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回到房中，看着满屋的萧瑟，心中一痛，拿起一坛酒，倒了一杯。望着清冽的酒，他回忆起往事。
十年前，他十岁，她七岁。
他家境贫寒，十岁那年被父母卖到宫中做太监。一路上，因他的反抗，被两个太监往狠里打，那天他以为自己就这样死去，但是就在他半昏半醒间，看见了一双金线莲花绣鞋，他挣扎的往上看去，隐约看到一精致雕琢的小人儿，然后便昏了过去。
当他再醒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华贵的房间里，身上的伤都被包扎了好了。正当他疑惑不解间，忽听到一串清脆铃铛声。
一个身形小小，长相甜美的女孩推门而进，身后跟着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姑娘。她蹦蹦跳跳走到他身边，脸凑的很近，他不自觉地往后一退，心跳扑通一下。
“你躲什么？我是妖怪吗？”童音清脆，双颊微红，一双大眼清澈的望着他。
他沉默不语。
“你是哑巴吗？”她离开了一点，小小的脸皱成一团，像个面粉团子，好不可爱。“绿儿，怎么办，他不会说话。”
“我不是哑巴。”沙哑的声音响起。
闻言，她满脸微笑，又靠近了一些，“你叫什么？”
“齐墨。”
“我叫懿蓉。”她甜甜一笑，“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贴身护卫了。”
那便是他第一次见她的场景，此后的岁月里，他一直在她身旁，不曾远离。
她闯祸，他替她扛；她摔倒，他背她回家；她读书不认真被罚，他替她完成抄写；她想出宫玩，他带着她偷偷出宫；她爱上了一个人，他帮她追；她远嫁银犁，他独身一人跑到银犁伴她身侧……
他不知何时爱上了她，但他从未奢望她能回应他的爱，只要能够一直陪在她身边，看她幸福，这便是他今生最大的梦想。
可是，当他亲眼看到她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竟是这般痛苦，让他情不自禁嫉妒，愤怒。他苦笑一声，拿起手中的酒杯，仰头饮下，猛烈的苦涩堆积在他心房，久久不散。
最近，云轩总是隔三差五来找她。像以前一样，每回都会带一些小玩意给她。
她是开心的。
但是，这段时间齐墨变得有些奇怪。
每次同他说话，他都只是淡淡的应上几句，虽然他话一向就少，但是她能感觉到他的疏离和冷淡。而且只要云轩一来，他便会消失的无影无踪，有时甚至会消失上一整天，问他去哪儿，他也只是沉默不语。就连她要他念书，他也找借口推脱，不再为她而念。她和他生闷气，按照以往他总会哄她，但是她始终不见他低头，相反还是她主动示好。
因为他，她的心中不免多了一丝愁绪。
于此同时还有一件事让她烦心，从月初开始，皇兄的身体每况愈下。现在两个月过去了，他的身体变的更差，竟然还开始吐血，宫中的太医都束手无措。她虽然看不见，但是她能感觉到皇兄有多虚弱多痛苦。所以她每天会花上时间去皇兄那走走，陪他聊天，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林云轩看她这段时间闷闷不乐，想着带她去散散心，便带她来了马场。在没有失明之前，她很喜欢骑马，但是失明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想着这段时间烦心事太多，出去散散心事一个不错的选择，她也就答应了。
微风轻拂，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她和云轩一起在前面走，齐墨在后面跟着。
“蓉儿，这是我给你挑的马驹，你放心，它不会伤你的。”云轩温柔一笑，扶着她的手轻抚它的毛。
“它叫什么名字？”她许久没有碰马了，一时不愿放手。
“落月。”
“真是个好名字。”
“蓉儿，我扶你上马。”转眼间，她已然在马上。
一开始是云轩牵着马，带着她围着马场一圈一圈转着。之后，她渐渐熟悉起来，便让他也去骑马，不用陪着她，而她自己则慢慢在一旁转悠。虽然她不能策马奔腾，但能够这样她也很满足了。
突然，马嘶哑的一声，发狂般的往前冲去，她吓的紧紧抱住马，大声喊着：“齐墨！”
齐墨时刻关注她的举动，看到这里，心中一惊，马上翻身上马，策马追上，神情严肃：“公主，抓住绳子，不要放手！”
“齐墨，救我！”
齐墨皱着眉，用力甩鞭，正当他快要追上时，却突然看到落月一颠，她没有防备从马上摔下。他眼疾手快，奋力一跃，在她快要摔在地上时，将她抱在怀中，然后两人一起倒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来。
一直紧闭双眼的懿蓉听到一声闷哼，连忙睁开眼，语气担忧道：“齐墨，你伤到哪儿了？严重不严重？齐墨……”
被狠狠砸在石头上的齐墨，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看着她一脸着急的模样，虽然身上很痛，但是心中一软。
“我没事，别担心。”他想要起身，却不想拉扯到背上的伤口，皱紧眉头，脸色苍白，汗从额头流下，看来背上伤的不轻。
云轩从后面跑来，神色担忧，“蓉儿，你伤着没有？”
她听到云轩的声音，心中一喜，胡乱中抓住他的手，“云轩，你快派人送齐墨回去，他受伤了。
