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冥冥浮幻绮梦蝶 落落余恨花非花(4)
“这姓林的倒是机灵,让他跑了怪可惜的。”一个约为沙哑的声音在一群浑浑噩噩的喧嚣人群中显得分外突兀。柳浪生从屋顶望下去,露出几分惊诧的神情。因为他看到了一个本应该很熟悉,然而此时此刻却让他不敢置信的人-----------秦嬷嬷。
就是那长袖善舞伶俐而世故的秦嬷嬷,就是这诺大的顾盼居的主人秦嬷嬷,就是这会在达官贵人中左右逢缘的风尘奇女子秦嬷嬷。
真的是她吗?
柳浪生看不真切。认识她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远得已经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从他开始在扬州的花街柳巷流连的时候,就已经很是熟捻了。
绝对的贪财,绝对的怕事,绝对的媚俗,绝对的圆滑…….
秦嬷嬷的形象已经在他的心中定格,虽然不算光辉,但已经很熟悉,就象打小就住在隔壁的邻居大婶,看到就觉得些许亲切,有时甚至会有几分温情的错觉。
可是现在看到这张熟悉的脸,柳浪生却觉得有几分寒意。不知道在这出戏中她又是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兵不血仞,不战而曲人之兵。
这女人的确好本事。
他自问很懂女人,然而今晚却一连栽了两个大跟头,一次是被喜欢的女人骗,一次是被熟悉的女人骗。不知道是因为男人太好骗,还是因为他所认识的女人都很善于伪装自己,让他防不胜防。
柳浪生转头和身边的沈笑交换了一下眼神,决定暂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虽然不知道她是用什么办法对这么多武林中人下手而不被查觉,但知道是她也总算符合逻辑。毕竟她是这顾盼居的主人,有足够充裕的时间和条件动手脚。只是听她言语,似乎并非志在‘斩魄’。
难道还有什么东西比倾城的财富更有吸引力?
秦嬷嬷不知道柳浪生和沈笑正伏在屋顶窥探,只是带着隐约的得意神色一个个的检查着身边沉醉于幻景中的人们,就象一个精明的主妇在菜场挑选晚餐要用的菜品材料。看来不合意的歪瓜裂枣实在不少,秦嬷嬷的眉头皱的越来越厉害,毫不客气的将检查过的人抬腿踢在一边,表情和态度与迎接他们近来时的殷勤早已完全不同。就象他们不是人,而是长了虫的烂白菜梆子。直到她走到阴七的身边。
阴七的怪眼依然阴翳,只是眼中带着的不是煞气,而是几丝浑浊的欲念。
阎青的死对他而言已经不再重要,自己和另外两个兄弟的生死已经不再重要,那关系着倾城财富的‘斩魄’也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的温柔缠绵。
他看不到怀中女人裸露的光滑头皮,看不到滑落于青色外袍内的淄衣,甚至看不真切与自己共醉绮梦的女人亢奋迷醉的脸。在他眼前只有一只妖艳的绮梦蝶,而他自己也是。
两只缠绵的绮梦蝶,就象传说中的梁山伯和祝英台…….
他本不是个浪漫的人。
秦嬷嬷站在他们身边,带着些许怜悯的神情,伸出她保养的很好的手指搭在阴七的颈项,然后满意的微微颔首,而后这只绝对美丽纤巧的手中多了一根长约三寸的银针。
下一刻银针已经自阴七的头顶贯入,完全消失在他的脑袋里,手法纯熟无懈可击!
阴七的身子猛的绷直,就象一把拉至满弧的弓,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取了灵魂而变得僵直。
而他的女人也因为他灵魂抽离时的徒劳挣扎而走向绮梦的绝顶和终结,结束了苦苦痴缠,不醒人事。她的身体和性灵都属于她诚心叩拜供奉的佛陀菩萨,自当无欲无求,心如古井不起一丝波澜。
从前如此,以后也应是如此。
只是在她伴着青灯古佛颂经佛的时候,当真能做到心如止水诸法皆空?
只怕这迷离短暂的绮梦会成为修行最大的心魔。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如未入世,未尝七情六欲之苦自然能屏弃杂念,然而入世,又有几人有看破七情六欲的超凡智慧?
