主,就是凶手,他们到底在敲打什么呢?”

众人听到这里,不禁都凝气屏息,一齐望向聂飞练,眼睛都不眨一下。飞练停了一下,续道:“有一个老人曾经对我说,假如我选错了路,那么就算我走得再快、走得再远,那也只会让我更加迷失方向。这只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可又像是在提醒我。有人问我,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时会那么吃惊(她不由自主地去看沈白,正好沈白也在凝视着她),嗯……当时我没说,现下可以说了。那是因为,我突然间意识到,也许从一开始,我选的路,就是错的。也就是说,我们一直在找,是谁用这把刀(她举起梁公子的那把短刀),杀死了严老庄主,但是从来没有想过,杀死他的,可能是其他的凶器,而并不是这把短刀呢?”

此言一出,贾勇首先双手乱摆道:“绝对无此可能!聂捕快,老贾可就有点不佩服你了,严庄主死时,大家都是亲眼所见,这把刀就插在他的胸口上,又怎么会不是这把刀杀死的呢?”

聂飞练把刀放下,笑了笑说道:“贾都头,有时就算亲眼目见,也未必就是事实。我们的眼睛,其实常常被蒙蔽,原因就是我们往往太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了。你们可还记得,严老庄主遇害时的情形?那一天,我走进书房时,他刚死去不久,就坐在这把椅子上,但是地板上,却没有留下一点血迹,而且伤口周围的血渍也很少。凶手在行凶之后,自然不会多此一举到把地板上的血渍清洗干净后再离开,那么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死者身上的血,根本就没有流到地板上!”

贾勇听得忘了去摸胡子,迷惑不解地眨着眼睛,落水㺄忽然说道:“我知道了,他定是被人杀死之后,才搬运到这里来的!”

他以为自己定然猜对了,为意至得,但聂飞练却仍是摇头道:“不对,我先前也曾这样猜想,可是立即就知道不是这样的。一来,人在死后,身体会变僵硬,而严老庄主死时的样子十分自然,连两根木杖都还倚靠在椅边,并不像是从别处移来的;这第二,死者死在书房,还是别处,对凶手来说并无差别,完全没有必要冒此风险。”

这回居然连贾勇也听明白了,连连点头道:“聂捕快你可急死我老贾了!那依你之见,死者既然是在书房遇害,地板上又怎么会没有血迹呢?”

聂飞练走到书桌前,说道:“请大家先来看看这两样东西(她把书桌上的短刀和烛台翻转过来给众人看)。那天我看到桌上的烛油并不在烛台所在的位置,觉得很奇怪,便猜想是否被人移动过。检查后才发现,烛台和短刀的铜制刀柄上,都有磕碰后留下的痕迹。再加上落水㺄说过他曾听到书房中传出硬物敲击之声,可惜我当时并未想到这一点,险些便错过了,现在想来,书房中传出的当当声,就是凶手在严老爷死后,用烛台将短刀一点点敲进死者身体时所发出的声音!”

听到这里,已有数人张大嘴惊呼出声,辛桂更是吓得脸色发白,连嘴唇都没有了血色,只有黑珊依旧面向角落蹲着,看不出来她在想什么。聂飞练微睨了她一眼,又继续说道:“这也是为什么我不曾怀疑梁公子的原因之一,你们想,他在衣食无着之时都没有想过当刀度日,可见这把刀对他来说无比宝贵,断不会如此敲打它。可能你们也在想为什么我会如此肯定,想来大家都知道,人在死了之后,不仅身体会变僵硬,而且体内的血液也会呈现停滞状态,严老庄主正是因为在死后挨刀,是以从伤口中流出来的血就不会太多,甚至都没有流到地板上!”

众人释然,长出了一口气,贾勇又道:“聂捕快言之有理,我老贾第一个赞同!但恕我直言,事后县衙的仵作曾细细地查验过死者,确定并非中毒而亡,既非刀伤,又不是中毒,那老严到底是被何种凶器所伤呢?”

聂飞练沉吟半晌,随后才缓缓地道:“杀死严老庄主的凶器,非金非铁,也不是毒药,极难猜想,我也是直到昨日,才隐约猜想得到。甚至到了现在,我都还在怀疑,它真的可以杀死一个人吗?”

