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刺眼的光透过眼皮刺来,伴随着窗帘“哗啦”一声尖叫,昏睡中的温涵被粗暴地吵醒。
她还没有睁开眼,此刻痛苦地拧着眉头又睡了过去,她的长发凌乱地裹住枕头,在阳光里反射出绸缎般的光泽。
“她很美。”刘宇站在阳光里,怔怔地望着这个女人,复杂的眼神儿里似乎是对刚刚粗鲁的忏悔。他深吸了一口气,仍旧吼道:“还不起来,几点了?!”
温涵艰难地哼了一声,挣扎着从被窝里坐起来,勉强睁开眼睛:“几点了?”她的声音疲惫不堪。
“十点半,说好了今天上午去爬山的,快起来。”刘宇打开衣柜,翻出一套休闲装丢给她:“穿这套。”
温涵扯过衣服瞅了仔细,点点头,又倒回到床上:“我才睡了6个小时。”她说。
刘宇无奈地摇摇头,转身拉上了窗帘,然后带上门出去。他走到餐厅,端起来那锅早已放冷的粥,一股脑儿倒进了垃圾桶。那是他早早起来煮的早饭,温涵宿醉的时候,他都会早起煮上一锅养胃的山药粥。可是今天,他甚至想要饿死她。
往常的周六早上,如果温涵又睡到半晌儿,他温上一锅粥,就开始读读书,或者收拾收拾房间,又或者侍弄阳台上不多的几盆花草。等温涵起床了,看着她喝了粥,两个人便手牵手出去逛逛超市,或者爬爬山、游个泳,小日子简单幸福。
而今天,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这样蜷在沙发里,谁都不要理他,全世界都消失了吧!
他的目光想要越过阳台投向远处,最好自己也能化身无形,飞跃进虚无之中。
但他的心却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是阳台上那盆鹅黄色的苍兰,开得正浓。
这是温涵最喜欢的花,她说:苍兰的话语是纯真无邪,甚至不可以用“鲜艳”这类俗话去形容它。
他记得去年从出租屋搬来这套新房时,温涵丢掉了许多穿不着用不上的东西,只拖了两个大皮箱,再就是这盆苍兰。他又记起,五年前自己第一次捧着红色玫瑰递到她面前时,温涵的背后正是这样一簇明媚的花儿,它们那含而不宣的颜色趁得红玫瑰艳俗不堪,刘宇几乎想把玫瑰藏起来,它们配不上那样清雅的女子。
温涵是典型的江南女子,遇见刘宇那年刚刚22岁。她皮肤白皙、小小的脸儿上五官精致大方,笑起来时露出的两个梨涡似乎是造物主刻意留下的点缀,刘宇说这样才好区分落到人间的天使。
从小学习舞蹈的温涵身段柔软、眼神儿也柔软,说起话来总是先笑,那双乌黑的大眼睛眯起来,仿佛能融化掉眼前的一切。
刘宇早她两年参加工作,彼时负责带这个刚入职的销售经理。只用一眼,他的整颗心仿佛都粘在了她身上,他说:我以为只在漫画中能见到这样的人儿。而她也从这个高大帅气前辈的眼神儿里找到了信任和依赖。
大家总说: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五年,幸福的往事最不堪回首。日子什么时候变成昨天那样?一次又一次的应酬、晚归、宿醉……那个美好的女子从什么时候开始堕入了凡尘?
是自己亲手把她带出来的,教会这个内敛羞涩的姑娘在酒桌上游刃有余,教会了她怎么看男人脸色,怎么跟权力相处……是从哪一天开始,她不再是那个天使的模样?
他感到自己的眼角有些泪水渗出来,这是后悔?是伤心?或者——是愤恨?
