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张宝昌与顺子两个在小树林里一通儿乱跑,简直疯了一样,脚底下老快。开始顺子还行,勉强能够跟着,后便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只够看个背影。林子不算太大,眨眼之间,两个就穿了出去,又奔了后面河道,猛一头扎下去了。
宝昌在前,撒脚如飞,鞋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丢的,打着赤脚,光头没戴帽子,两手两脚,张牙舞爪,边跑嘴里也没闲着,叽叽嘎嘎,呜哩哇啦,不知在瞎嚷嚷个什么。细看这地儿,常年没个人来人往,满处的枯枝败叶,藤蔓柴窠,就是寻常间走路,磕磕绊绊都在所难免。只看宝昌在前,一路卷着枯枝儿、石子,好踩个沙土相似,也不觉疼,更不觉硌,只那么一劲儿地疯癫。
他两个沿河沿儿乱蹿腾一气儿,始终也看不见个头尾,张宝昌就同个拉磨的驴子,脚底生风,片刻不停,任谁也不知他哪来的这股子激劲。便王顺子不那么好过,早累得通身是汗,牙关紧咬,挣命也似地跟着,好怕一眼照看不到,回再把宝昌整个啥意外出来。又折腾一段儿,王顺子终于远远地看着点儿星火头儿,心中不禁大喜,正攒足了力气要喊,却看宝昌在那点光亮儿面前,竟慢慢地停身倒了下去。
好一会儿,王顺子踉跄过来,一见宝昌,整副痴痴苶苶的样子,满口满脸的鲜血,脸上全是一道道的大血口子,也不知是叫自己挠的,还是叫树枝子挂的,这当儿就已经不能动了。
顺子欺身过来,突看面前站定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头儿,他便急急架起宝昌,不及喘气儿,忙里作个揖道:“多谢老伯,敢问这是哪儿哈?”等仔细再看那干巴老头儿,身不满五尺,年有过七旬,棉布黑衣,脚蹚麻鞋,一手捉个灯笼,一手拄个乌黑棍子。看面相,发顶稀疏,皱纹堆垒,塌腰控背,脸色惨白,便那么狗舌头一条的宽窄儿。眼底黑洞洞,裹着两个半灰不白的眼珠,俄而一轮,活脱一个好诈尸,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俩。
顺子看了,扶着宝昌直往后躲,心里话儿道:“莫不是才在林子里没撞上,搁这儿等着俺俩呢吧?”正寻思着,就看那干巴老头儿在头里嘿嘿笑了两声,理也不理,扭身走了。王顺子便这才注意看到,还这凛冬时分,那人就只一件黑棉单衣,遍带寿纹儿,脏不呵呵,也不知沤了几年没洗,风一过,一股子腥臊刺鼻。
顺子不住地干呕,呆楞一会儿,瞅那干巴老头儿也没啥害处,转念又想:“看宝昌还疯魔一般,这大冷的天儿,也不知疯跑出来有够多老远的,我扛也不是,拖也不是,要再走了回去,非冻死在半道儿不可,诶!横竖是个死,就跟他去去怎地?”想着,顺子就扶了宝昌在老头儿的后面跟着。没两步,顺子只顾低头走,就觉着前面停了,抬头间,正跟那老头撞个对脸儿,见那老头桀桀地笑着,唬得王顺子妈呀一声,当时扔了宝昌,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干巴老头儿狞笑两声,尖着嗓子道:“便是要跟我走吗?”王顺子挣扎起来,打抹打抹身上的雪沫子,唬着胆子道:“啊!咋地?你管我呢?”那老头儿笑得更厉害了,只声音不大,依旧同个手掐脖子一般,“造化,造化,可够两天的口粮了!”
