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落篱子
据说每个老师都很偏心，我也是。但与其他老师不同的是，我比较“偏爱”叛逆的孩子，往往在他们身上投入了太多的精力和时间。
1
李昊是班上最叛逆的男生，开学一个月，他就已经被记了两次大过。他个子不高，很瘦，坐在最后一排，不爱学习，上课不是睡觉就是玩手机。他脾气暴躁，喜欢打架，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几乎每个班级都有他的仇家。
班里的同学也都怕他。有一次他不值日，劳动委员小A说了他两句，他不高兴就把小A的眼镜给踩烂了。这事一开始我不知道，没人敢举报他。是过了好几天小A才写了张纸条给我，说他不想当劳动委员了，希望我换人。我刨根究底问起来，小A才畏畏缩缩说了缘由。
然后我就找李昊谈话了，在找他谈话之前，我专门看了他的入学档案，但是档案里除了他的家庭住址，家长联系电话，出生日期等一些基本的信息以外，其它空白。我对他一丁点儿都不了解。
“班主任，您找我有什么事？”李昊站在我面前，头稍微低着，看得出来他有些拘谨。老实说，第一次遇到这种案例，我真的没有一点头绪，虽然在大学时，我把心理学背得滚瓜烂熟，但需要的时刻，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也没有经验，我只是按自己的感觉来。
“李昊，你觉得自己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我问。
“一无是处吧。”李昊低声地说。听到他这么说，我竟然有点心疼他，这孩子还蛮自卑的，他内心根本没有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强大。
“你以后不要欺负人了。”我开门见山的说，语气里并没有责怪。“竟然同学们都怕你，要不你来当班长吧？有人怕你是好事，我也希望我的学生都怕我，但是‘怕’和‘怕’是不一样的。暴力永远都解决不了问题，只会产生问题。”
“把脾气拿出来，那叫本能；把脾气压下去，那叫本事。所以你要克制自己，有话好好说，对同学要友好、礼貌、真诚。等下课了你就去跟小A道歉，好吗？”
李昊看着我，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你要当班长，帮我管班吗？”他也点点头。
2
让李昊当班长的事，年级主任一直都反对。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我相信自己的选择，也相信李昊。只要给他机会，他一定能变好的。
当上班长后的李昊果然改变了好多，上课认真听讲，按时完成作业，再也不迟到、早退了。
他越来越积极，有次他还让我教他学习的方法，我根据他的基础帮他制定了一套学习计划，没想到期中考试，他进步了二十三名。
成绩有所提高的李昊在班里好像更有威信了，平时那些总是和我唱反调的男生也被他训得老老实实。不染发，不打架，不翘课。好多课任老师都说，我们班的纪律现在变得可好了。
我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当老师最大的幸福就是看着自己的学生成长得越来越好吧。
某个星期一晚上，因为我要准备第二天的公开课，一整节晚自习我都坐在讲台上全神贯注地写教案，全程没有看台下的学生一眼，连下课铃响了我都浑然不知。直到李昊把一袋东西放在我面前，我才缓缓地抬起头来。
“咦，人呢？怎么都走了？”
“都下课了。”李昊慢条斯理地说，“老师您还没吃晚饭吧？我妈妈给的。”他指指白色塑料袋。
我打开一看是一份寿司和一杯奶茶，因为肚子很饿，看到吃的我顿时心花怒放。
“替我谢谢你妈妈。”我边收拾东西边笑着说。
李昊很天真地说：“老师，您如果喜欢吃寿司的话，以后我天天给您带。我妈说您把我教得这么懂事，有机会她要当面感谢您。”
“不不不，我不喜欢吃寿司。”我连忙打断他，“教育学生是每个老师的职责，你妈妈客气了。”
后来我才知道李昊妈妈是开寿司店的，我唯一一次见她，竟然是在李昊失踪以后。
3
11月的某天，李昊给我打电话说是要请一天的假。
“你怎么了？生病了吗？”我关切地问。
“不是。”李昊虚弱地说，“我失恋了。”
我突然大笑了起来：“失恋？你谈恋爱了？”在我印象中，李昊每天摆着一张酷酷的脸，跟男生混的好，对女生很冷淡，我没在他身上发现有早恋的迹象啊。
“嗯，跟周千冉。”李昊倒是很诚实。周千冉是副班长，皮肤白皙，身材纤细，长得很漂亮，是班里的高冷女神。
“什么时候的事呢？平时也不见你们说过话啊。”我很意外，他们怎么就好上了呢。
“我们聊微信，打电话。有时还在校外见面了。本来好好的，但是她今天下午发信息跟我说‘我们分手吧’，问她理由也不说。”李昊说着说着好像要哭了。
没等我安慰他，他又接着说，班里的男生都喜欢周千冉，他和陈郁一起跟周千冉表的白，周千冉答应了他，拒绝了陈郁。“我觉得周千冉是喜欢我的呀。哦，对了班主任，我也要帮陈郁请假，他要陪我喝酒。”
这个家伙也太任性太为所欲为了吧，失个恋就要请假疗伤，还让情敌陪喝酒。考虑到李昊的情绪，我忍着没骂他，只是一口拒绝了。
在这个情窦初开的年纪，爱情本身就具有杀伤力。我能理解青春期的这种骚动，于是好言相劝：“喝酒对身体不好，你若有什么事情想不开的，睡一觉醒来就好了。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和她在一起，你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学习，也许周千冉是不想影响学习才想要分手的呢。”
李昊不说话，隔了很久，他才“嗯”了一声，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然后到了晚上12点钟，我备完课准备上床睡觉时，电话响了，周千冉带着哭腔说：“老师，李昊要跳楼了。”
4
