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一年期满。我回到了北京,开始了大学四年级的生活。每周末,我乘地铁去向城市彼端,带林诺小姑娘去吃点什么、散散步、吃点什么、聊聊天、吃点什么、看看电影、吃点什么,有时也会去吃点什么。
心照不宣地,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俩都没有提到过她的“男朋友”。我俩心里都十分清楚,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 将自己拱手送与陌生男人。倘若我无法满足林诺对关怀的渴望,她随时可以转而奔向她男友的怀抱。到那时,一旦我伸手挽留——哪怕只是简单的一句“别犯蠢了”——她也可以立即反讥:“你不是毫不在乎我嘛?”
她二人的交往之疏近,是林诺手中的一枚蓝色筹码(blue chip)。
那次,我们正在街角的烘焙店里,吃着点什么。诺诺撒娇道:
“嘻嘻…这样坐在橱窗边,好像约会一样~”
我脱口而出:“别乱讲——你可是有男朋友的人。”
我用她手中的筹码,反将了一军。
自觉下了一招臭棋的她,立刻将笑颜收回,换上了一副极厌恶的面孔。
“哼!”她将手中的塑料食叉狠狠一扔,但并未撒手,而是在落下时小心翼翼地插在了那块蛋糕里。
我自知惹她发怒了,便将手中的小说放下,试探着她的眼神。
她见我放下了手中之物,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掏出了手机,刷刷点点了起来。
我想要转移话题:“你在做什么?”
她用很欠扁的语气,头也不抬地哼唧道:“嗯——没做什么呀——”
一会儿,她将手机锁定,轻轻掷到了圆桌上。似乎是角度不太理想,她又装作望向窗外的样子,将手臂交叉在桌子一侧,用手肘悄悄转了转手机,使得我可以轻松读出屏幕上的内容。
我稍微有些在意她在玩怎样的把戏,于是盯着那块黑漆漆的屏幕。不久,她的手机果然接到了一条通知。
我才不会中计呢——我这么想着,立刻用手心盖住屏幕,直视着她的眼睛,递给了她:
“你的。”
“上面写的什么呀?”她丝毫没有接过手机的意思,看来是铁了心要我读。
“不好吧——这是你的隐私。”我死死抓住陷阱边缘,不要掉在里面。
她有点不耐烦地让步道:“那你帮我看看是微信还是短信好了。”
我亦做出让步,快速地扫了一眼,刚想回答“是微信”,我却被壁纸夺去了视线。
壁纸是两人的自拍,修饰着好多卡通贴纸。男生的眼神,一定是在看着屏幕里映出的她。
她立刻夺走手机,指着锁屏画面,胜利般笑着,给我展示道:
“锵锵——!你看~这是我俩的合影~怎么样,很甜蜜吧~”
两人自拍时,各自看着各自的影像,只是朋友关系;若皆看向其中一人,则那人必定受到宠爱;两人各看着对方的模样,则可以说是情投意合。
可我没来得及瞧出林诺的眼神。
看来,陷阱是让我看到锁屏照片,而不是信息内容。
“挺好的。”我嘟哝道。也许听起来有点像“挺吼的”。
“欸。。”她忽然换上了安慰的语气,“你不开心的话,我可以换掉的…”
她点开了相机app,并有从我对面的位子起身的趋势。
我道:“不必了——别让教导主任看见就是了。”
她一下子又坐回了椅子上,赌气地交叉起了双臂,望向窗外。
“喂我。”她命令道,“喂我蛋糕。”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我俩点了一块长方形的北海道蛋糕,从各自的一端吃着。刚才略一冲撞,蛋糕碟子横了过来。
她狠狠地向座位背后一靠,伸直手肘,像笨拙的企鹅一样,交错着上下挥舞着双臂:“我够不到…”
“你坐直就好了。”我重新拿起电纸书。
隔着电纸书的屏幕,我听到对面传来“嗤嗤”的两声粗气,然后是手机上拼命打字的声音、手机放在桌上的嘭声、十分钟后店门口的“欢迎光临”,以及停留在我俩桌旁的脚步。
“诺诺,我…哎呀!”男生气喘吁吁地解下围巾,忽然发现了绿植遮蔽下的我,不知所措道,“这位是……”
我再次放下小说,抬头望去,果然看见了她手机里的那张面孔:“你好啊。”
这男生看似比我年轻几岁,跑得通红的脸颊上挂着一副沾满水汽的眼镜。他身高同我不相上下,但身材较我匀称,大概是不像我这般剧烈骑车运动、平时又做些体力劳动的缘故——细心的小读者们可能还记得,前几章曾略有说明:这位小哥哥正在便利店打工。
除了外表之外,他也有还算敏捷的头脑:“噢噢!这一定是…学长好!!您回国了呀……”
这家伙说话都有几分林诺的味道,擅长以“呀”结尾——不知是他先天如此、才被林诺注意到,还是与她交往之后的后天习得。
我装出一副偶遇的惊讶,其实心里早就预料到了,这是林诺的安排:
“噢,乔文吧!你好你好——快,搬个椅子过来坐……”
我起身想要跟他握手,他却立刻示意我坐回去:“我自己去搬就可以了!学长你坐着吧!”