昨天的酒局跟其他周五的一样,是销售精英们例行的应酬。周平日里他们也有些大大小小的应酬,但周五的就不同些。这间公司的惯例是:周五要约到最重要的客户,拉上领导一起参与,目的倒不是正儿八经地推进大项目,多半是为了兴师动众地交换感情,彼此把关键人巩固为酒肉朋友,让今后合作事半功倍。
显然,这种饭局只有温涵这种佼佼者才有此殊荣,他们手上有要客、有大项目,领导们当然更愿意把精力放在他们身上,甚至发了文件、立了规章,要为他们“站好台、做好支撑服务”。
说起来,销售圈子里有个不言自明的规则:长得好就是最大优势。温涵的业绩做得好,却不能单单只说是因为她漂亮。
其实,对于这份工作来说,温涵显得过于内敛。她是低调的,话不多,也和气,从不曾自恃漂亮而傲慢无礼。她的温婉大方实在是让人拒绝不得,领导们也喜欢的很,有什么好项目总愿意多关照她一些。
关照归关照,真到了饭桌上,喝酒是免不了的。直白地讲:美女在酒桌上的最大意义,就是喝酒。这个时候,关照她的领导不免也要打趣她:小涵哪,你看王总多心疼你,你可不能辜负了王总的好心呐。听了此话,无论手里是一杯“红苹果”,还是半扎壶的五粮液,她都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江湖路远,唯有这喝酒能难倒英雄汉,任你是漂亮也好、柔弱也好,没有人会替你挡一挡。刘宇是清楚的,因此,他早早地“脱了坑”,从金牌销售变成了金牌销售们的经理,手下有人喝了,自己也就少喝许多。
温涵不喜欢应酬,他也是清楚的,也不止一次劝说她换个岗位。可是温涵手上积累到了不少优质客户资源,正是事业兴旺的时候,这个柔弱的女子内心倒是很要强:“我又不够资格当领导,最多去个主管岗位,工资少不说,天天坐办公室会变成黄脸婆啊!”
刘宇只得由她,好在这几年的拼搏让两人共同攒下了这套新房子,物质上的富足让每周两三次的应酬显没那么难熬。他们约定好,这两年还完房贷,温涵就换去普通岗位,调养身体、生孩子。
周五这种“要客接待”通常在10点前就结束了,等到九点多,酒桌上该谈的也谈完了,一直笑着的脸也都僵了,领导们便做起好人——大手一挥:夜深了,让小姑娘先回去。
这天,刘宇仍像往常一样,10点钟准时停车在酒楼门口。
等温涵下楼的几分钟,通常他会提前拧开一瓶纯净水,再把副驾驶上的毯子抓过来先放在自己腿上,等温涵上车方便顺手帮她披上。
今天,直到服务员催他换个地方停车,温涵都没有下来。
他又发微信:我先去停车场等你,还有几分钟?
温涵没有回信。对话框里的上一句是二十分钟前,刘宇说:“我到了”。温涵说:“好的,我现在就走。”
刘宇决定打电话。
“喂?”温涵小声接起了电话:“你再等等,快了快了。”
从声音判断她没喝太多,刘宇舒了一口气,正准备再嘱咐她两句时,只听陈总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在说给电话这头的自己听:“刘宇又来接你啦?有什么不放心吗?自己没干过这行?!让他等着!”
温涵一边解释,一边匆匆挂了电话。
刘宇拧紧了眉头,陈总这个人平日里虽说严厉,但也是个厚道的,少有为难员工的时候。现在该不是对自己有意见?还是对自己的女朋友垂涎?毕竟温涵的大客户都要由陈总陪同接待,那么多的酒局应酬,该不会……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温涵不是那种人,陈总也不是。而刚刚那种想法,但凡有漂亮女朋友的男人大概都会有次顾虑吧。他安慰着自己,老老实实地坐车里等着。
三三两两的人或搀扶着,或者簇拥着,也有跌跌撞撞的从酒楼门口分别上车,刘宇远远地辨识着有没有温涵的身影,看到的只是一张张醉了酒却仍旧牢不可破的面具,那些各式各样微笑着的面具后面都藏着一个无比清醒的灵魂,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见惯了酒桌上的漂亮女子,此刻,他忍不住将她们想象成温涵的模样,望向那栋酒楼,温涵仿佛正在如此那般地穿梭在一群衣冠楚楚的老男人中间,推杯换盏、笑靥如花。这让他觉得有些反感,甚至恶心,也为自己无数次在酒桌上应承那些女人而感到恶心。
恍惚间,他记得陈总找他谈过话:小刘啊,我们这个企业说到底还是个国企,应酬是难免的,但是咱们都是讲党性的,灌酒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你是搞销售的,你心里有数嘛,对不对?
陈总又劝他:你也不能次次来接小涵,客户都在那看着呢,绝对我们企业没规矩,是不是?
刘宇点点头说他都懂,然后把接温涵的时间从8点半调到了10点。
看今天这架势,11点都接不出来了吗?
