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年辞旧迎新时,一个人向我推荐了一部小说名为:《道林格雷的画像》,其作者为深受读者广泛热爱的英国作家兼审美大家奥斯卡·王尔德。一直以来我习惯于彻底读完了一本小说之后再开始另外一本,何况当时我正读着自己另一位喜爱的作家芥川龙之介的《中国游记》,因此我并没有直截了当地答应她的请求,先是认真读完了手中捧着的爱作。
真正下决心去读它,是有一次我在网络上浏览装帧和翻译各不相同的《道》。玲琅满目的不同设计风格宛如走进了异国他乡的珠宝店,钻石、黄金、珐琅瓶参差并列的五光十色让我目光流沔不止,实在是难以抉择。最终,湖南文艺出版社的封面装帧勾住了我的灵魂。与其说是吸引,倒不如说它更符合我对于书籍封面的审美观念更为贴切。从日本文学起步步入世界文学之林,且至今仍偶尔会选购日本小说的自己,对于封面的设计要求以简为美,通过仅一两种色调和图案元素之间的相互印衬,来表现出作品的灵魂色彩和思想情绪则为上品。与其他出版社那元素庞杂过于丰富地设计不同,湖南文艺的封面只有一副品红色的方框,让人很容易得将其与小说的主题:画像的画框联系在一起。然而除了画框外,仅有一些简单的小说片段、简介便无它物。令人看在眼里,心中产生无尽的联想。它能唤醒我内心深处对某种深邃审美的期待,毕竟大美在于不言的想法历久弥新。由此,我当下完成订购,并不知为何以一种接近于虔诚的心态等待着书本的送达。可能是因为曾经对王尔德的印象过于迷离,也可能是推荐人向我介绍本书时的神态语气过于兴奋,总让这本书于我而言有某种从天而降的神秘迷幻感。
诡异的情况发生了。就在这本书送达的前一晚,我竟彻夜处于睡眠与清醒的分界线之中,做着说不上是深还是浅的梦。在梦中,我仿佛深处一间黑白的,毫无尘世色彩的房间里,我的心情也充斥着黯淡的白光。房间里时而空无一物,时而朦胧地摆满了欧洲近代样式的衣柜,床和台灯。房间的中央有一个画架,空白的油画纸上反复出现着这本书的书名,一会儿消失,而后又重新出现。我在那儿仿佛等着什么人,又似乎身处毫无目的的时空幻境。每当我微微觉醒的时候,窗外寒冬中凋敝的树枝通过冰冷的月光传进来的影子令我雾化的恐惧感显得更为胆寒。
如此神奇的奇妙感觉,于我而言还是第一次,仿佛我与这本书真的会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孽缘一般。后来的事更为惊悚可怕。就当书本送达,我准备拆开包装进行阅读的前一刻,我突然收到了我家啵酱(家里的小黑猫)中毒去世的消息。这个事件的前后经过我在《猫殇》一文中有过较为详尽的阐述。如果说《猫殇》所表现的是细腻温馨的情感,那么在我面对这本陌生诡异的小说思考着啵酱死亡的时候,我感到我的灵魂似乎将要被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怖的乌云所笼罩起来。啵酱的全名叫波德莱尔,我用它致敬了自己非常喜欢的一位同名的法国审美家。他以阴郁、黑暗,突破传统甚至离经叛道的审美观念闻名于世,最终铸成了旷古烁今的诗篇集《恶之花》。而如今被我捧在手上的书,我竟也从那封面上品红色的画框中隐约看到了王尔德的笑脸,那是一种令人冒冷汗的狞笑。我感到此刻,王尔德和波德莱尔的某种精神凝聚而成的力量在房间的某个角落正冷冰冰、直勾勾地盯着我,宛若躲藏在棺材板背后的阿努比斯,随时都要跳出来将我勾入无尽的黑暗乐园一般。
大概花了一个礼拜多一些的时间我读完了它。当我合上书的那一刻,我的情绪并没有因为完成了阅读而消散。事情远非如此简单。波德莱尔威胁般的嘲讽与王尔德的毛骨悚然狞笑似乎仍然在我的头顶上挥之不去。我坦言自己没有什么释然的感觉,但对于自己人生中以往所发生的一切却似乎产生了一些更为合理的解释。小说中的主角道林格雷为了留住自己的美貌,与自己那美轮美奂、浑然天成的自画像作了一次灵魂的交易。几十年后他现实中的样貌并没有任何改变,仍然是当初那绝美少年的模样,但他却亲历并践行了人世间的种种艺术和罪恶。他博览文学,并逼死深爱自己的女人。他精通音乐,并亲手杀害为自己作画的画家。他专情珠宝,并不惜以人命为代价逃脱了法律的惩罚。到了最后,他经历了一切的美、艺术和罪恶,发现他灵魂的模样已经和他的外貌已具有云泥之别。故事的最后,他拿起锋利的刀意图毁灭这副剥夺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实质而活在这世上的画像,可最终刺死的却是早已面目丑陋可怕的自己。
