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公路

  “还有多远？”莎莎冷不丁的问了一句，一直专心开车的任罗下意识的“嗯？”了一声。

  这辆吉利博越行驶在公路上，周围是千遍一律的景色，就像是把有限的图画画在一张前后贴合的纸上面，无穷无尽，任罗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小时候的走马灯。

  “还有多远。”莎莎这次的语气没有疑问，而是那种质问，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汽车前窗，就像前面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吸引着她，但任罗知道，前面除了一往无前直通地平线的公路，就再无它物，也许是孩子眼中的世界与众不同，他只能想到这个解释。

  “才走了三分之一，宝贝儿。”任罗对自己的话也不太确定，三分之一是一个很粗略的估计，更精确一点的也许是五分之二，十分之三，但鉴于莎莎才上小学，他用了最简单的分数来表达。

  没想到莎莎同样不知道三分之一的概念，她对路途的遥远程度只有两个名词——“到一半了”、“已经到了”。

  “三分之一是多少？”莎莎问，她的目光从远处回溯，像是退了潮的江洋，现在聚焦于任罗脸上了，“爸爸。”

  “一半的一半。”任罗说。

  这条该死的公路就像是跑步机一样，永远开不到头，从一开始的心烦意乱，到现在进入佛系状态，也不过短短的数十个小时。

  你甚至可以闭着眼睛去开，因为没有一辆车从前方驶来，如果从高处看，任罗都能想象那副苍凉挺直的公路上，自己的车孤独的在行驶的画面，他突然就想到了电影《后会无期》里的片段。

  但他不会闭着眼睛开，因为车上还有莎莎。

  任罗仍然记得小时候父亲在高速开车，他坐在副驾驶座，和现在莎莎坐的位置一样，他的目光停留在父亲脸上时，发现了他正在打盹。

  任罗吓坏了，他不能理解开车怎么还能开睡着，赶紧叫醒了父亲，父亲劝慰他没事，高速开车就是这样，你不要管来的车，因为高速不能逆行，为了不让任罗再一次吓到，父亲找到了一副墨镜带上。

  这样任罗就看不到他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了。

  真是个天才，任罗想着想着，无意识的笑了出声。

  莎莎被笑声吸引，像是听到了一丝风吹草动的兔子，瞪着大眼睛看着任罗。

  “你在笑什么，还有多远？”莎莎问。

  “没笑什么，想起了你的爷爷。”任罗回答：“还有一段距离。”

  “爸爸的爸爸。”莎莎伸了伸小腿，“我没见过。”

  任罗的父亲在莎莎出生前就去世了，带着痛苦的面容和酒精肝，在去世的时候，他对任罗的哥哥说要照顾好弟弟任罗。

  在最最最最后时刻，所有人都泣不成声的围在病床前，任罗的父亲用尽全力的半坐了起来，他性情大变，发怒一样的扯掉了插进鼻孔里的氧气管，那一刻任罗突然恍惚中看到那个记忆里始终健壮的父亲了，所有人吓坏了，女人们哭了起来，唯独任罗开心的笑了。

  父亲从来没有变得弱小过，即使在自己不长的一生中，他活出了任罗想要活出的模样。

  医生被叫了过来，发怒的父亲用手臂挥舞着输液管，破口大骂着一切，控诉或者发泄自己的一生，很难相信他还有清醒的意识，他们不敢近身，任罗倒很想给父亲喝一碗他爱喝的酒，但是那样做会被阻止，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和严厉的父亲心意相通了。

  “渴了。”莎莎摸了摸脸。

  “后面的座位上有，你拿一瓶矿泉水，不要拿...”任罗扭头看着莎莎爬到后面抱着一瓶可乐和的时候，无奈的笑了笑，把后半句“饮料”咽了下去。

  “也许我们应该找一个地方大吃一顿。”莎莎打了个嗝儿，用任罗平时的语气说：“还有多远？”

  “等到了目的地再说吧。”任罗安慰莎莎，“如果饿了就吃一点薯片面包。”