她说着,走到黑珊身后,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说道:“黑珊,你若是此刻说出实情,我尚能看在你苦心孤诣的份上,不会让你即刻送命。你想好了,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她说话声音虽小,但屋中众人也都听到了,听她的意思,竟是将平时木讷寡言的黑珊指为了凶手,当即就有数人面露难以置信的神色,有的还欲言又止。那黑珊自然也听到了,她回过头来,用一双丑陋的眼睛瞪视着飞练,阴恻恻地笑道:“你果然很聪明,当时我实不该让你走进琼琚山庄,但就算如此,你还是找不到证据,那就始终无法定我的罪!”

聂飞练知道她终究不肯说出实情了,直起身子,面天太息不止,不无遗憾地道:“既如此,那我也无法了。你说得没错,那天要不是落水㺄恰巧偷了玉牌,又拿到琼琚山庄贩卖,我也不会来到这里。就在昨日,当我想到也许有第四个嫌疑人的时候,就把庄内所有人一一细想了一遍。这一想,就想到了你,只因你的举动与其他人全不一样,因此我便断定,你就是那第四个嫌疑犯!

“我记得刚来到山庄时,严老庄主明明就在等我,而你却说老爷不见外客,我虽有怀疑,但那时我一心记挂着玉牌,并没有深入追究。一直到昨天,我才重新想起了此事,于是便在心中问自己,我们素未谋面,为什么你要阻止我进入山庄?明明山庄内有多口水井,为什么你舍近求远,偏偏要去河边洗头栉发?还有,最为可疑的是,昨日傍晚,天色已暗,你却执意要去林中砍竹子,是真有什么非砍不可的理由,还是你在刻意掩饰什么?

“这里的每一件事,也许你都可以给出一个完美的回答,令我无话可说,但当我把几件事连在一起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就开始变得清晰。我不忍心说,但是又不得不说,那就是你,黑珊,就是杀害严老庄主的真凶!而你杀人的手段,就是你编造出来的鬼故事,还有书房窗外的那一杆杆翠竹!”

话音刚落,大家还在震惊之际,聂飞练已快步走到正对着书桌的轩窗处,双手一推,两扇糊着纸的窗格子应声而开。

十四

时辰已到戌时,正是天色将晚未晚之际,天边落满红霞,飞彩凝辉,窗外微风不起,修竹姗姗,夕阳透过竹子间的萧疏叶影儿,赫然组成一张人脸的模样,在落日的映衬下,惟妙惟肖,“眉眼”俱全,嘴角似乎还在微微上扬,还有一头“长发”,从脸型看,竟然颇类似于黑珊的模样。

除了聂飞练本人外,屋中众人甫一见到此种奇景,早已惊得呆了,一时间万声皆寂,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撞击胸腔的声音。而辛桂更是吓得魂胆俱消,喊道:“鬼!真的有鬼!”叫声凄婉哀绝,随后双眼一翻,径直晕厥了过去。

但其中最为惊讶之人,莫过于黑珊了,她使劲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聂飞练,眉眼之间依稀仿佛还有一点当年姿容妍丽的影子,紧紧地咬着嘴唇,已渗出了丝丝鲜血,仍是浑然不觉。

聂飞练关上窗子,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却还有些心有余悸,只听飞练缓缓道来:“是时候说出这一切了。贾都头,你可知道,严老庄主是从什么地方迁来砀山县的吗?(贾勇茫然地摇头)那我就来告诉你吧,严老庄主,其实应该还有一人,就是梁公子的父亲,以前都曾是昆仑山的采玉人。每年春夏之际,昆仑山都会山洪暴发,把玉矿石从山上冲刷下来,因此春秋都是朝廷定下的官采之期。所有采玉之人,都要赤足下水捡玉捞玉,许多人的脚因此被冻伤,严老庄主即是如此,甚至到了晚年,若不依靠木杖,就无法自如行走。他曾对我说,是从前做生意时受过的伤,这自然只是托词,要真是受伤,也没有双脚同一处同时受伤的道理。

“还有,他从城里搬到这清静之地,是因为听不惯锣鼓之声的缘故。但巧合的是,梁公子的父亲生平最为厌恶的,也是夜晚打更之人,甚至最后身死,也是与更夫争执所致。其实世间巧合之事甚多,但这两人同时厌恶一类声音,却并非出于凑巧,乃是因为每年朝廷采玉之时,便是用鸣锣敲鼓来传达指令,久而久之,两人俱都落下了同样的心病。”

梁公子听到这里,早已是潸然落泪,躬身哽咽道:“可怜我直至今日方才得知实情,多谢大人告知。”

聂飞练挥了一下手,摇头道:“你也不必谢我,如果我不曾去过一个地方,没有听到那首童谣,也未必想得到这一点。我还记得,那歌中唱道——‘我的乌鸦、小乌鸦,唱上一首歌呀让你心花开’。而你父亲在临死前交给你的那把短刀,在刀柄上刻着的,也正是一只乌鸦!在中原,乌鸦历来被人视作不祥之鸟,不会有人将它的形象刻在器物上,更不会编成歌谣,还将自己钟爱的孩子称为‘小乌鸦’,如果有这种人,那定会被视作疯子。但据我所知,有一个地方的人却很喜爱这种鸟,那便是生活在昆仑山脚下的乌孙人(即哈萨克人的祖先)!”

