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司晨官
司晨官以备受瞩目来作为自重的基础,所以语出定要惊人。此人靠出风头和获小利来领悟生命之意义,若是一件事能名利双收的话,她必将死而无憾。不了解司晨官的人认为,她有着羞耻的过去;但只有深明事理的人才知道:若一个人不知羞耻,那她便没有羞耻的过去,唯一让她羞耻的事乃无人识之,无人视之,无人听之。
果然,周围人们出于嫉妒,听罢戏台鬼事便故意不搭理她。司晨官喝着豆腐脑,立刻变得面如死灰,拿起锣走了。
“这个人很有意思。”我说。
“是不是?你说的有意思,是哪种‘有意思’?”
我看着上官飞,说:“这个‘有意思’是‘有故事’的意思,并不是说这个人有趣。”
老三吃了一口,道,“她有什么故事?”
“她精于抛头露面,人要是擅长某件事,最好是利用这一点来赚钱。”
“当司晨官能赚几个钱呐。”老三很认真的问道。
“是不是,当司晨官就不能挣钱了吗?老三,你得打开你的眼界啊,这只是一种‘手段’而已。”上官飞笑道。
老三脸红了,不再言语。
我接着讲道:“阿飞说的没错,但是话又扯远了......”
“没事。”老三赶紧说了一句,他大概觉得获取真相可以让他挽回颜面。
“谷内的太爷都是三年一任,我记得上次换届,有两个人竞争。这两个人都想花钱捐官。其中一个人据说很有本事,在别的地方当过小官,带领村民修路挖井,为人并不霸道,只不过是有点贪而已,他胆子小,不敢多贪,但最后还是被巡抚把帽子给撸了。”
“是不是......其实我就觉得,这种人可以当太爷,只要你给咱们办事,其他的......是不是?”上官飞谈到这里,用手指邦邦邦的戳着桌子。
“但是他是贪官!”老三这次有了些底气。
“还是我给兄弟们讲讲吧。”上官飞撇撇嘴,用指甲刮了刮碗边,想端却没端,说,“我出去这些年,没发现一个地方不捞的,但是捞也分两种。”
“哦?你说说,这个挺有意思。”我的兴致也被上官勾起了。
“一种是自上而下的捞。啥是自上而下呢,就是每逢荒年,比如有自然灾,朝廷就要拨些救济,但拨的是米饭,最后人们喝的是寡粥,哎——这叫自上而下;那自下而上呢,比如,我们给洋人的赔款一亿两,可最终收上去的银子,那是远远超出一亿的呀,多出来的银子,也没按着条约给洋鬼子呀,是不是——多收上去的银子呢?”
“那照你这么说,我刚说的这位算的上是‘自上而下’的。”我总结道。
“为啥?“老三皱着眉头问,“你们接受他,就因为他是个自上而下的?”
我解释道:“老三,对于农民来说,把我们从没见过的东西偷走,要比把我们眼巴前儿的东西抢走仁慈的多。农民,唉,被逼的就是这么下贱。”
“是不是......”阿飞悠悠的低声说。
我继续讲道:“当时那个人要当太爷,这已经没有悬念了,只等上面的巡抚下来考察一下民意,就走马上任。那人不免有些得意松懈,只顾得摆流水宴,不料几天之内便斗转星移——没等巡抚下来,就有大批村民集结起来上去告状,掰着指头历数此人几百条罪状。是夜,村中突然下了一场白纸大雪,巴掌大的纸上,密密麻麻的表扬了另一个人的几千件顺应民心之善举。顿时,村中动荡,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睁大眼睛作壁上观——老三,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认知能力的。世事骤发,一夜之间,白的就可以变成黑的!巡抚震惊,来察人风时,刚下轿辇,忽见一妇人从人堆里蹿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扑通跪倒,泣不成声。
巡抚不免恻隐,容那妇人娓娓道来:
我乃本村谁谁之婆娘,我丈夫前天随人上去告发要做太爷的某某,此人怕坏事败露,派爪牙夜闯我家,将我丈夫带走,至今未归,生死不知,我也被其恶子打伤,精神恍惚,威胁说,我们要是再告发他贪污之事,就把我们全打死!幸亏有本村的大善人某某不畏强权,花钱给我医治呐,这个某大善人平时对我们老百姓那可真的是…..
巡抚嫉恶如仇,返身上轿,回去主持公道了。
不久之后,人们再也没见到那个太爷候选人。接着村中彼大善人新官上任,风风火火伐尽了青木,供农民的羊食之,待羊肥之后再掠夺之。路口也出现了一个不再衣衫褴褛而是穿金戴玉,坦胸露腿的执锣女人,他的丈夫也红光满面的从外地回了家。”
“有意思,真有意思!”老三听的十分过瘾。
这时我发现周围有喝豆腐脑的人在盯着我看,我赶紧扯开这些敏感话题:“哥们再告诉你个真事,”我盯着上官飞说,“老三的狐臭消失了,你发觉了没?”
上官飞打了个嗝,说“是不是?我这里喝着豆腐,也没法闻啊……”
老三沉不住气了,说:“我很干净!”他脸大的仰面能作伞。
我和上官飞议论:“是不是老三去了一趟那边的世界……然后落在那里了?”