  任罗把后面的座位上放满了饮料和食品，足以支撑他们这场漫长的行程。

  就像是一个移动的小卖部，这是任罗小时候的梦想。

  这条路看起来依旧没有尽头，只有远处的地平线分开天和公路，让它们不合二为一，能够被人分清。

  “我想睡了。”莎莎抱着一大包薯片，说完就闭眼了。

  任罗一直很羡慕那些说困就睡的人，他感觉自己进入睡眠状态就像是一台古老的电脑进行关机，各种各样的程序在阻止关机。

  ……

 

  尤她习惯性的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确保自己夜晚不会睡觉。

  做完最后一份报告，尤她觉得自己的眼皮开始不受控制的闭合，熬夜已经熬到一个闭上眼睛几分钟能看见日出的时间，睡不睡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但新的一天开始了。

  新的一天新的事情，去公司上班，拿着不多的薪水，好在不是很辛苦，常常能够提前下班。

  下班之后也不能马上休息，尤她还要去医院看自己的丈夫。

  她给他请了一个护理工，从他昏迷的时候，直至现在，尤她什么都记的不清楚，唯独这个最清楚，就像是映在视网膜，刻在脑海里，锁在心房中，直至现在...直至现在...尤她的丈夫，昏迷三年又三个月十五天。

  一开始救护车打电话来她并不相信，以为又是什么没有技术含量的骗局，等到她在医院看到丈夫的时候，她也不敢相信，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满身是血的躺在担架上，脆弱的像是轻轻一碰就能杀死他。

  好半响，她恍惚过来，揪着从救护车下来的医生。

  “还有一个呢？我的女儿呢？她和我丈夫一起去游乐园玩的。”

  医生挣脱，拍了拍衣服，“场面混乱，你丈夫的车和一辆卡车相撞，没了半个车身，副驾驶没了，飞进了河里，主驾驶就看见你丈夫，节哀。”

  到底流了多少泪呢？

  尤她下班去医院的路上想，参加女儿的葬礼那个时候，自己到底流了多少泪。才会在以后想起来的时候，变得麻木。

  护理工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大妈，叫刘姐，做事认真细致，尤她和她很谈得来，每次有时间来医院的时候，都会在昏迷着躺在病床上的丈夫面前，跟刘姐聊上几句，什么都聊，她少有说话的人。

  病房在五楼，门口她就看见刘姐在给丈夫擦身体。

  “小尤，下班了？”刘姐扭了扭手里的湿毛巾，用盆子接着。

  “恩，今天情况怎么样？”尤她每次来的时候都会问，她期待着某一天进病房时，看见半坐着的丈夫正在喝粥。尽管那个时候出现时，刘姐会第一时间通知她。

  “嗨，老样子，打吊针，白的黄的，打了一天了，你来之前刚好抽针。”刘姐把被子放好，盖在丈夫身上，“不过今天来过两个医生，看了先生一会儿，我在一边给先生洗衣服，只听见他们说一些名词，我也不懂。”

  “间接性昏迷。”尤她说。

  “对，就这个。”刘姐一拍脑袋，说。

  她知道丈夫昏迷的原因，用医生的话说，有可能一天就行了，有可能一年，十年，甚至永远都醒不过来。

  整个人的大脑就像是处于一个幻想世界，最最通俗的语言就是，做梦。

  自己的丈夫可能在做梦，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那刘姐，我先回去了。”尤她站了起来，“今天有一个表没做。”

  “工作要紧，我送送你吧。”刘姐站了起来，将尤她送到门口。

  家里的咖啡没了。回去的路上，尤她莫名其妙的想到这个，也许是很久没有好好的睡一觉了，对夜最基本的尊重，是做一个美梦。

  可夜长，梦总是短。

  ……

  “哈欠~”莎莎已经睡醒了，正伸懒腰打一个哈欠，任罗往后看了一眼，这条路还在无限延伸。

  “要尿尿。”莎莎说。

  “等一下。”任罗赶紧停在路边，其实他直接停下来也没关系。趁着莎莎下车尿尿的时候，任罗也走下车，伸了一个懒腰，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公路两旁什么都没有，区分公路和两边的黄土没有界限，两边都是一望无际的旷野，他现在也不知道这是哪儿了。