聂飞练说到这里,再次走到黑珊身前,对她说道:“黑珊,你也休想瞒我,村落里那位右手小指短了一截的老者都已经告诉我了,你根本不是汉人,而是乌孙人!你的容貌、声音都变得让人认不出来,但还有一样东西无法改变,那就是乌孙女子黄色的头发!

“我老实与你说了吧,其实昨天我就已经回到琼琚山庄,但是直到今日才来审理此案,你猜我一整个白天都做了什么?我去了河边,就在你时常洗头的地方,摘了一束草,让沈白找人验过了,证明这是一种让头发变得乌黑的药草。可惜呀,如果曼苏尔还在我身边的话,我就可以提早一天对你说出这句话了。

“黑珊,你总是说我没有证据,无法定你的罪。其实这有何难,不仅那位手指短了一截的老人可以为我作证,只要让你三天不洗头,自然就会现出你头发原来的颜色。你说,我要不要这么做?”

黑珊在聂飞练目光逼视之下,终于闭上了双眼,两行眼泪,从她因为浸泡在冰河里,而改变的容颜上流了下来。贾勇站了起来,正要过来,飞练立即摆手止住了他,过了一会儿,黑珊清清楚楚地说出一番话来。

十五

书房中,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黑珊对聂飞练道:“那一天,当我在河边认出你时,我就预感到,我的行踪,还有我隐藏了二十年的秘密,可能很快就要暴露了。可是我不后悔,一点也不,哪怕再来一次,我也一定会这样做,因为,这是我唯一一次下手的机会。在动手前,我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编了一个鬼故事,没有人相信我,可是我知道,姓严的老东西信了,我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恰好在这个时候,我第二个仇人的儿子也送上门来,我听到了他和老东西的争吵,无比确信他就是我要找的人!这是真主给我的启示,让我终于可以报仇雪恨!

“你们可以说我是个歹毒的人,可是人们哪,请先听听我的故事吧——在二十年前,我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我美丽,比得上草原最鲜艳的花,喜欢我的男孩,比我家养的羊还要多。可是喜欢我的人再多,又怎么比得上我的父母和哥哥,他们看着我的时候,比母羊看小羊羔的眼神还要更加温柔。

“可是这一切,我深爱的一切,都让两个汉人强盗给夺去了!我知道他们是昆仑山上的采玉人,是从官府那里逃出来的,我听到了漫山遍野的锣鼓声,响了一夜。在我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饿得已经快要死了,是我把热气腾腾的羊奶送到他们嘴边,是哥哥骑了一天的马,给他们找来了大夫。可是就在他们伤好之后,却在一天夜里,挟持了我,逼着我下河为他们捞玉,因为汉人相信‘阴人招玉’,尤其是年轻的女孩,才能捡到最大最美的和田籽玉。

“我没有办法,只好从了他们,可是我每天都在祈祷,祈祷爸爸和哥哥能早点找到我,祈祷我能捞到最大的玉,这样强盗才会放我走。我记得,啊,我又怎么会忘记,那是一天夜里,天上轰隆隆地响,预示着快要变天了。我捞啊捞啊,手脚都快要冻僵了,终于让我找到一块像饭盆那么大的和田玉。我高兴极了,刚走到岸边,洪水突然就冲了下来,立刻把我冲得东倒西歪。可是那两个强盗,根本不管我的死活,冲上来想要抢走我手上的玉石。我紧紧抓着玉不放手,哀求他们救救我,我真的好想回家。

“眼看又有一大股水流冲下来,我们谁都不想松手,有一个人还差点被我带到河里。这时,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身上带了一把短刀的强盗伸出脚,接连踹了我好几下,我又冷、又疼,终于没有力气了,松开手掉进了冰冷的河水里。在我被河水冲走之前,清清楚楚地听到一句话——‘严光,你要记着,是我救了你一命,今后你的财产,也有我梁某人的一份’!感谢真主,我终于知道了仇人的姓名,我也没有死,只是再也变不回过去的容颜了,声音也变得嘶哑难听。