那老头儿笑够了多时,猛地一收,两眼狠狠盯住王顺子,幽幽地道:“走啊?也行,只不要瞎搭茬儿,别到时候再惊了啥,可不要怪我?”“诶?老——,老头儿,你把话给说清楚喽,惊着啥?”“嘿嘿,你又不是没长眼睛,自己看呐!”说着,那老头儿挑起灯笼,往旁边一指,也不知在了甚时,他几个已跨进好大一处坟茔圈子,便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满是些个荒丘枯冢。醒眼再瞧,但见那萤火闪闪,纸马扬幡,忽一阵朔风呼啸,又惊了树丛间的一窝老鸹,三五成群正嘎嘎嘎地飞起,顺接远望,似又有几双夜眼逡巡,游移飘忽不定。
王顺子浑身打一激灵,低头往脚下再瞧,看自己正踩在一处枯坟的坟头纸上,惊得他嗷唠一声,就见那坟圈子荒疏无两,久欠圆修,半截棺材抖搂,几点溃烂,根根白骨空透。王顺子当即失声,闭眼抱住宝昌,腿肚子就哆嗦成了一个儿。好一阵儿,方半睁半眇,也不敢抬头,只低低地问道:“你到底是个人啊?还是个鬼?”等了半天儿没音儿,便乍胆子一瞧,却哪见个人影儿。
半晌儿,王顺子惨嚎一声,奋力往外一挣,不料想,他这下使得劲儿大,又被宝昌带住,脚底下拌蒜,慌促之中,也不知踏翻了哪家的供案。登时折了一碗倒头饭,半瓶高粱酒。任这冰天雪地的,只听得叮铃咣当声响,顺势踢出去老远。再瞧王顺子,才一番儿,身子立足未稳,直往后倒退了几步,即时持立不住,脚底失滑,咕啾摔个大马趴,便整个人结结实实地飞了出去。临接地面,王顺子身子侧歪(zhāiwāi),急忙拿手去杵,没想竟支应不住,噗哧拄了个好大窟窿,不等喊叫,连半拉儿身子都带了进去。
王顺子左右一看,一霎时明白过来,这不刚踩地那口破棺材吗?又再一瞧,自己的半截身子卡在棺材里,脑袋当时便嗡地一声,想出来,地方狭窄,左右挪转不开,手再往里头一摸,湿乎乎,硬梆梆,也不知是些个什么玩意儿,掏起一看,更叫不出个名堂,只黑不出溜儿鼻涕一般的细长一根。
好么,王顺子这下便顾不得了,大喊大叫着,好同个宝昌一样,疯也似地挣晃,好容易才晃脱腰部,就在坟中挺立起来,左脚一拔,带出来一块碎布头儿,右脚一拔,再缠着几绺儿人头发,后还紧紧拽住个死脑瓜瓤子。那王顺子不看则可,只回身这么一瞧,就见那的脑袋胀发,好如寻常的两般大,想是埋的时节不正,只烂到一半便冻上了,一个眼洞塌缩,一个眼珠子耷拉,鼻就剩了两方孔眼,一拖一拽之间,汩汩地还不停往外淌着脓水,口里、眼里、耳朵里不时又抖出几条僵掉的蛆虫,不便是王顺子头前儿摸的那个?
王顺子这时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手要解开死人头,一手还得攋着宝昌,只觉着裤裆里热乎乎,潮乎乎,尿了。他正哈腰揪头发呢,就听身后声响,回头看时,空无一物,再一转身,就见头前儿那干巴老头儿正搁他头上低头瞅呢,刚对上眼神,王顺子啊啊啊地大叫,身子一仰,正正好好,坐在了那颗糟烂的脑袋上面,只听噗地一声,那脑袋整个让他坐得稀碎稀碎的。
王顺子登时反应过来,嗷唠一下子蹿起,指那干巴老头儿道:“啊!啊!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干巴老头儿依旧没搭理他俩,转身又走,口里念念道:“年轻人,走路还真慢!”
王顺子等看老头儿走远了,又稳了稳心神,强忍着恶心,往屁股上左右胡噜了两把,拽着宝昌在想:“横是这了,打死太子是个死,撕了龙袍也是个死,我管他是人是鬼,既没害我,便索性同了去,总比跟这儿做成个狼粪强的,死就死吧!”想着,不由哈哈大笑,扯了宝昌在后面跟着。
又不知走过多远,看那老头儿在前面一拐,进了道旁一处小院儿,黑景天儿也看不真着,王顺子便领宝昌冒蒙也跟了进来,心里话儿道:“便是个鬼,先也没害我什么,只进来再说,多少好背背风。”那老头自去了东面一间,声也没的,顺子看了,自己个儿的心里念叨,“是嘞,还躲你远远地吧”,就扶着宝昌进了西面一间,冲个墙角,两个靠里,身上又冷又饿,不多一会儿,便迷迷瞪瞪都睡过去了。
屋里没火,王顺子半夜冻醒,他先是倚着墙根儿坐起来,闻着满身的臭味儿,自顾自地念道:“宝昌哥,兄弟我可是待你不差啊,这下总算叫俺开了眼,便俺天天跟着俺娘出马,早也没见过这般热闹的,你说是不?宝——”,王顺子叨唠着,一面往旁边看去,却哪里还有宝昌。
王顺子啊呀蹦起,不敢高声,借月光四外观瞧,一会儿,就听东面的老头儿那屋有声音,嘎吱嘎吱,好像几只大耗子在大口大口地嚼着什么。王顺子猛然想到,看老头儿那身衣服,整面寿纹儿,不便是个装老衣服吗?刚看着他俩之时可还说呢,“造化,造化,可够两天的口粮了”,寻思在这儿,王顺子心叫了一声苦,“哎呦,可别是把我宝昌哥给啃喽,照这个话儿说,我是明儿那顿呐?”