果然还是个小孩啊。我心想。虽然有着这种想法的我,也没有成熟到哪里去就是了。
郑乔文转身一边抽出了旁边座位的椅子,一边毫无意义地请示服务生道:“可以借张椅子吗。”
我寒暄道:“看你跑得都出汗了…真不好意思啊,因为舍妹林诺的一句话,就让你跑一趟。。”
听罢此言,林诺立刻便欲辩解“才不是我叫他来的”,但见我已看穿她的把戏,便生生咽了回去。此时,郑乔文正想要将椅子摆在圆桌另一侧。林诺便转向他道:
“把椅子搬来我这边。”
“啊、啊……?”男生面露难色,偷偷瞧瞧我,再为难地看看我俩共同的小公主。
“我想让他坐我身边。。”诺诺看着我,嘟哝道。
我以印度式摇头回应,打趣道:“甭看我的脸色——我又不是什么家长。”
可是,没能刺激到我的醋意,明显让诺诺甚感无趣。
她趁着我们两位男士寒暄之际,在桌下暗暗操纵起手机。不一会儿,乔文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他略表歉意,掏出手机阅读,然后连忙吃惊地看向林诺,用嘴型询问着:“啊?不好吧……?”
“没事没事。”她用嘴角小生说着。
乔文征询着我的意见:“那个…学长……”
我:“怎么了?”
“您妹妹想让我、哎哟。。”伴随着林诺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视线,郑乔文忽然感觉大腿被拧了一下,“我是说:我想喂您妹妹吃一口蛋糕。。”
“是喂我吃完!不止一口!”诺诺忽然纠正道。这下子,傻瓜都知道她刚才发送了什么短信了。
“诺诺,你别太让人家为难了。”我叮嘱道。毕竟,让我们兄妹俩的小情绪伤害到别人,道义上说不太过去。
“那也…起码不能只吃一口!”诺诺低着头,抬眼瞧着我,让步道。
“那我就…”乔文尴尬地笑着,拾起塑料餐叉,剜下一口带奶油的蛋糕,用左手接着掉落的残渣,送进了诺诺的嘴里。
“哎呀——好好吃吖——好甜呢——”诺诺捂着酒窝,夸张地表露着幸福感。
“不好意思啊…我妹妹真是懒坏了,连吃东西都要找人喂。我不答应喂她,却没想到,她居然让你跑一趟……”我将林诺的动机描述为她的懒惰,以免乔文对我们的兄妹关系产生质疑。
“没关系没关系,姑娘还小嘛…”乔文顺着我给的台阶走了下去,同时也为我搭了把梯子,“早就经常听林诺说起学长了——你们兄妹感情真的好好呀。”
“胡说什么!”林诺害臊极了,连忙提出反驳。乔文又切下一小块蛋糕,送进了诺诺嘴里。诺诺看了看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接进了嘴里。
“是嘛,哈哈。让你看笑话了。”我爬下梯子,笑道。
“哪有哪有。。”乔文腼腆地笑了笑,感觉真的很像大一时候的我。
只有林诺一人不太满意,小声对乔文道:“别再多嘴了……”
“那么,时候不早了,”我望了望窗外,“我该赶地铁回学校了——要把我妹妹安全送回家喔,乔文老弟。”
我起身意欲去结账,同时半开玩笑地嘱托道。
“哦哦,学长您慢走。”
“哎哎!等一等嘛!”林诺忽然站起来。
“怎么了?”
“我让他坐到一旁去,不就好了嘛…!”她委屈的样子,就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
我解释道:“不是在吃你俩的醋啦……”
“谁说你吃醋了!你吃什么醋!你又不是我男朋友,凭什么吃醋!”
