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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存者
作者|王凌霄
一、九边
北风呼啸，卷起漫天黄土，风中不时有几缕破茅草飞舞。干到裂口的土地发出哀嚎，四处弥漫着麻木的味道。破败的荒原上只有孤零零的夯土堡透出一丝人间烟火。
“饿啊。”张保平不知多少次念叨。两碗稀粥下肚，几泡尿就没了，肚子像钻进小虫，时不时发出揪心的疼痛，又像打小鼓，间或发出轰响。张保平无奈的倚在墩边，揪下几缕枯草在嘴里咀嚼，看日头才到晌午，愁着下午该怎么熬过去。
“唉，这是老天在收人喽。”张保平想到。明晃晃的日光，总让他记起年景算好的时候：万历皇爷在位时，兵饷还发五成。他接了爹的小旗官身，还讨了老婆，也是和和美美。九边也算安稳，安心种地就成，逢年过节朝廷还发犒赏让吃肉。张保平咂了咂嘴，努力想回忆出肉的味道，结果满嘴苦腥把他拉回现实，他摸了摸干瘪的肚皮，无奈的叹了口气。现实是痛苦的：老婆没留个后就病死了，地给老婆治病卖的所剩无几，乱匪和建奴作乱，自己不知道哪天交代了。唉，自家先祖跟着戚帅南征北战攒的一点家业，终究还是让他败光了。但又能怎样呢，他无能为力。他只有沉默，耳边唯有北风呼啸，扫荡原野。
日头落下，锣声响起，把总老婆大嗓门吆喝着开饭。他赶忙跑过去，见把总老婆那里挤满人头，刚要着急，身旁窜出个泥猴似的少年，笑嘻嘻的说：“保平叔我提前帮你拿了，你趁热吃。”说着就掏出两个热乎乎的高粱馍馍。原来是赵六，这小子爹死了以后一直是他领着，有股子机灵劲。他一边把馍馍揣进怀里，一边拍了拍赵六肩膀：“叔没白疼你！”赵六眉开眼笑，又帮他打了碗热水，两人就这样蹲在号房旁狼吞虎咽。
正吃着，把总从号房出来，张保平见是把总，赶忙起身，说道：“头儿，北面那墙倒了有些时日，上次百户大人不是说遣匠户来修吗，塌着不是个办法啊！”把总一脸不耐：“没粮没银子没人，我找谁要去！那些天杀的匠户不是跑了，就是被孙督师征去修关宁防线。再说，建奴进关又没从咱这里进过，你怕个啥，几个乱匪你还收拾不了？”一顿数落，他也不好还口，只好默默跟在后面听把总絮叨：“有刀有枪，怕啥！隆庆皇爷时候，咱们祖上跟着戚帅用车阵大破蒙古鞑子，威风赫赫！要我说辽东孙督师，排兵布阵的本事那是差的远，到底只是文官老爷。”张保平唯唯诺诺，僵硬的恭维：“头儿去了辽东一定杀的建奴胆寒。”把总满意的点点头，步子迈的愈发缓慢。
九边的夜晚总是难熬，风吹过窗上的破口，发出好似野兽咆哮的声音，张保平盖着失了本色的被子，酣然入睡。突然，耳边传来刺耳的叫喊，他刚要起身，就被踹到地上，使劲睁开眼，竟是满脸慌张的把总。把总吼道：“堡外有马蹄声，赶快拿刀，别是马匪来了！”张保平慌乱套上棉甲，拿起刀冲出号房，眼见堡内四处点着火把，衣衫不整的兵丁到处乱跑、吵吵嚷嚷，他不由当场愣住。把总看张保平愣在门口挡路，又给了他一脚，拽着他就往武库走，不时骂骂咧咧呵斥兵丁整队。他跌跌撞撞走到武库，见赵六正和几人抬一门小炮，赵六喊道：“保平叔，咱们快把虎蹲炮搬出去，那些歹人听见炮响自然就退了。”一番手忙脚乱，炮口终于堵在北墙缺口上，兵丁也总算在把总怒喝下乱哄哄得整了队。