王顺子惊魂未定,啪地打窗户里蹦在了当院,一把推开院门,也不分东西南北,撒丫子便奔。跑了一气儿,王顺子忽然停了,心想:“便这么回去,也太不够光棍了,左右也得捞几件衣服骨头,不然,我王顺子日后还有啥脸面见人?”敢情这人要是真骇到了如此地步,就也什么都豁出去了。王顺子在道儿旁踅摸了一根手臂粗细枯树杈儿,奋力一撅,夹在胳肢窝里,顺原路又奔了回来。
二番脚再到老头儿的门口,王顺子自先定了定神儿,长吁几下,一脚踹开了屋门,还不待进去,登时就被眼前的这副景象给吓傻了。只见这东间屋里头的地方要大得多地多,两面各铺大炕,每头都摆着两口朱漆彩绘大棺材,前置一个几案,上竖香火头儿,搁了杯盘碗盏,福字五供打狗饼。一碗倒头夹生饭,三盅烧刀子老白干,旁扎秫秸棍儿的打狗棒,下接火盆,烧化的纸锭元宝不少,靠外,又插着两根闷灯儿长生大蜡烛。俟他进屋,便那火苗子无风自鼓,猛地蹿起一尺来高,绿油油,暗滢滢,惊心胆寒,影夺二目。四面打眼,整扇窗户都上着黑布,严严实实,裹得风丝儿不透。
王顺子初时眼迷,后才看了清楚,只屋中间站定一人,不是那张宝昌是谁,此时节正站一个棺材头喽,一手抓着把倒头饭,一手擎着根牛油大蜡,正嘎吱嘎吱地嚼着。看得王顺子呆若木鸡,杵在当地,脑子里一片空白,正这时,听门首的一个棺材里出声儿,“祸害了我的供食不算,还要踢门!”
那王顺子啥前儿见过这个,一看宝昌那相儿,吃得满脸是血,口里口外通红,嚼了几口,正阴阴地看着自己笑呢。就他王顺子胆子再大,多也要被吓破了的,这时,宝昌瞅着王顺子,便丢了饭,抓着一跟大蜡扦,起身就奔过来了。
王顺子哼都没哼一声,抹头往外就跑,也搭着脑袋乱点儿,一下失了方向,没出前门,蹿后门里去了。哪知,这小院儿不大,倒有前后两进,顺子一看走错了,回还有宝昌拦着,只好一咬牙又奔了后院的房间里去。等进了外屋地,王顺子胡乱把到一屋,藏身关门。这时宝昌也攥着蜡扦追到,在门外推了几把不开,便那儿急吼吼地叫着,嗓子里发的都不是人动静,喉咙里咯咙咙地低吼,一面拿着蜡扦往门上一下一下地狠挆。
挆了一会儿,听宝昌在外面消停了,王顺子缓过心神,转身往屋里去看,怎料这下更唬得不轻,但见这间屋里,正面地上放着四口小棺材,倒没有前头的朱漆彩绘,通体黑魆魆,冷森森。正面对着棺材,墙上都是灵主神牌,下伏供案,案下又有一罐罐的骨殖灰坛,当间儿一个大铜盆,焚的纸灰无数,在了边缘,还有几个纸马的铃铛儿剩下。
王顺子叫苦不迭,这咋掉进死人堆儿里了,正这当儿,就听窗户外头有噼啪之声。王顺子心想,坏了,宝昌敢是要破窗户进来,眼看这儿待不了了,还要闯将出去,想着,顺子趁宝昌破窗之际,猛一把拉开了门闩棍儿,想都没想,一下又跳去了对面那屋。才上好门板,王顺子不敢回头,就贴门站着。好一会儿,又听宝昌在门外狠挆。万般无奈之下,王顺子头离开门,扭过脸看,只见这屋里倒没点什么闷灯油蜡,更没供什么神主灵牌,好么,整地儿摆的都是些狗碰头的几块板儿,一水儿的白瓤破棺材,漆都没漆,就那么破破烂烂地扔着。有几个时间还长点儿,连边板都掉了,露着死人的半截身子在外,又没灯,又没火,吓得王顺子闭眼硬挺,一摸裤裆湿乎乎,又尿了。
再躲一时,王顺子好容易攒足了力气,心里话儿道:“如此下去,我不是在这屋里头吓死,也得被宝昌挆死,与其这样,还不如干脆我自己破了出去,才他不是在前窗户进么,我这回就从后窗户跳,无论如何,也得先离了这鬼地方再说”,当时笃定,王顺子猛来了一股子激劲儿,一脚踹开了后窗户,整个蹦在当院,脚还没稳,就看宝昌在他跟前儿笑呢。急得王顺子一咬牙,一跺脚,便狠了狠抡起手中的那段枯树枝,照宝昌就下了家伙。
