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郡枳县有一方望族,商姓,开采丹砂为业,富可敌国,掌事名清年约三十,国色天香,秀外慧中,又因以丹砂为业,故此乡里人便以“丹”为其姓,称之丹清。
丹清自幼聪慧过人,有经世之才,远近闻名,十五入商家,主理家务,内内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十七丧夫,如今十几年有余,恪守妇道,专心商业,将商家的丹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远近闻名,垄断了全国的丹砂开采业,自然也成为了秦王宫最大的丹砂供应商。
近日,听闻外商入咸阳,丹清便亲赴都城与颜料商团洽谈。
路途虽不遥远,可天公不作美,连日来阴雨不断,道路泥泞,甚是难行,足足折腾了好些时日才到咸阳城外。人马都是疲惫不堪,一行人便在城外的一所驿站停顿修整。
酒楼茶社往往是消息最通之处,果不其然,才刚坐下,便听到了秦王诛杀嫪毐的消息,现下正四处歼灭其党羽,城内四处人心惶惶。看来还是速去速回为妙,免得沾染不必要的麻烦。
简单用了些饭菜,丹清便早早歇息了,打算明日一早便进城去,可直至深夜,她还是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见窗外停了雨,难得现了星光,她索性披衣起身到驿站外去看星。
夏日的夜,星星最为好看,夜风习习带着些水汽吹在人身上,送来微微的凉意,站了一会儿,丹清便觉得自己手上凉了些许。夜越来越深,想着世道也不甚太平,她决定回去。
刚转过身,不远处的草丛中就传来“沙沙”的声响,她想走近看看,又担忧有危险,微微迟疑就赶紧抬起脚步往驿站走去,没走几步,林中便窜出了一个浑身湿透的男子,一头栽倒在地上,嘴里在嘟囔着什么。
这男子孤身一人,想必是从城中逃出的,若是放任不管,不是被什么猛兽拖去吃了,就是天亮后被抓回城去,都是死路一条。
丹清想着,嫪毐已死,纵使有再大的罪过,也不该牵扯他人了。便走了过去,将那名年轻人就起,悄悄从后门扶到了自己房中。
那人虽衣衫不整、满身泥泞,可夜行被绣、气宇轩昂,必是身份尊贵之人。想到其身份不明,自己又是丧夫之身,又不便惊动家仆。见他周身酒气还发着高烧,丹清只得自己动手。刚将手伸到他胸前,那人便忽然睁开了眼,死死抓住了她的手,眼神中带着杀气,好似两把利剑,看得人心中发凉。
丹清微微一笑,缓缓说道:“公子若是再用些力,我这手腕怕是要废了,有什么话,先换下你身上的湿衣再问吧。”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翻,慢慢放开丹清的手,从床上坐起,径自换起衣服来,丹清背过身子静静等他换完。
屋子里一片寂静,谁也没有言语,那少年只是盯着丹青的脸静静地出神,看了好些时候。
“你是何人,叫什么?” 男子问道。
丹清望了望他,从袖中拿出一瓶丸药递给他,继而说道:“公子看上去不过二十有余,论年岁,我应与令慈相差无几,也算是你的长辈了,这样出口相问怕是无礼了。”
看着丹清手中的瓷瓶,男子无动于衷。
“这是驱寒的灵药。”丹清说道。
此时男子伸手接过,先仔细闻了闻味道,略皱了皱眉,才服下一颗。过了良久,遂又说道:“夫人的眼睛与幼年母亲抱着我时的很像,若是不介意,您便如家母一般唤我阿政吧。”
“萍水相逢,咸阳城中正搜捕逃犯,公子深夜醉酒外出,还是不要轻易暴露姓名才是。”丹清淡淡说道。
嬴政一愣,又道:“夫人聪慧,冒险搭救,政不胜感激,只是还有一事相询,望您能帮忙评断。”
“但说无妨。”
“此事说来真让人耻笑。幼时母亲对我疼爱有加,自父亲离世,母亲便抛下我,与人厮混。世人皆知,独瞒我一人。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知晓此事,我一气之下便杀了那个奸夫与他们所生的孽种。母亲伤心欲绝,竟叫我去死,夫人您说,我究竟是对是错?”