把总擦了擦油汗，从缺口向外张望，紧张的像受惊的兔子。堡外被黑暗笼罩，耳侧只有呼呼风声，火苗不断改变形状，人影在火光下奇形怪状，四处寂静，好像只是虚惊一场。忽然，黑暗中传来尖锐啸声，好似老鹰捕食，紧接着是雷鸣般的马蹄声，堡外人影闪烁，啸声夹杂鞭梢炸响声不断折磨兵丁。把总见事不妙，大喝一声：“赶快开炮！”赵六匆忙往老旧炮管里塞了几把火药，迅速点燃火门，只听“砰”一声闷响，硝烟升腾。手持弓箭的兵丁也胡乱放箭壮胆，噼噼叭叭声不绝于耳。一阵骚乱，硝烟混合呼出的热气弥散土堡，壮胆之举似乎起了作用，外面又变得安静。把总喘着粗气，听了听动静，干笑：“我就说是一群无胆马匪，听见炮声这会儿不知道跑哪去了。”话音刚落，一只箭直射把总面门，把总惨叫一声，眼看着没了气息。缺口的硝烟里，猛然冲出一个黑马白甲骑士，手持马刀对着缺口兵丁猛砍。张保平吓得抱头趴下，其余兵丁更是和老鼠一样满地乱跑，任由骑士砍杀。
缺口不断涌入各色甲胄骑士，后院也被骑士冲了进去，堡内尽是哀嚎。张保平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试图装死逃过一劫。兵丁溃散，哭叫求饶、破口大骂者不计其数。众人败逃之际，一道瘦小身影却猛的向白甲骑士刺去，正是赵六！骑士见此稍惊，随后嗤然一笑，拍马冲向赵六，轻易躲开长枪，马刀随意一挥，赵六便倒在血泊中。
火光烧红半边天，土堡变成猛兽捕食的猎场，勇敢和懦弱都已无关紧要，在野蛮面前人命只是苇草。太阳再升起时，张保平已被拴上绳子和其余俘虏串成一串，由一个骑士牵着走向未知的地方。九边堡垒尽数被毁，各地俘虏汇集，形成两三里的人潮，他们都是战利品。几座雄城的苟延残喘掩盖不了野蛮的胜利！当风中飞舞的“金”字大旗出现在张保平眼前，他终于知道：自己成了建奴的奴隶！
二、拜炮
暴雨铺天盖地，土路被冲成烂泥，暴雨下高阳城愈发渺小，黑压压的军帐绵延数里，旌旗招展，人马嘶鸣。张平在烂泥里拉着炮车，和数十奴工手脚并用试图使炮车出来。长久的饥饿让他眼前发黑，苍白的脸因过度用力涨的通红。
被俘不久，张保平成了张平。一路颠沛流离，他被扔到田庄种地。庄头是辽人，据说也当过兵，投降的早，被抬举为包衣。某次庄头醉酒，用鞭子抽张保平，突想道：“这般无用，还叫保平，就你还保南朝平安？今天给你去个字，张平。听见没有，你叫张平！”从此以后，他就是张平。
雨水让张平打个激灵，炮拉不出来，他得掉脑袋！昨天砍掉不少人头，监工把人头挂上营门，宣布：大清不比大金时候，盛京立了龙庭，凡事都要章程，贻误时机必杀！想到这里，张平更加卖力，汗水混合雨水滴下，麻木的脸在雨下呈死灰色。
沉重的大炮回到炮位，几个炮卒忙前忙后，擦炮、清膛、扎棚，丝毫不马虎。张平瘫在角落喘息，监工见张平休息，骂道：“贱似草芥也配休息？起来伺候红夷大炮，这炮是军国利器，出了闪失你这牲口担待不起！”奴工陆续被呵斥起身，不得半点空闲。直到号角吹起，奴工们僵硬的脸上才出现细微的表情，如蒙大赦般回到营房。