上官飞摇摇头,说:“哈哈,是不是,竟然有哪个世界会要狐臭?我估计……就咱俩闻不到……“然后他看着我挤了挤眼睛。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看来上官飞的家人都能闻到,而且和上官飞和他家里提到过老三的狐臭。
这么说,一定是只有我和他闻不到了。
“哎呀,想起来了!”上官飞一拍脑门,低头哧溜喝了一口,说道,“这个事也不能说是好是坏:我有个亲戚,就是因为有狐臭,讨不到媳妇,后来相亲相了一个,那女人竟然丝毫闻不到。家里当然欢喜了,不久成了亲,人们说这是鸳鸯命,是不是?谁都受不了的味,他婆娘偏偏闻不到,你说怪不怪?后来,这亲戚告诉我们说,他要去海外的金山挖金子,临走时我们全家摆席送他,那天他媳妇就说家里有一股味,难闻的受不了,我那亲戚还当着我们所有人和他婆娘吵了一架,赌气走了。后来他再也没回来,有人说他挖到金子了,也有人说他死了。不久,他婆娘得了怪病忽然也死掉了。大家这才确认他也死了......“
“哦我明白了,”这话是老三说的,“意思就是,咱们三个现在就好像那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我怎么有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阿飞?“我说。
“是不是?”上官飞倒是没笑,很严肃的对我说,“但是,你我二人要是再次闻到的话,不管是谁,说不定——他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咱们三个其中一个死了,另两个估计也就......像我的那个亲戚家的情况一样。”
我的心突然揪紧了,产生了一种慌张,同时带来一种幻觉,我似乎又闻到了那味道,一种死亡的覆灭感立刻笼罩了我,但我马上镇静下来,我不想让他俩看到我的反应,就端起碗遮住面部。我思索着:或许是因为我们在河边同舟共济,上天已经让我们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
老三也不说话了,我知道他是个老实人,他肯定是因为怕连累我们而难受。见到他这幅样子,我刚刚萌发出的一点私心立刻被压制下去,凡事我倒是看得很开:“没事,老三,这个意思就是说,咱们肯定是要一块干大事的!“
“快别逞英雄了,我……”老三有点难为情的说,但是我立刻打断他说:
“不,不是咱们要逞什么英雄,老三——怕就怕有时候,时势造英雄!”
老三睁着紫葡萄一样的眼睛,像是理解了我的话,说:“我不想当英雄,当英雄就得把银两和女人分给别人……”
上官飞扑哧又笑出声来,道:“是不是?哈哈,女人我也要,我昨天还梦见和女人共度良宵哩......”
“真的假的!”我惊叹道,“和谁?”
上官飞并没有兴高采烈,低眉说道:“不知道,挺吓人的......本来是一个佳人,我刚压上去,然后变成一个老太婆......那脸皱的,一层一层的,吓爷一跳!”
“我也梦到了......”老三说道,“有美女找我,但是她身后有一只大手伸过来,就把那个女人一指头弹飞了。”
“是老太婆吗?”上官飞问。
“不是。”
我纳闷了:“咦,为什么我就没梦到?”
说罢我们起身,开始转集市。
说来也怪,我眼前开始恍恍惚惚的,之前我所认为的生活的真谛,比如,牵着马的谁家少爷,卖葱的大婶,嘴里嚷着顺口溜的菜贩,叽叽喳喳的妇人,肉铺门前的狗,买衣服的少女们,还有那个卖腌菜的老汉——人们都说他的腌菜好吃,有秘方,而我怀疑这个哑巴一样的老汉给菜里掺了鸦片……这些真谛却都如此不真实。
我身处其中,却如同在梦里一般,人们插科打诨,正如戏台上唱戏一样,并没有表现出真正的喜怒哀乐,他们笑的好像是服役一般,或许确实是发源于内心,只不过并不那么强烈,或者说,并不那么茁壮的伸展出来,他们的笑容像桌子上薄薄的一层灰,轻轻一吹,立刻飞散......不,这只是我的幻觉,可是这幻觉竟然将真实与虚幻颠倒如此强烈,我站在原地,感到像站在一片陌生的树林里,人们双目无神,像一动不动的又高又瘦的树木,沙沙作响,而且我仿佛听到一阵风铃声夹杂其间,十分清脆,风铃之响几乎是由我发出,又由我接收到,然后声音便化作我的轮廓肉身,此时我反而感觉到——自我是一种如此真实的存在,然而这种存在并没有给我遗世独立的兴奋感,却是一种莫名的悲哀,因为我觉得,我意识到存在的东西,即我的身躯,恰恰是我本能冲动下最应该摆脱掉的,有种更神秘的东西就在摆脱之后,我却预见不到,似乎只要我想,立刻可以像脱掉袍子一样脱掉肉体,可是我又无从下手……
这时上官飞碰了我一下,“怎么了,楞啦?”
于是刚刚升腾的幻觉像受惊的老鼠一样,嗖的缩回去,我又站在地面。这地面滚烫,且承载着成千上万人的欢声笑语。我真的愣了,因为我从感官里找不到返回刚才那种状态的路径。只得继续向前走,奇怪的看着人来人往,我心里清楚的知道——
我的天眼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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