丹清一时语塞,垂目沉思,接着从腰间解下一枚镶着丹砂的玉佩交给嬴政,道:“这是从前特地命人为我那未出世的孩子制的。丹清年幼丧父,与母亲一同改嫁,清初为人妻,夫君又病逝,守寡多年孤身一人,一介女流独掌内外,着实艰辛。公子衣着不凡,必是出身名门望族,想必令慈定是才貌双全的女子。母亲终究是你的母亲,永远都不可能改变,她的眼睛从未变过,只是你望向那双眼睛时的心变了。此事,不是一句对错能评断的。为母爱子,却是天下女子都相同的。”
嬴政听着却觉得眼睛越来越沉,浑身使不上力气,也说不出一句话,不一会儿便倒床上,袖中一把出了鞘的匕首露了出来。丹清捏了把汗,若不是趁着递过玉佩时下了安魂草,恐怕她已经身首两处了。望着这个心狠手辣又脆弱的少年,丹清只能叹了口气。
嬴政再次醒来的时,天已大亮,屋中除他空无一人,桌上的茶水冒着热气,空气中余留了些兰花的香气,是她身上的,玉佩还在他的手中。
同样是孤单的女子,为何她是如此的纯良贞洁。
嬴政收起匕首,握紧了玉佩,他一定会找到她。
秦朝素来重农抑商,商人富有,却地位低下,因此商人若要求得一帆风顺需得向朝廷上缴大把金银,这在商户中被称为“捐安”。公元前214年秦朝筑长城,前212年修阿旁,巴郡一丹砂富商捐银难记其数,始皇深感欣慰,咸阳赐宅,下旨召见。
咸阳宫富丽堂皇,楼阁高耸,结构精妙,宫中佳人无数,但是看起来总有那么几分相似,行走宫中,来往的宫人都望着丹清窃窃私语。
然而这一切到了大殿中都有了答案,望着嬴政手中的赵姬(嬴政母亲)画像,原来宫中所有的女人都长着与她相似的容貌,而自己的眉眼与当年的赵姬绝无二致。
殿中四下无人,燃着火烛,挂着红色的灯笼,四壁,纱幔,珠帘都镀上了一层薄薄红色的微光,两人相对,一人站立,一人跪着。过了许久,嬴政才缓缓开口:“故人相见,不必如此多礼,是朕怠慢了,夫人请起,赐座。”
“谢皇上。”声音中带着明显的虚弱,丹清挪动自己早已麻木的腿,想要站起来,可脚上根本使不出一点力气,眼见就要跌倒,嬴政伸手扶住了她。
坐定,嬴政亲自为她斟了一杯酒,举起自己手中的酒器,道:“许久不见,夫人风采依旧动,今日重逢,朕心甚喜,还请夫人赏脸,共饮一杯。”
丹清亦举起酒杯,淡漠一笑,呡了一口杯中的酒,又缓缓说道:“若不是民妇的腿还麻着,此情此景倒还真似故人相逢一般。”
嬴政自斟自饮说了句:“夫人那日不该留我性命。”
此时,丹清只觉头脑昏沉,浑身无力,晕倒在桌案上。
当天御乘的马车将商家的当家人送回了府上,并昭告天下,丹清于国有功,贤良淑德,忠贞不二,赐生地首字“巴”为姓,秦皇以姐呼之,赏珠宝首饰金银良田,天下共敬。
天下第一女富商巴清自此举国闻名。
谁都不知宫中有间密室,四处无窗,仅有一扇小门与外联通,屋中宽敞,陈设却简,一张雕花红木大床,一面衣柜,一方书架,一张方桌,桌上几座烛台,四处挂满了红色的灯笼。
整个房间明亮,一个女子依靠在床前看着手中的书卷,粉黛未施,一头青丝随意地披散在脑后。门开了,一位身着黑衣的男子走了进来。
“皇上还是先将身上的朝服换下吧。”丹清开口道。
“夫人是否改了主意?”嬴政问。
“清,从一而终。”
那日,嬴政迷晕了丹清,用早已训练好的替身取代了她的身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囚禁在了寝殿下,这暗无天日的屋子里。
他日日下了朝便会过来坐一会儿,日日深夜会在那雕花的红木床上睡上一小会儿,只有在此处,他是最安心的。每日,他们都重复着相差无几的话语,都这样淡淡的。
时光易逝,她也如幼时的母亲般永远离开了。那一年,以嘉奖巴清的贞洁为名,他为其修筑了怀清台,供天下女子效仿。
她不知道,赵姬的画像是按着她的样子画的,后宫中诸多女子生的是与她相似的容貌。他一生未曾立后,临终前紧紧握着那块镶砂玉,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她。
他也不知道,在那摞她常看的书里,朱红色的笔画下了几行字: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只恨相遇不逢时,不能伴君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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