营房拥挤潮湿，奴工喝着稀粥，享受片刻安宁。张平闷头喝着，身子蜷缩，想让自己暖和一点。一个黑脸后生见他艰难，分了他些，叹道：“啥时候是头！”张平沉默，只是缓缓道谢，后生又说：“孙督师就在城里。督师虽致仕，但同年乡党无数，援军已在路上，咱们久攻不下，都要死！”张平小声说：“高阳不是坚城。孙督师若有本事，不至于罢官。”后生一脸嘲讽：“经略关宁防线或许不足，但高阳由不得他，城破他能活？听说全家都上阵了，这般人物还能死咱们前头？”是这个道理，张平默默叹气。后生见他叹气，自语道：“蝼蚁尚且贪生，草芥也有活路，只看敢不敢罢了。”张平一惊，想到一种可能，他急忙扭头看向后生，黑脸后生也在看他，神情意有所指。
暴雨毫无停歇，低洼处尽皆被淹，张平的营房也在昨晚被淹没，他只能挤在窝棚下避雨。窝棚没法保暖，四面透风，活像冰窟窿，冻得张平能听到牙齿抖动。但活是干不完的，转眼又要干活！张平挣扎的爬起来，如同行尸走肉，鞭子和呵骂声驱赶着他。他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脚像踩在棉花上，身子打着哆嗦，额头像火炉一样，他感到自己快死了。张平明白这是他的绝境，病痛、饥饿快把他逼疯，但他不甘心，他不想死！
回到窝棚，张平奄奄一息，他靠着心气勉强撑住，但明天再这样他绝对活不了！黑脸后生走到他跟前，怜悯得看着他，像看干死的鱼。张平看是后生，猛的一把抓住他，嘶哑得说到：“我不想死，我想活，救我。”黑脸后生一惊，顺势坐下，冷眼看他：“你一个半废人，又能做什么？”张平求道：“只要让我活，都可以。”后生打量他几眼，露出笑容，自顾自讲道：“那些大炮本是朝廷编练新军所用，谁料随乱兵投给建奴。想我也算读书人，谁料沦落至此！”他满脸嘲弄，忽的反扣住张平，恶狠狠得说：“你想活，我给你指条路。今夜雨停，到后日，建奴一定放炮攻城。明晚你鼓噪奴工，往放火药的地方冲，事成以后，有你好处。”说完丢给他两个馍馍，边起身边说：“明晚前，每顿给你两个，别饿死了。”张平接过馍馍，趴在地下狼吞虎咽。
这般时日，馍馍无异于救命良药，几顿馍馍后，张平气色大好。第二日晚，后生来了，还带了块肉，他把肉丢给他，说道：“是生是死，一念之间。听见动静，立刻鼓噪奴工。到时候，少不了你前程。”张平点头哈腰，顺手把肉塞嘴里，目送后生离去。夜幕降临，张平翻来覆去，心中老是想起赵六，更想起那悍勇骑士，胸口像压了石头，喘不过气。正想着，营内传来喊杀声，他抬头见某处火光冲天，知道是时候了！他刚要鼓噪奴工，距他不远却响起马蹄声，他大吃一惊，原来弹压兵马就在左近！他恍然明白：他是弃子！若鼓噪生事，瞬间会引来兵马，他必死无疑！他冷汗直冒，赶快躺下装睡。喊杀声慢慢消失，火光也被熄灭，天色渐亮，一切回归正常！
举事已然失败，他暗自庆幸，装作无事般起身，像往常一样伺候大炮。今日格外喧嚣，传令骑手穿梭，造饭炊烟密布，营前更堆起银山，兵丁排成长龙领着犒赏！日光渐盛，军鼓齐鸣，数十号角吹响，大军列阵，几门大炮一字排开，炮身泛着冷光，炮口正对高阳城。忽然，阵前冒出一行彩衣壮汉，一路吹吹打打，队伍更是抬着纸糊牌坊，上面写满金灿灿大字。牌坊在阵前绕了三圈，最后停在炮阵位置，彩衣壮汉恭敬的将其放在炮前，这时张平才看清牌坊金字，赫然上书“神威无敌英勇大将军”。彩衣壮汉分两列跪好，一红袍男子上前摆好香案，大吼道：“小人参拜大将军！大将军神威盖世，威震四方！小人但求今日百发百中，破了南蛮高阳城！军中简陋，无猪羊牛酒，些许头颅还请将军笑纳！”接着大手一挥，两侧彩衣壮汉顿时抛出百十人头，在牌坊前堆成小山，最上面正是黑脸后生！张平吓得魂飞魄散，一下软倒在地！大炮齐发，人潮涌向城池，张平仿若梦游般看着一切。直到前方一阵高亢呐喊，他才回到现实，高阳城破了！