秦嬷嬷的笑容隐在浓厚的脂粉之后,蒙蒙笼笼,远远看去就象是傀儡戏中浓妆艳抹的戏子,在流金阁流光溢彩的灯光下显得即隆重又虚幻。或许是恼人的江风拂乱了她鬓角的发丝,她很自然的抬起白皙的手腕,轻轻的理了理那几丝不太服帖的乱发,眉梢眼角带着一丝淡淡的倦意,就象一个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幽怨妇人,而不象是刚刚用那只美丽的玉手结果了一条人命。
柳浪生突然觉得这个并不年轻的女人很艳,不是那种摄人心魂的旖旎,而是一种沧桑,一种经历之后才会有的懒懒倦倦,人淡如菊。
阴七的尸身依然僵直着半跪在地,就象一个虔诚的信徒,惨白的脸上依然带着纵情欢娱之后的满足。刹那之间竟然会让人产生几分错觉,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凝固在此。
生命就是如此脆弱而渺小,无论生前如何风光,都避免不了死亡的来临。
秦嬷嬷没有时间理会阴七,因为还有一大群如同梦游一般人在等候她的检阅,或弃之如弊履,或象阴七一般由她这只绝对美艳的手送到另一个世界。
秦嬷嬷叹息着摇头,看来如阴七般值得她亲自动手的人并不多。她疲倦的目光投向楼上的厢房,大约是想起还有几个漏网之鱼。
秦嬷嬷猜的不错,二楼的厢房里端坐着峨眉派的静闲、静仪、静慈三位师太,个个垂首低眉正运功压制因幻象而产生的悸动。虽然清修多年佛法高深,然而以人的定力来抵制如斯诱惑实在是很艰难的事情。随着汗水逐渐浸湿重衣,三位师太的身体微微颤动,弧度越来越大,似乎已是强弩之末。
“何必如此辛苦?”秦嬷嬷的脸上带着几丝不忍的神色,就象一个乐善好施的驯良妇人,“不如让我帮你们超脱不是更好?”话音未尽,她的手中已经扣住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向静慈的头顶刺了下来,快得几乎听不到袖子带起的劲风!
静慈的头并不比阴七硬,只是秦嬷嬷的针没有如愿的刺入她的头顶。
因为秦嬷嬷看到了一把刀。
一把普普通通,即不见得名贵也不见得十分锋利的刀。
一把只要花上一两三钱银子,在任何一个兵器铺都可以买到的刀。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冷到极致,就象才从冰窖之中取出来一般。
刀冷,人更冷.
“看来是我太低估你了,向捕头。”秦嬷嬷的口吻带着几分惋惜。“本来还打算过一会儿就去拜访你的,不想你倒先来了…….”
“不必客气,我没兴趣象阴七一般。”向铁衣面如严霜,一双鹰眼锁定秦嬷嬷的咽喉。“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什么人。“秦嬷嬷淡淡一笑,满面看尽世间沧桑的了悟。
“我是什么人?”向铁衣不动声色的问道,目光依然不曾离开秦嬷嬷的咽喉。
“从前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不过以后你只是一个……….”秦嬷嬷眼中忽然精光暴长,一声断喝:“死人!”
秦嬷嬷出手很快,快的和她的年龄很不相称。
事实上很多年轻人都未必有这样的身手。她没有什么兵器,只有一双美得没有任何瑕丝的手,一双温润如玉却娇如素兰的手。
她只是轻轻的弹动纤巧的手指,弹指之间,她已经随着江风向后掠去,就好象一片没有重量的菊瓣,随风而去,同时向铁衣面前开出一朵浅浅淡淡的花,散发着几许幽怨的味道,如虚如空如梦幻泡影…….
即使是惊艳到极致,也只是一朵没有生命的烟花。只不过这朵没有生命的烟花,也是朵要人命的烟花。
这朵要命的烟花有一个极其惊艳的名字------“花非花”。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向铁衣不是惜花之人,而这也只是一团浅浅淡淡的烟雾而已。
向铁衣的瞳孔忽地收缩,泛起几丝幽深的寒意,人已经平平的向后滑去,就象一只在暗夜里滑翔的蝙蝠。
那原本没有生命的“花非花”此刻却象是突然有了生命一般,不甘寂寞的扩散在空气之中,尾随着向铁衣的身影,就象一个渴望拥抱的情人。
“花非花”的情人只会是一种人----------死人。因为“花非花”是世间最毒的毒物,没有人在触碰到“花非花”后还能侥幸生存。即使是“花非花”的主人,驾御“花非花”也需要非常小心。无论是不小心吸入还是沾在肌肤之上,结果都是一样,那就是死亡。过程很短暂,就象烟花一般,转瞬即逝。
所以秦嬷嬷退开的速度很快,快得难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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