刚刚陈总那毫无情面的呵斥仿佛真实地呈现在眼前,他刚刚显然在践踏他,践踏一个女下属的男朋友。不拿下属当人的领导,他们的话不能听。
刘宇越想火越大,他从后备箱翻出一件运动外套,提溜着进了酒楼,他要坐在包间门口等。
包间里推杯换盏的声音预示着今天这个酒局仍在高潮中,温涵的声音隐约传来:“李总,这杯酒我先干啦,您刚刚说的话可要算数啊!”她现在喝多了,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刘宇憋得脸色通红,想要拉住一个走近的服务生问包间里的情况,哪怕问问开了几支酒都好,那服务先开了口:“先生,不如您在旁边的包间等候。”
这间酒楼来过不少次,那服务生一定认出了他。刘宇窘迫极了。
那服务生打开隔壁包厢的灯,把刘宇请进去,又送了一壶茶来,虚掩上门走开了。
刘宇把椅子拉到墙边坐了下来,隔墙有耳,听得更真切了。不多会儿,温涵又喝了一杯,周围的起哄声渐大,刘宇忍无可忍,便又打了个电话。温涵喝的太多了,她几乎扯着嗓子大声回答他:“你在旁边啊,等我等我,我快搞定了。”
刘宇生气地把手机拍在桌子上。此刻,陈总的助理任文推门进来,她没怎么喝酒,脸上挂着惯常热情的笑,拉了把椅子坐在刘宇对面。
“阿宇,今天谈的事情确实比较大,对方的大老板来了,一屋子人呢,委屈不了温涵。”
刘宇盯着她,不做声,仿佛要把对陈总的怨念都捅到她身上。任文又坐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屋子里都是喝了酒的人,你也是陈总的手下,这样打电话万一惹了他不高兴,对你俩的发展都不好。你不如先回去吧,等下我帮温涵打车,保证安全给你送回家。”
刘宇心一横:“不必了,文姐,我不着急,我等。”
他其实心里想着:什么发展不发展,每天像条狗一样伺候客户伺候领导,若不是买了学区新房,房贷压力大,早TM不干了。
任文无奈地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酒席上。
刘宇半躺在椅子上,仿佛自己也喝醉了般,任凭思绪飘荡。那个曾经让他倍感自豪的工作,留给他的回忆只有屈辱;那个套在定制职业装里的精英青年,仿佛就是一副酒肉皮囊;那些两个人互相鼓励着一起进步的年岁,仿佛都是自欺欺人的童话故事。拿青春换钱?呵呵,刘宇啊刘宇,你让女朋友拿青春换钱?他咒骂着自己。
几分钟后,隔壁拉椅子的声音唤他回过神儿来。散场了!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一个箭步冲到门外,却只见一行人簇拥着走远的背影,任文最后一个从出来,正要去找他,差点而被撞个正着。
“你回家吧,有下半场,他们去KTV了。”任文的脸上挂着毫无情绪的微笑,声音中泄露了一些同情。
“哪个KTV?”他简直在低吼。
“你要去砸场子还是抢人?小伙子,冷静一点!这是第一次喝酒应酬吗?这是工作!你有问过温涵的意思吗?她今天必须拿下这个项目,KTV是她主动提的。”
“那是她喝多了!”看到那群人在走廊尽头消失不见,听到温涵居然主动提出“下半场”,刘宇发起疯来。
“喝多了?你女朋友什么酒量你不知道?再说了,找个漂亮的女朋友,心里就该有数!”任文讲的是实话。
任文是温涵的好朋友,这些刺耳的她可以替温涵说,有些不必说的话她只能适可而止。眼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刘宇不要犯傻气。
“无论多晚,我会照看好温涵安全到家的,你放心。”看着刘宇要哭出来一样,任文留下一句话,小跑着离开。
刘宇想起来,他的好哥们也说过类似的话,他们劝过他不要着急结婚:“这样的女孩子你不一定HOLD住哦!”