  但是空旷是没错的，空旷而又苍凉。没有生机。

  “爸爸！”莎莎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任罗赶紧扭头跑过去，莎莎还在，不过她正蹲在地上，似乎发现了什么一样。

  “怎么了？”任罗也蹲了下来。

  “有一只蝎子。”莎莎指了指地面。

  的确有一只蝎子模样的彩色的生物，但任罗不确定那是不是蝎子，它有三只大钳子，两边，最后一只在尾巴，将蝎子本有的毒勾变成了钳子。

  彩色的三钳蝎子感知到了任罗和莎莎，它不知道他们只是为了看一下它，作为一个生物的本能，它开始挥舞着大钳子，气势汹汹的爬了过来。

  “小心。”任罗把莎莎护在身后，但是那只怪异的蝎子速度超乎寻常的快，一瞬间就爬到莎莎的身上，用那只钳子狠狠地把莎莎裸露在外的手臂扎了一下。

  扎了莎莎的蝎子瞬间变得透明，最后像是被风吹散的沙子一样，消失不见。

  莎莎甚至没有感觉到痛，但是她身体上的变化已经开始，任罗看到莎莎被蛰的手臂上，一圈圈彩色的纹从伤口处蔓延，像是发了疯生长的浮萍，不一会儿，莎莎变成了一个彩色的小人儿。

  任罗把莎莎抱进车里，打了半天的火没启动，才发现自己没踩离合。

  “我感觉我很漂亮。”莎莎躺在副驾驶座上，看着自己的手臂，她现在已经变得彩色了，和那只彩色的蝎子一样。

  “感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任罗把油门踩到底，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在车里面听到的只是沉闷的声音。

  “还有多远。”莎莎问。

  “不远了。”任罗看着彩色的莎莎，她就像是超出了这个世界一样的彩色，和这片昏黄的单调的世界截然不同，缤纷多彩的让人炫目，自然界中彩色都代表着危险，不用什么咨询，任罗都知道莎莎现在肯定很危险。

  他要找一家医院，迫切的，哪怕把车速开到最高，在这片荒芜一物的世界里。

  ……

  李医生辗转反侧，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三年来他一直如此。

  一切都是从三年前那天开始，那一场车祸，让李医生变得易醒，不易眠。他从来没有料到过，那一天会让他以后的几年都难以忘记。

  那天和往常一样，却又不同，因为医院接到了一个电话，茂陵路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小轿车和卡车相撞，电话里的人语气急切，多年出车救护的李医生知道，车祸基本上已经很严重了。

  等到救护车赶到的时候，李医生果然没有猜错，半个小轿车没了，副驾驶座被卡车撞进了河里，驾驶座上有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他把他放上担架的时候，李医生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个男人已经没救了。

  但不能如此放弃，李医生把男人放进救护车里的时候，他看到了让他三年来都不能平静的东西。

  一只蝎子从男人的手里爬了出来，那不是李医生见过的任何一只蝎子，是一只彩色的，有三只钳子的蝎子。

  彩色鲜艳，就像是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一样，李医生忘记了危险，他伸手去碰触，想要把彩色的蝎子抓起来，等到他碰到的时候，彩色的蝎子突然变得透明，紧接着像是风吹走落沙一样消失不见。

  李医生是当了一辈子的无神论者，但那一刻，他几乎可以确定，那只蝎子不是现实的产物，就像是梦和现实出现了裂缝，那只彩色的蝎子，从梦里跑了出来。

  这个世界不止现实一种。李医生自那天开始，就已经对现实世界失望透顶了。

  他比那个男人的家属还要在乎他是不是能够醒过来，他想要知道那只彩色的蝎子是怎么从男人的手里出来的。

  或者说的直白一点，他想离开这个世界，去到那个彩色蝎子的世界，远离部门，远离医院，远离这个庸俗的世界。

  有一个世界的退路，干嘛还在这个世界拼命呢？李医生辗转反侧。这是三年来困扰他的问题。

  ……

  “我又想睡了。”莎莎小声的说，“还有多远？”

  “不远了。”任罗说，“莎莎，别睡。”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还健在的时候经常带着任罗出去玩，开着那辆破旧的小轿车，在路上他会给任罗讲故事，或者说是进行说教。