三、从龙
春寒料峭，春小麦刚刚播种，田野微微发绿，广袤的土地上散布着劳作的人群。田垄上，一个腰背弯曲，头发花白的男子，小心得为身后的骑士牵马。骑士扫视农田，一脸满意，他踢了踢马下的男子，说道：“佟平，不枉我抬举你为包衣，还特意赐姓！你料理庄稼的本事确实不赖，干得好，当赏！”
佟平听见，忙利索得打了个千儿，谄媚笑道：“奴才不敢居功，全托主子福分，若没有主子，奴才还不知在哪刨食呢！”骑士听见哈哈大笑：“你这奴才尽了本分，岂有不赏之理。我等白山黑水长大的汉子，若没你这奴才，我们吃什么？”佟平躬身应和。
两人刚走出麦田，就看到两个留着小辫子的孩童朝他们跑来。孩童看到马上骑士，机灵得打千儿请安：“见过主子。”骑士点点头，扭头对佟平笑道：“你生得崽子？”佟平忙点头：“前几年，蒙主子恩典，得了个老婆，让奴才也能有个后。”骑士笑骂：“你这奴才，几日不见，拍马本事倒是长了不少，自家生崽子也能扯我头上。不过看你崽子还算机灵，好生养着。等来年身子骨壮了，去陪我家崽子骑马。”佟平见此许诺，一阵狂喜，也顾不得脚下是泥地，扑通跪下，双目含泪道：“谢主子赏赐！奴才本想自己老朽，万一哪天不能伺候主子，膝下幼子生活无着，现在得了恩典，奴才真是死而无憾！奴才全家谢主子大恩！”佟平边说边用脏手抹泪，脸上抹得黑一道白一道。
骑士看佟平滑稽的样子，也知他是真情流露，宽慰道：“好生做事，其余尽可放心，我等主子不会薄待了你等奴才。”说罢转头南望，双眼露出一抹贪婪，朗声对佟平说道：“南朝气数已尽，却坐拥庞大土地，天理何在！世间道理，本就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等取了南朝天下，你也可以做别人主子。你只管用心打理，你的前程我赏你！”
正说着，北面扬起一道烟尘，一个背负令旗的壮汉朝这里飞奔而来，壮汉满脸兴奋，哪怕全身已被汗水湿透，也丝毫不见疲惫。隔着老远，大汉就高声喊道：“北京被闯贼破了！南朝皇帝于煤山自缢！摄政王有令！大清入关！”
听者皆面露狂喜，一同高喊：“入关！入关！”声音由杂乱变得整齐，最后竟似巨人怒吼！佟平在这巨声中手舞足蹈，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熬出了头！他的人生从未如此光明！他无比快活！
- END -
作者简介：王凌霄，喜欢写作，富有热情。
故事大概：明末一个小士官的经历，主要讲述他于崇祯七年被俘、崇祯十一年沦为马前卒、崇祯十七年奴化的故事。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有偿投稿邮箱：writer@mengyalunt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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