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变万化,旧事依然

作者: Andylee | 来源:发表于2017-11-07 14:07 被阅读271次

    英国诗人西格夫里·萨松在《于我,过去,现在以及未来》这首诗中如是说:

    商讨聚会 各执一词 纷扰不息。

    林林总总的 欲望,掠取着我的现在

    把“理性”扼杀于它的宝座

    我的爱情纷纷越过未来的藩篱

    梦想解放出它们的双脚舞蹈不停

    于我,穴居人攫取了先知

    佩戴花环的阿波罗神

    向亚伯拉罕的聋耳唱叹歌吟

    我心有猛虎在细嗅蔷薇

    审视我的内心吧,亲爱的朋友,你应颤栗

    因为那才是你本来的面目

    (余光中 译)

    In me, past, present, future meet

    --Siegfried Sassoon(1886-1967)

    In me, past, present, future meet

    To hold long chiding conference.

    My lusts usurp the present tense

    And strangle Reason in his seat.

    My loves leap through the future’s fence

    To dance with dream-enfranchised feet.

    In me the cave-man clasps the seer,

    And garlanded Apollo goes

    Chanting to Abraham’s deaf ear.

    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

    Look in my heart, kind friends, and tremble,

    Since there your elements assemble.

    余光中将“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译为“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只此一句便可以不朽了。余光中在《蔷薇与猛虎》这篇文章中也是用力甚猛,尽其对这首诗作的象征之意的解读:

    “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人生原是战场,有猛虎才能在逆流里立定脚跟,在逆风里把握方向,做暴风雨中的海燕,做不改颜色的孤星。有猛虎,才能创造慷慨悲歌的英雄事业;涵蔓耿介拔俗的志士胸怀,才能做到孟郊所谓的一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同时人生又是幽谷,有蔷薇才能烛隐显幽,体贴入微;有蔷薇才能看到苍蝇控脚,蜘蛛吐丝,才能听到暮色潜动,春草萌牙,才能做到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在人性的国度里,一只真正的猛虎应该能充分地欣赏蔷薇,而一朵真正的蔷薇也应该能充分地尊敬猛虎;微蔷薇,猛虎变成了菲力斯旦(Philistine);微猛虎,蔷薇变成了懦夫。韩黎诗:“受尽了命运那巨棒的痛打,我的头在流血,但不曾垂下!”华兹华斯诗:“最微小的花朵对于我,能激起非泪水所能表现的深思。”完整的人生应该兼有这两种至高的境界。一个人到了这种境界,他能动也能静,能屈也能伸,能微笑也能痛哭,能像廿世纪人一样的复杂,也能像亚当夏娃一样的纯真,一句话,他心里已有猛虎在细嗅蔷薇。

    ------  余光中《蔷薇与猛虎》

    这篇文章早年间也曾读过,不过那时瞩目于绚丽的文字,而不会琢磨结尾的那一句话。现在重新翻出来,会在最尾的这句话上逡巡片刻。年轻时总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那时不会预见到现在的自己。也不会认为心中的猛虎只是墙上的一幅挂轴,那只猛虎威风凛凛,随时会扑下山石去,呼啸着穿州过省,在山林中受足的鸟气肯定要发泄在喧嚣的世间。

    那时哪里会想到生活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哪里会想到“受活”是一个缓慢受捶的过程,在不断的捶击之下,这只猛虎的生猛慢慢扁了下去,直至成为画轴中的影像,在那图卷之中这只猛虎还是略带生猛气息的,只是再也不闻其声,徒留其形了!那啸声只有在长夜无人处才略敢在喉间嘶吼一两下。久而久之,听着听着,就像猫叫了!

    猛虎成为图像,蔷薇也在冬天败了。似乎,一切都一败涂地。

    在中岛敦的《山月记》中我再次遇到猛虎的故事。有关这只猛虎的故事不止于《山月记》,也还在《弟子》和《李陵》篇中。这薄薄的一册短篇故事集让我反复看了两遍,于是就想起了自己年轻时曾经也身为猛虎的那一段,也就像想起了余光中的这句妙笔。中岛敦----这位像流星一样的人,一下子让我想起这样多的事。


    那副图卷之中的猛虎似乎也对这样的故事感同身受,形体慢慢鼓涨起来,毛发微动,眼眸中似有犀利之色。再细看,不过是微风吹过,画随风动而已。这只猛虎被捶扁日久,再也无挣扎起身的可能了。