那宝昌没反应过来,又长得不如王顺子壮实,被这照头一棒,当时昏了过去,王顺子口里念道:“宝昌哥,你不要怪我,我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说话儿,王顺子豁开院门,从屋后头撒下去了。
重又捡着路径,王顺子不管不顾地疯跑,约莫过了多半个时辰,也不知在个什么地方,二番头又把脚步停下。顺子这心里是懊糟透了,“唉,也不知我宝昌哥他是死是活?现我又没有个方向,不可离开太远,且好歹先寻个地方,等到天亮,还得回去看看,管你什么乖魂厉鬼,缠磨我宝昌哥的,横你是见不了这大太阳,那时节,我便拖他回家,交给我娘去治”,这般想着,王顺子便在这周围逛悠,还别说,倒真有个不知谁家废置的地窨子,许是哪个大户人家守灵用的,这当儿被王顺子捡着,早就不当一回事儿了。
他往里瞅了两眼,一矬身就钻了进去,自己个儿的心里话儿道:“莫说是个看坟的地窨子,就这儿放个白瓤儿大棺材,但没死人,我也敢睡他一宿”,不多时,鼻息如雷,沉沉地睡了。
转天儿,王顺子挣扎着起来,浑身的骨头节都酥了,好在还没有风寒热感,舒活几下筋骨,又拎着那根破树杈子找回了昨晚那地儿。进院儿,王顺子先没敢张头,四外悄没声的望望,见院里静寂,便去了老头儿那屋,这回进去,看蜡也熄了,家什也倒了,里外空无一人,再寻宝昌,便哪也没有,只剩些个棺材灵牌还在。这可把王顺子急坏了,四外兜出去一找,左右都空荡荡的,莫说个人影儿,便连个鸟屎也没。
一下子,王顺子火撞顶梁,恶心不善,掏了洋火儿道:“再让你个老妖精害人,今儿小爷都他妈给你点喽”,说着,眼含热泪,放起一把大火,把屋里屋外全燎了。
火光一起,顺子便傻了,坐地上哭一通,嚎一通,嚎一通,喊一通,末了,擦了擦眼泪,抹回头就往家里头跑。再说家里这面儿,昨儿看两个孩子谁都没回来,早急得跟什么似的,里里外外划拉个遍,跟屋里头正跺脚捶心呢,正这会儿,王顺子一个人打院外垂头丧气地进来。
当妈的心疼,满堂婶一把便搂了过来,心肝儿肉地疼了多时,便才思想起来,“顺子,你宝昌哥呢?他回自己家了?人搁哪儿呢?”王顺子听了一下就瘫软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娘,我宝昌哥怕是活不了了!”
听了这话,屋里顿时乱成了一团,也没人看顾着张老好了,都过来吁长问短,王顺子便眼泪巴擦没头没尾地乱叨唠一气儿,听得一屋子人直掉泪。宝柱他娘闻声早昏过去几回,众人忙活,掐人中,灌凉水,正没主意,就听院外头有个破锣嗓子喊叫:“屋头有人没人啊?赶紧出过来一个”,王满堂听声儿,急忙擦了擦眼泪,推门去看,刚一迈门,急又退回来喜道:“顺子他娘,宝昌没事,人已经回来啦!”
这正是:“前去豺狼后拒虎,塞翁失马报还迟,不看今乡溷浊业,哪修来方万古时。”却说这来人是谁?宝昌何处?这一切的一切又是怎么一回事?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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