我手忙脚乱地拨打李昊的电话，恐惧面目狰狞地钻进了我身上的所有毛孔。
第一次没人接，凉飕飕的风从窗户吹进来，我竟然惊出了一身汗。万幸的是电话打了三次以后终于被接通了。不过接电话的不是李昊，而是陈郁。
“李昊呢？”我尽量平静，但是声音却颤抖到不行。
“他喝多了，现在就站在楼顶边上。”陈郁愧疚地说，语气里透着不安。“班主任，现在怎么办呢？李昊他不肯下来。”
我激动地说：“你拿电话给李昊，我有话跟他说。”
然后，电话里就没了声音，大概过了两分钟，李昊才接起电话。
“李昊你在哪里呢？”我怕刺激他，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
“在家。”
“你妈妈呢？没人在家吗？”
“她还在店里，打麻将。”他情绪好像稳定了一些。
“你要跳楼是吗？为了一个分手都不给理由、不知道有没有喜欢过你的人跳楼值得吗？你一个男生怎么这么没出息？你为了不在乎你的人去死，那让那些在乎你的人怎么办？陈郁把你当朋友，深夜陪你喝酒疗伤，你就这样从他面前跳下去，你知道会给他留下多大的阴影和悲痛吗？还有你妈妈，还有我……”
我突然泣不成声：
“听话李昊，你不能这么自私……”
李昊也呜呜地哭了起来。陈郁趁机把他拉到了一旁，拖下楼去了。后来陈郁给我发来信息说，李昊已经睡着了。我才松了一口气。
那晚算是有惊无险，可是我却失眠了整整一夜，越想越害怕，眼泪一直流。第二天起来，眼睛肿得睁不开。
5
第二天，李昊还是来上学了，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仍然是一脸拽拽的样子，只是眼神多了些许的疲惫和落寞。
年少时的爱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李昊只是一时冲动，一时想不开而已。我相信他的悲伤、失落、自我否定等消极情绪很快就会烟消云散的。毕竟他自尊心那么强。
可惜我错了。
两个星期以后，我得了重感冒，咳嗽发烧头疼全身无力，我只好跟学校请了两天假去医院打针。在医院我手机调了静音，所以当李昊的妈妈给我打了十几通电话时，我一点儿都没察觉。直到中午我打完吊瓶拿手机出来看时间的时候，我才看到那么多未接来电。
直觉告诉我，李昊又出事了。
果不其然，电话一回过去，李昊妈妈就说李昊失踪了。医院里有点吵，我捂着电话头重脚轻地下楼梯，险些摔倒。
星期三下午5点20分左右，有邻居看见刚刚放学回来的李昊，骑上一辆黑色摩托车，匆匆离家，向西南方向奔去。
“打他电话关机，我们全家人找了他两天一夜，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也没找着。”李昊妈妈哽咽地说。
“我去班上问问其他同学，看有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心情格外沉重，但除了紧张和担心，我不知道自己能帮到什么忙。
“那我现在就去学校，我要见您一面，顺便去他的班级看看。”李昊妈妈说完就迫不及待地挂了电话。
6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李昊的妈妈，年轻漂亮，一点都不像是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但是此时此刻，她为李昊操碎了心，整个人看起来不堪一击，脸色苍白，眼睛红红的，声音沙哑，头发凌乱。
我们聊了几句，我就叫她在教室外面等，我去跟其他学生了解一下情况。
我觉得李昊的失踪，跟周千冉多少有点关系。
“李昊不来上课的这两天，有没有联系过你？”我问周千冉。
“有。昨天晚上，他在QQ空间里给我留言，说他看到了海。”
李昊还和周千冉联系，至少说明他直到昨晚还是安全的。海？我转头想想，难道李昊在海边？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为什么不来上课？”我又问。
“他没说，但我知道。因为星期三下午课间时间，有两个高二年级的男生过来班里打他，他可能害怕了就不来了吧。”周千冉如实地说。
我就生病请了两天假，班里怎么就发生了那么多事。
我又去问了陈郁。如果李昊消失纯粹只是为了逃离“追杀”，那陈郁应该知道他躲在哪里。自从“跳楼事件”以后，他们几乎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我不能说，班主任拜托您不要逼我。”陈郁为难地看着我，看来这家伙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看到李昊妈妈在外面等得心急如焚，我也对陈郁失去了耐心，严厉地说：“你知情不报，我记你大过一个！”
在我的威胁下，陈郁终于说了实话：“他现在住在我老家附近的宾馆里。”
“你老家在哪？”
“抱海镇。”
抱海镇，一个临海的小镇。
7
在陈郁的指引下，我们找到了李昊。他还穿着星期三那天穿过的白色T恤，刘海儿盖住了半边眼睛，很颓废。他妈妈见到了他，什么话也说不出，一把抱住他就痛哭。
看到这催人泪下的场面，我心里特别难受。可怜天下父母心。
最后，李昊还是被学校开除了。
后来，他妈妈托关系把他送去了一所封闭的私立学校。再后来，听他妈妈说，他在新学校表现得不错。
我再也没有见过李昊，那个叛逆又倔强的少年就这样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李昊回来了，他拿着优异的成绩单站在我面前，拽拽地说：“老师，您的眼光没有错，我没有让您失望哦。”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枕头湿湿的。书上说，能让你感动得哭醒的梦，一定会变成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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