可能每一个想要尝试着了解艺术的人,都会是道林格雷,或者走过一条属于他自己的灵魂救赎之路。
我回忆起自己人生至今的种种经历,发现惊怕莫名感到记忆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都有道林格雷的影子。年少时的自己,曾经幻想成为一个道德高尚的人。年长之后,我读了一些书,有一阵子还丧心病狂地崇拜过基督教原教旨主义,那一会儿差点面临了被退学的风险。再过了几年,我又将老庄的道家文化作为自己人生信条,致力于通过将自己的灵魂树立在他们传说中的“无何有之乡”来摆脱社会规则和人性欲望对自己的禁锢,结果却反而让自己变成了一个更加卑微与沉溺享乐的人。我也曾沉溺音乐,坐在钢琴边弹一整天塞巴斯蒂安巴赫的平均律,我也阅读那些骇人听闻的文学作品到深夜,尤其是萨德侯爵的《淑女的眼泪》中女主角被贵族、神父和罪犯反复强奸和虐待的情节所折服。如今我感到,我的心路历程也和道林格雷一样,为了达成某种目标:保持美貌,抑或紧握高贵的灵魂,去体验和经历完全不同的精神世界。
看着被道林格雷所抛弃的并仍然深切爱着他的美丽少女西比尔,我也不禁痛苦并欣慰地回忆起曾经那位被我深爱并伤害的一个人。我用名为任性、贪婪和无情的铁锹亲手埋葬了也许本该有一个美好结局的爱情故事。虽然她应该并没有到像西比尔一样被死神攫取的命运,但她现在一定也正悲惨又坚强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此刻她可能正坐在她昏暗无光的卧室里,回忆着过往逝去的爱情而悲伤地哭泣,她脸上惨淡的红晕像徐徐凋零的蔷薇,她的眼泪如能够发光的琉璃让房间能有一丝丝微弱的光线。她可能也绝望地面对了世间的指责和怜悯,最终不得不重复面对活下去的无奈。她的命运是我的罪恶。然而我和道林格雷一起明白了,爱情和幸福本身毫无关键。一个男人可以和任何一个女人幸福,除非他真的爱这个女人。这种罪恶的历史就和艺术一样久远。没有了这种所谓的罪恶,就不会有身着一身黑袍奔向深渊的艾玛·包法利,不会有坐在打谷机旁哀恸地等待着克莱尔的苔丝,更不会有从树枝上坠落而充满无限诗意死去的奥菲利亚。也许我会和道林格雷一样,在永恒的自责和胆战中苟活下去,但唯独不能去否认悲剧与艺术的必然和实质。
道林格雷的那副恶魔般的画像充满幻灭,我一直以来所思所想也飘渺无比。这种飘渺,好像躺在小溪上的奥菲利亚,空洞地仰望着不知各种颜色的天空一般,让人看不清更抓不住。
我的灵魂看到了一句话,这句话就像《第五交响曲》的开篇那样无情地,沉痛地撞击着我的灵魂:唯有艺术能够拯救生活。
没错,人在肉体上活下去靠的是科学。但人在精神上活下去或者还有想活下去的欲望,就必须依靠艺术。在艺术面前,愚昧显得不再可笑,智慧也并没有那么的光明。正义和道德有时候让人感到狂妄自大,而作奸犯科却会有别样的美。精神健硕的美丽少年令我作呕,坟墓中爬满了蛆虫散发着腐味的绿色尸体却像足了德彪西舞曲里跳跃着即兴舞蹈的音符。人生中过往的一切,我所谓的成熟之后乐于嘲讽,怀揣着恶意的一切,都变了色彩。道德光辉而又恶心,基督教神圣而又无耻,无何有之乡空灵而又充斥陈词滥调的乏味。十二平均律精彩绝伦,也充满了百无聊赖。对于世间一切事物所持的观念态度,都出现了存在与不存在的双重合理。而人类世界,任何一个社会阶级的人,在艺术那广阔无垠的手掌的衬托之中,都能够站起来了。《圣经》说的那句:一个人获得了整个世界却失去了灵魂,那他还有什么。艺术正是因为搭建了“世界灵魂”柱石,从而让所有的一切都能够站在这座柱石之上纵情欢乐。
此时此刻,我觉得波德莱尔的狡黠嘲讽逐渐吹拂着温暖的春风,品红色画框里王尔德可怕的笑脸也多了一些安慰的柔情。我努力地拨开他们俩,试图看向精神世界的更高处,我竟难以置信地看到萨德侯爵正坐在被鲜血染红的玛瑙石所镶嵌着的宝座之上,他正手持名为“世界灵魂”的权杖,对我点头致意。
至今,《道林格雷的画像》仍安静躺在我的书柜之中。封面上画框的品红色未曾丝毫改变,而那相衬的纯白,已经点缀了一些灰色的时光痕迹。它似乎像是一把沉睡着静置于古老剑鞘中的利剑,等待着下一个即将被艺术与美所拯救的苦行者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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