  任罗在读书的时候说教的内容是好好学习，在没读书的时候说教的内容是好好做人，但这些话题反复的被说，就算是听不懂人语的动物也会睡觉。

  每次任罗昏昏沉沉想要睡觉的时候，父亲仍在口若悬河的说着。

  他感觉那个场景迷幻的不行，就好比现在莎莎和自己的状态。任罗一直在自己身上寻找父亲的影子，但结果一无所获，但是在不经意间又猛然透漏出相似的一面。

  但是这条路还没有到尽头，如果不是发动机的嗡鸣声，任罗怀疑自己一直没有走。他玩过一款世界上最无聊的马赛克游戏，叫做沙漠巴士，游戏目标是从a到b，路途是一条在沙漠里的公路，奇葩的是，游戏里面的时间和现实里面的时间一样，也就是说，游戏里你要用三天时间才能到，现实里就也要三天时间。

  因为是fc游戏，不能存档，你必须一直开下去。任罗开了三个小时，就觉得这是浪费时间。

  和现在一样，他开着车，这条路就和沙漠巴士一样，开不到头。

  “还有多远？”莎莎有气无力的问。

  “不远了。”任罗只能用这句话来回答。然后他看到了天上下起了雨，砸在地上，车窗上，带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地面开始被腐蚀，这不是一般的雨。

  彩色的莎莎突然睁大了眼睛。

  大雨倾盆而下，世界被腐蚀的严重，任罗甚至看见了地面被腐蚀一空后，下面显示出来的五颜六色的空间，就和莎莎一样，和那只彩色的蝎子一样。

  “爸爸，快走，开快一点。”莎莎指着前面的路，“走右边。”

  右边？任罗懵了，但等他抬头看的时候，这条沙漠公路已经一分为二，一条是没有被腐蚀的路，雨水进不去，一条是彩色的路，或者更准确来说，是一个彩色的空间。

  “还有多远？”任罗这次反问一句莎莎。

  得到的是沉默。彩色的莎莎看着任罗，她的眼睛里面是无穷无尽的深邃，就好像过了很久一样，他甚至看到了父亲的眼神。

  “和我在一起不好吗？”莎莎说，“选择右边我们还能继续在一起，哪怕一直在这条公路上开下去，但是选择左边，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但我不能一直在这里。”任罗看着莎莎，他不知为何突然热泪盈眶，“对不起，莎莎。”

  “你一直问我还有多远，没问过我要去哪儿。”任罗抹了一把眼泪，世界被雨水腐蚀殆尽，他必须马上做出一个选择，右边的无法被腐蚀的更深层的世界，左边彩色的世界。

  他依稀记得，自己已经好像做出了很多次选择了，在那个未被腐蚀越来越深层的世界里。

  他就像沙漠巴士里的巴士，已经行驶很久了。

  “我要去见你的妈妈。”任罗摸了摸莎莎彩色的头发。

  “什么雨水能腐蚀大地呢？”任罗看着满天的大雨，鼻子里全是医院的消毒水味儿。

  他一下子全懂了。

  沙漠巴士和现实世界的时间相同，要开三天，任罗开了三年。

  莎莎不可思议的看着任罗，喃喃发问“还有多远？”

  “已经到了，很早就到了。”任罗把油门踩到底，向前开去，“该到了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汽车轰鸣一声，朝前面开去。

  ……

  今天是个普通的日子，尤她依旧在上着班，今天的任务繁重，公司接到了一个大单子。

  在她忙的不可开交的时候，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她直接挂断，不料摁错了，通话接听。

  “喂？是尤她女士吗？我是李医生。”那头很激动，就像是中了一百万一样。

  “哪个李医生？”尤她问。

  “负责任罗，你丈夫的李医生。”李医生激动的说：“他醒了。”

  尤她拿着电话的手猛地一松，手机掉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音，办公室所有的人都看着她。

  沉默了一两秒，尤她把头埋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她有个坏毛病，一激动就容易哭。

  就像是小时候第一次被告白了一样，哭的梨花带雨，被告白的那个叫任罗的男孩，吓得扭头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