她娇声呵斥道。这三连发炮弹,不给人一点喘息的机会,竟生生将我“吃醋了”这件事坐实了。
我指指墙上的挂钟:“我真的该回去了——明早还要去实习。”
“你明明该送我回去的!”她又羞又恼道。
“这不是还有乔文在嘛。”
“啊、那个。。我…其实也可以先告辞了。。”乔文万分尴尬。拖这个无辜的学弟下水,我由衷感觉十分抱歉。
“‘乔文’、‘乔文’…你只想着麻烦人家!我走丢了你都不会管的!”诺诺开始发脾气道。
“明明是你把人家叫过来的好不好,休要怪我。”我试图和林诺讲道理。如此“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乔文,恐怕已经牢牢地被林诺驯服了。好可怜。
“那你呢?我叫你多少遍,你居然整年都不回来的!”诺诺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对“到地球彼端留学”一事,完全没有空间上的概念。无法同她讲道理。
“这、这样吧!学长,您看咱俩一起把诺诺送回去,好不好…?”乔文提议道,同时暗暗拉了拉诺诺的袖口,提醒她控制情绪,“您要是觉得走路太慢的话,咱打车走。”
我点头同意。诺诺看看他,又瞧瞧我,也默许了。
结账后,我们三人踏出了烘焙店。
诺诺忽然问道:“那…打车的话,我们怎么坐呀……?”
与此同时,她将乔文向前推了推,同时挽住了我的手臂,拉着我走在了乔文后面。
善解人意的乔文连忙拍板道:“就像现在这样呗——我坐在前面。”
“嗯嗯!哥哥肯定也同……你同意,是呗…?”诺诺看向我。
“行。”我无力纠结于每一丁点细节。
我们很快坐进了计程车。乔文轻车熟路地背诵出了林诺的住址,并与司机师傅交谈了起来——这不失为逃离尴尬气氛的好方法,我心想。
林诺则试探我道:“你真的没生气…?哪怕有一点点吃醋……?”
我牵着她的手:“没啊。”
“……你加他微信好友吧。”她忽然提议道。
“不必了吧。都说过了:我又不是你家长。”我婉拒道。
“你知道嘛:他的朋友圈里全是我——你就不想看看……?”
哼。不让我拍你照片,还不是你从小给我立下的规矩。
“不必了。”我淡淡说道。
林诺正欲发怒,乔文连忙插嘴道:“学长,咱还是留个联系方式吧:以后有很多学习上的问题,还想请教您呢。”
乔文真的很会说话,不愧是我家林诺看中的男生。我欣然同意。
几天之后,我私下联系郑乔文,同他见了一面。
噗——。我俩都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倚靠着窗台的不锈钢扶手,乔文小弟继续补充道:
“她是那种,给你倒茶时,会说‘小心烫’的人。”
你是没见过她小时候往水枪里灌开水的那架势啊——我在心底呐喊道。那次,我喝止她道:“开水会烫到别人的!”谁曾想,她漫不经心地回了句“你又不怕开水烫”——就好像我是死猪一样。
郑乔文接着说道:
“她是那种,虽然明令禁止你触碰她的大腿,但如果你在地铁上犯迷糊、而无意靠在了她的肩上,她会默许你枕着她大腿小憩一会儿的人。”
“你们俩究竟在公共场合干了什么没羞没臊的事儿啊?!”我惊讶道,“这不是会给大家添麻烦嘛。”
乔文尴尬地欠了欠身子,但还是继续说道:“她是那种,在水龙头下面捧起水漱口之后,会再放一会儿水、冲掉盥洗池里的残渣的人。”
“哦,这个的确很细心。”我赞许道。
“她也是那种,用完洗手间后,起码要让排气扇运转三分钟,才肯让别人进去的人。”
“这么具体的事儿,就不必提了…😓”我建议道。
“还有,放下碗碟的时候,”郑乔文将十指交叉、攥在胸口,“一定是轻轻慢慢的——哪怕有桌布缓冲。”
“她小时候摔碎的盘子也不少喔。”轻拿轻放的习惯,是扣了她几个星期零花钱才培养出来的。
“而且,尽管我吉他弹得很烂,她还是愿意那么投入地去听、用心去欣赏……”乔文小弟已经着迷得不可救药了。
我忍不住开始了人身攻击:“你确定她不是在关怀智障的眼神可怜你吗……”
“老哥,”他终于停止了陈列我家诺诺的闪光点,“你这是在嫉妒吧。”
“我嫉妒你什么呀。”我答道,“诺诺很小的时候,一旦我因为感冒咳嗽而睡不着觉,她便会用软软的小手捂住我的喉头。现在想起来,那种温暖还会涌上心口…”
“……”乔文缄口不言,毕竟他接触林诺还不满一年。
我接着说:
- “她睡前会将头发梳到一边,免得缠到枕边人的身上;
- 出门前,她会将她的拖鞋摆好,顺便帮你的也摆正;
- 同一房间里,有人打电话时,她会第一个安静下来,避免打扰到人家;
- 她永远会给她小学旁边的流浪猫带去零食;
- 为了不让别人担心,她永远会避着旁人独自哭泣……”
讲到这里,我发现,我居然对她这么多优点熟视无睹。郑乔文则一副钦佩不已的模样,在一旁想像得出了神。
我大概是在那时候,确认了乔文对林诺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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