彼时刘宇才不理会那些话,他清楚:无论工作上多拼,温涵都是最至真至纯的女孩儿,她不喜欢应酬,不喜欢喝酒,不喜欢被那些权力当宠物一样对待。像这样的酒席过后,温涵一上车便开始哭,有时默默地擦眼泪,有时哭得惊天动地,发泄一般。刘宇从来不问她为什么哭,他懂她,明白她有多么不容易,只温柔地用毯子裹好她。
在强势的竞争对手或者嘴脸难堪的客户面前,温涵难免受委屈挨欺负,她也会哭,但一定是硬撑到家里再哭,绝不在外面露出半点脆弱。刘宇说:你可以骂他们,不要憋在心里。她从不,如果刘宇一定追问,她便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她从未咒骂、抱怨过那些人。
美好的东西总是让人很难把握,不是自己没有能力,而是基于市场的稀缺性。稀缺的东西由不得一个两个人说了算。那些美女,稍稍有些能力的,每个人都乐于成为她的资源,她同时也是每个人的资源。
他有些曾恨她的完美。
分手!这不是我的女人,再优秀都不会属于我。
刘宇带着这个决定冲出了酒楼,回到家便倒头睡下。
这一觉睡得很沉,这些年来,第一次身边没有温涵他竟然也睡得踏实。直到被温涵回到家的响动吵醒,那已是凌晨四点多钟。
他听到那个女子轻轻哼着歌,洗漱、吹头发、换了衣服,钻进被窝躺好。他闻到从背后拥上来的温润肉体还散发着酒气,他在这酒气里继续睡去,一个拥抱都没有施舍于她。
那支苍兰开了多久?十天?一个月?说起来,好久没有打理过它们了。
墙上的挂钟指向11点,刘宇从沙发上爬起来,蹲到阳台上仔细打量这盆苍兰。
最繁茂的那支开了六朵花,最底下的两朵有些蔫了,花瓣收缩卷起,颜色也变深许多。刘宇拿起花剪轻轻剪掉它们。苍兰露出了它的花茎,少了些累赘,显得挺拔起来。刘宇又给它们浇了些水,水有些浇不下了,花盆对于茁壮的苍兰太小了些,早该换个大的了。
刘宇的心思完全被这迷人热情的花占了去,不觉温涵已经起床来,正悄悄走到他的背后。她蹲下来,拥住刘宇,那凌乱的长发此时落到了他的脸上,伸到了他的脖子里,微微的酒气惹得刘宇皱了皱眉头。他不确实是否像往常一样,自己应该转过身,给她一个拥抱。
“我们结婚吧。”温涵轻声嘟囔着。
她探过头来,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长长的眼睫毛挠的他耳朵直发痒。
刘宇不说话,他不能应她。刚刚的半个多钟里,他已经想好了怎么说分手。他要用最绝情的话作为结束,他怕自己后悔。让她飞去吧,她应该嫁个更有资源,让她不必这般拼命的人,那样,自己也少了许多牵挂。宁愿今天一次把心伤透了……
此刻,两个人的体温交融在一起,心底泛起的阵阵苦涩也正在吞没自己。
"不是说还完房贷才结婚吗?”他还是开了口。
“我昨天谈下来那个项目估计有20万提成!所以,我们可以结婚啦!”温涵开心地说,她瘫在他的背上,仿佛要把昨天全部的疲劳都一起晾干。
“你昨天喝了多少酒?”
“没想到能谈那么久,我喝了挺多的。不过,我算过了:这一顿喝出来20万,好过喝五顿酒,还不一定次次都有业绩拿。你说是不是?”温涵天真的像个孩子。
刘宇的眼睛朦胧起来,准备好的话,一个字也吐不出口。
是他小看这个女子了,是自己狭隘了。那样美好的人儿在身边,日子久了,自己居然只看到那些龌龊不堪的东西,那些本就由不得一个弱女子的东西。她有何错呢?她拼了命喝了一晚上的酒,赚回来20万,只是想着早早与自己结婚。她一定很辛苦,又要叫着胃痛,可她没有,她轻描淡写地说那些话,仿佛熬到凌晨四点钟是件多么轻松的事,她一定整个晚上都头痛欲裂,可她看上去顽强得很,她仍是那个一尘不染的天使……
他转过身抱住她:“给你换个岗位好不好?坐办公室那种,按时上下班。”
温涵点点头:“好啊,再这么应酬下去,我怕是要得抑郁症了,还好有你,还好有你……”她开始哽咽,很快大哭起来,像无数个夜晚在车里痛哭那般。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衫,竟是那样的温暖。
那盆苍兰悄悄蹦开一个新芽,鹅黄色的花苞瞬间出现,沐浴在正午的阳光里,像一位含羞的姑娘。
温涵捡起刚刚剪掉的花枝,埋在花盆里:“让老去的花儿们化作尘泥去滋养新芽吧,等它再开一朵花,我们就领证好不好。”
“好啊,好啊!”刘宇听见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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