“等到身上的伤完全好了,已经过去了两年,我走了不知道多远的路,吃了多少苦,才回到自己的家。可是,当我伸出手想要拥抱家人的时候,却听说爸爸和哥哥为了找我,从高高的悬崖上摔了下去,而妈妈每天坐在家门前哭泣,眼睛都快要看不见了。我不敢去见她,只能躲得远远地看着她,和她一起哭,从白天哭到晚上,直到再也流不出眼泪。第二天,我把妈妈为我编织的手串挂在家门口的篱笆上,就离开了家。就是从那一天起,我立下了誓言,哪怕走遍千山万水,也一定要找到那个叫严光的强盗,我要亲眼看着他,死在我的面前!

“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猜到了。是我偶然发现青竹林中藏着一张鬼脸;是我编的鬼故事,让老东西心中害怕恐惧;是我在他面前推开窗户,看着他被吓死;也是我,捡到了那把短刀,将它一点一点敲进了他的胸膛……我承认,是我杀了他,可是你们知道吗,在那一刻,我的心中好快活,我好像又听到妈妈在我耳边唱歌,唱我最喜欢的那支歌——‘红太阳从天山慢慢地爬上,风吹绿草草儿把头扬,我的乌鸦、小乌鸦,唱上一首歌呀让你心花开’……”

十六

第二天天刚亮,朝暾初上、晓雾弥漫,琼琚山庄楼宇的檐角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似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随着庄门咿呀一声被人推开,两匹马纵辔跃出,一白一黑,马上的骑者英气勃勃,马蹄踏进草里,野地上浅草如茵、丛丛花发,仿佛空气里都带着诱人的香味,骑在黑马上的沈白转头对聂飞练道:“飞练,我想了一个晚上,有一句话,想要对你说。”

聂飞练闻言低下了头,用丝鞭轻敲挂在马颈上的銮铃,心中暗道:“他想要跟我说什么?难道是,昨夜我去找贾勇,让他顾念黑珊报仇心切,又不是有意作恶,胡乱判一个轻刑就是。这事儿被沈白知道,如今又来劝我不成?不管他,我先听听看,无论他说什么,我只跟他装糊涂就是。”

她打定了主意,就让沈白说是什么事,沈白道:“我仔细想了一下,那天我们去村庄时,那个老人应该没有指认黑珊之事,但你怎么对她说,已经得知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聂飞练见他并不是过问昨夜去找贾勇一事,暗中松了一口气,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微现笑靥,说道:“凡是做了坏事之人,尽管极力掩饰,但终日提心吊胆,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有时哄骗他们一下,反而就把实情给说出来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眼下我心情还不错,今天不说,以后你想说,我也未必想听。”

沈白伸手去摸马脖颈处的鬃毛,说道:“就是这个事,难道我还有背着你的事不成?”

聂飞练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在马上加了一鞭,那白马奋起四蹄,顷刻间去得远了。

她一走远,沈白的手也随之停了下来,舒了一口气,自语道:“飞练,你不要怪我,今天清晨,我写了一封信,让那个姓贾的都头转交给砀山县的县令,请他无论如何,也要替黑珊减刑,不可亏待了她。只有这件事,是我偷瞒了你,但是我答应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就在沈白自言自语之时,他和聂飞练都没有注意到,在附近的山坡上停了一辆马车,纱帷碧盖、甚是华贵,马车的轿帷掀开,一个严妆雍容的妇人正在悄悄地注视着二人。旁边还有几个随从,牵着马,有的身上背着弓箭,其中一个对那妇人说道:“大娘,你让小的去砀山县衙把那个姓聂的捕快放出来,她非但没有立时赶去开封府,还耽误了整整两天,这事儿,是否要让太子爷……不,小的该死,是让陛下知晓?”

马车里的妇人就是在太子赵署身边侍候的皇甫大娘,她横了那个随从一眼,不悦地道:“糊涂!从凤台到开封府,千里迢迢,迟上一日半日的,有什么奇怪?你非要让陛下知道你们办事不力、不堪重用,只好你自己说去,我也不拦着你!”

那人顿时明白过来,想到这样做的结果并不见得光明,不由得栗栗心惊,俯身道:“大娘提点得是,是小的太过糊涂,从现在起,我就当自己是个哑巴就是了!”

皇甫大娘点了一下头,心意顿和,看起来很是满意,又看了一眼沈白和聂飞练——那两匹马欻然远飏,正朝着开封府的方向疾驰而去,扬起一路尘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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