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要想吃到酥肉,是要等到过年的。“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写对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炖大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儿晚上熬一宿”。这是千百年来口口相传的童谣,但却不能准确地反映我儿时过年的记忆。在我的记忆里,腊月廿八那天是要“过酥肉”的,也就是炸酥肉,这一天炸好的酥肉,要一直吃到农历二月二,这构成了我对于春节食品的最深刻的印象。
老家的房子是一座典型的农家小院,坐北面南三间还算轩敞的平房,西侧两间略为低矮的平房,五十多平米的院子,简单的木质大门,就是我17岁前最温暖的家。院子里有两株枣树、两棵梧桐、一棵洋槐,还有一棵手植的杏树,勤劳的父母还在院子的角落里点缀了一丛丛的一串红、垂盆草,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到了冬天,这些景象便都落寞了,直到年关将近,院子里才重新热闹起来。父亲是全村闻名的“先生”,凭着一手好毛笔字,来者不拒地帮村里的左邻右舍写对联,从来都是用自己的毛笔、自家的墨,也不计较有没有酬劳,总是乐呵呵地裁纸、磨墨、铺纸、一气呵成,然后喜滋滋地站在院子里端详摆了一地的作品,等着晾干后为别人家光耀门楣,我们家自己的对联却往往都是最后才写。
父亲是大忙人,忙年的各种家务便多由母亲一手包办,我也蹦跳着帮父母打下手,同时有意无意地调停父母之间的小矛盾。但对于过酥肉这件极富技术含量的历史性重任,父亲老是不放心母亲来做,总是想方设法抽时间亲自操办。在院子里支一口大锅,刷干抹净,倒上满满的一锅大油,用焦干的劈柴生火,几分钟油锅便滋滋作响,待锅边的油花开始翻腾,酥肉的原料也配好了。炸酥肉不能选精肉,那样炸好的酥肉柴硬不香;也不能用肥肉,否则一咬一嘴油,很容易就腻了。最好选用五花三层的肋条肉,切成寸许长的小条儿,裹在面粉、鸡蛋和清水调配好的面糊里,用长筷搅拌均匀,上好的面糊必须兼具流动性与可塑性,既不能软做一摊,也不能硬成一团,这实在是极高的要求,所以我只能观看并且赞叹。调好的面糊裹着肉条儿,父亲用筷子熟练地挑起一小剂儿,趁着将落未落之际,轻轻地从锅边送入油中,油们表示很开心,聚在尚未成形的酥肉周围翻腾欢呼,庆贺即将成功的愉快合作。酥肉一个接一个地下锅,颜色逐渐转为金黄,油们也渐渐累了,任凭酥肉占满了上层的空间。出锅的时机也很关键,早了内层不熟,晚了入口发硬,唯有不早不晚,方可将酥肉请出锅,盛入早就准备好的筐子里。我总是等不得酥肉晾透,便急火火地伸手去拿,掰开一个,外表金黄、内里白软,散发着丝丝缕缕的雾气,油香四溢,瞬间胃口大开。
如此精致的用料,如此熟练的技艺,儿时只能在过年时才能吃到酥肉,便不足为奇了。那时候的冬天寒冷而漫长,也没有如今这么多琳琅满目品种多样的蔬菜,仅有的看家菜就是霜降前收获的大白菜,和一些耐存放的土豆,酥肉恰恰和这两种蔬菜都能相得益彰,无需繁复的烹制,亦无需精细的调料,最简单的油盐酱醋就能炖出一锅佳肴。将酥肉切片,加少许辣椒与白菜土豆同炖,白菜和土豆吸收了酥肉的油脂,酥肉则融合了白菜和土豆的清香,佐以农家最常见的热腾腾的玉米糊糊和自家蒸的刚出锅的大馒头,最能在寒冷的冬日激发食欲。记得小时候只要家里用酥肉炖菜,我一定会问的一句话就是“今天的菜能当饭吃吗?”父母了解我的脾性,总是炖上满满的一锅,慈爱地看着我狼吞虎咽,并不时地提醒“慢点吃,锅里还有”,我嚼了满嘴的白菜土豆和酥肉,心满意足地冲父母傻笑。那时虽不富足,但却是最幸福的时光。
有一年春节走亲戚,好像是上高中了,还是不改馋鬼本色,因为出门晚过了饭点,到了二姨家就翻箱倒柜找好吃的,一眼就相中了装着酥肉的篮子,里面有一个酥肉明显比其他同类色泽要深,我以为这个肉多,拿起来就咬,差点崩了门牙。二姨制止不及,笑着说这个是去年的,所以颜色深,你快尝尝别的。我一连吃了两三个,却连肉丝儿都没见,表弟满不在乎地解释,咳,我家过酥肉,从来不放肉。虽然是句玩笑话,我却突然倍感心酸,其实我家的经济状况并不比二姨家强多少,父母却为了让我安心学习,省吃俭用想方设法为我补充营养,又岂止这一个个小小的酥肉呢。
大学毕业后离家多年,自己也已组建了小家庭,老家过年的习俗早已忘记大半,过年时有的是鸡鸭鱼肉,酥肉虽好,但上不得大台面,再加上做法繁复,自己懒惰成性,便总也想不起来回味酥肉的味道。母亲前些天炸了酥肉送来给我,这次是用菠菜粉条炖的,但是,已经再也吃不出幼时的滋味了。
李虎,2019年1月22日于济宁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