    世间的事,多是在“能”上下功夫。动不动周边就听得振臂一呼“我能”。对于“不能”之事,少有人关注。若是在“不能”上微词一二,恐怕只会遭到唾弃!渐渐地,连“不”字都不能说了。

    很可惜,在中岛敦笔下的那只猛虎是一个会说“不”字的猛虎。这也难怪它最终只能永远停留在山野之中,彻底的“倾醉”其中了。在这里我需要特别指出《山月记》的译者韩冰先生在《山月记》中使用了“醉”这个词。而且有两处地方都出现了这个“醉”字。一个人沉醉于猛虎的形体之内,一定是有他/她特别享受自如的地方。在我讲述的故事里,是猛虎幻化成图像,在中岛敦的故事里,是人幻化成猛虎。只不过,换成虎形也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从最开始的拒绝,会一路变成沉醉,从成为一只猛虎的最初体验,到最后会全然忘记曾经为人的种种。此间经历种种,为外人所能道者又不过一二也!

    因为害怕自己并非明珠而不敢刻苦琢磨,又因为有几分相信自己是明珠,而不能与砂砾碌碌为伍,遂逐渐远离世间,疏避人群,结果在内心不断地用愤懑和羞怒饲育着自己懦弱的自尊心。

    -----中岛敦 《山月记》

    中岛敦的这部短篇小说集以《山月记》开局,让人读罢不能自己。在其后的篇目中,这只猛虎其实依然流窜在文字中,正如《弟子》篇中的子路,《李陵》篇中的李陵、马迁、苏武三人。我们也可知道猛虎其实也有不同的形态。


    很难想象一位日本作家会有如此的汉学功底。且在文字间用力甚猛。阅读中岛敦的文字,与平素间我们所用的中文(即便是译文)也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在中岛敦的汉学世界中,也同样呈现出不一样的风格。这种风格多少带着内敛、坚韧,还有一些倔强在其中。虽然肆意的文字中或许藏有一些舒畅,但依然是懂得“适可而止”的。

    在《李陵》这一篇中年表现出来的哀伤不同于中文世界中对于这个耳熟能详的故事解读。在中岛敦设置的故事里,不再关注汉武的穷兵黩武和好大喜功,而更多的将想象和同情之心放置在李陵、马迁和苏武身上。李陵的种种,还要通过马迁、苏武的身上去表现出来。说到底,李陵、马迁和苏武在本质上是同一类,只不过在人生的选择中按照各自的选择行事罢了。从另外一个层面上讲,如果削去后世加注在这些人身上的种种的臆测(尤其是中文语境中),李陵是降将。马迁是阉人,苏武是被人遗忘的使者。只不过,在中岛敦这里,李陵心中的猛虎弃山林而逐大漠,马迁心中的猛虎弃政事驰骋在尺牍文字中,苏武心中的猛虎转换成冰雪中期盼归乡的泪目。这些有形的人,按照各自不同的独特性,用漫长的时间,讲述了各自心中那只猛兽的故事。这些故事最终留下的不是消无声息的死亡,而是生命。是曾让这只猛兽发生嘶吼之声的生命。事实呈现出来,浪漫就消失了。而中岛敦所作的就是探寻那些残留在书中记录的事实之后的浪漫还有几分。

    如果《李陵》一篇单单诉说其个人的故事,恐怕不会有那么多的欲言又止,而加入马迁、苏武之后,李陵的故事反而更趋于完整了。对于这样一位曾经生猛的猛虎,若身边再伴随着其他猛虎,那真是煞是好看。毕竟,猛虎还是愿意与猛虎为伍的。换作其他,“不能”亦“不愿”为之也!

    我现在明白为何这部短篇小说集要以《山月记》命名,并且以《山月记》这一篇作为开篇之作,因为后续都是诉说猛虎的故事。

    每个人心中都养着一只猛虎,或放养,或圈养。每每自省之时,或自己变成猛兽,或将猛兽变番人形。在私下里暗自揣摩变与不变的种种。或是在日间成为自己想装就的样子,却仍然与内心保持了距离。或在夜晚成为猛虎细细端详威猛之状回归本性。日移星转,日夜不息。总之在找寻自己的路上不断的做出选择而已。片刻间自省,无非提醒自己该以何等样貌示人。

    我再次端详图卷中的那只猛虎,踞于山石之上,举手投足间还有山野风范,不过时光荏苒,颜色尽失去。石下蔷薇朵朵,怕早已忘了嗅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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