他面色冷了下来。他没想到她第一句话会是担心齐墨的安危，再加上刚刚危险时，她唤的人也是齐墨，他心中闪过一丝不快。
回到宫后，她马上唤来太医。从始至终，她都一直握着他的手，但她没有发觉。而齐墨褪了上衣，赤裸坐在床上，身上缠着白色的绷带。
“公主，齐护卫伤的不严重，待我开几服药，再好好调养一段时间，便会恢复。”
“谢谢太医。”她微微一笑，“欢儿，送送李太医。”
“李太医，这边请。”
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齐墨，你感觉怎么样？”她扶着床帏慢慢坐下，脸上的担忧还没有消失。
“公主，我没事，你放心。”
说完，两人陷入沉默。扮相之后，他隐隐听到呜咽声，一滴泪滴在他脸上。
“公主？”
她低着头，声音哽咽：“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怕你像三年前一样……”
齐墨看着她浑身颤抖，心中一疼。
三年前，那时她才刚嫁给赫连。赫连对她没有兴趣，娶她完全是因为政治原因，再加上他知她心有所属，更是不屑碰她，所以三年来，她仍旧是处子之身。赫连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她嫁给他的那会儿，他四处征战，常常很久都不见他的影子，这对她来说是件好事。只是有一次，赫连和图巴打战，却不想图巴使用调虎离山之计，攻击赫连的老巢。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晚，满耳充斥着杀戮声和尖锐濒临死亡的呐喊声，她被齐墨紧紧护在怀中，刀剑的碰触声在她耳边响起，那一刻，她离死亡是那样近。
齐墨虽护着她冲出重围，但他身受重伤，差点一命呜呼。他们躲在一处废墟里，齐墨昏迷不醒，她茫然不知所粗，那一刻她是那样无力，那样的恨自己没用，最后，还是他们幸运，遇到一位会医术的高人才，救了齐墨一命。
那时的绝望，她这辈子都不想再感受。
她默默流泪，突然脸上传来微热的感觉，听到一道温柔的声音：“别哭了。你哭，我会心疼。”
她一时愣住，止住了眼泪，不自觉脸发红，“你…你…”话还没说出来，突然感觉到温热的呼吸声，齐墨离她很近，鼻子上感觉到他若有若无的触碰，他微微呼出来的气，让她的脸爆红，不自觉的想要往后退，却不想被他扶住后脑勺不准后退。
“你…齐墨，你想干什么？”她小声呢喃，面色含羞，像个待宰的小羔羊。
他心思微动，想做他一直想做的事，他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想吻你。”话音一落，还没等她反应，唇上传来温热湿润的触感，鼻息交合，温度急剧上升，她竟不自觉沉溺其中，不愿抽离。
2.
林云轩回到房间时，发现父亲在房中。他马上恭敬上前，低头请安：“不知父亲找孩儿有何事？”
林绝安年过五十，面容威严，浑身带着霸气，作为当朝最有权势的人，无人敢惹，就连他的亲生儿子也是对他恭敬有佳，不敢忤逆。“皇上的身体怕是撑不过下个月了，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他说：“请父亲放心。”
听到这话的林绝安并没开心，他眉头紧皱，“最近你和那公主走的太近，记住你的使命，千万不要因为儿女情长而耽误正事。”
“是，儿子谨记教诲。”
这些天，齐墨觉得她在躲着他。干什么都不让他在身边。那天，他是冲动了，但是并不后悔，从很久以前他就想这样做了。
而懿蓉这边，她之所以避着他，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那天接吻后，她一把推开他，然后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出了房门，直到很久脸上的红晕才慢慢消失。
事后，她想，为什么齐墨要吻她？而她为什么又接受齐墨的吻？
难道……
不可能！
可是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又是因为什么呢？
她幽幽叹了一声。
最近宫中起了流言。
说懿蓉公主好手段，刚回宫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便和全朝最有前途的林家大公子在一起，并且过不了多久便要成亲。
绿儿将这流言说给她听时，她惊愕不已。
虽然，她是喜欢云轩，但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现在她对云轩只是朋友之情，已无男女之爱。这番谣言，实在是毫无道理。
所以在云轩找他时，她便将这话与他说清楚。虽然她看不到，但是她能感觉到他低落的情绪。
“云轩，我喜欢过你，但那是以前，有些事情错过便是错过了。你很好，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她淡淡笑道：“这是你当年送给我的玉佩，如今我还于你。祝你早日找到所爱。”说罢，将玉佩递给他。
“送给你的东西便是你的，你是想扔还是想留，都由你做主。”他凝望着她一双浅琥珀色的掩眼眸，冷淡道：“果然，你心中已有别人。”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她呆站在原地，微风拂过，留下遍地落英。
齐墨对于这一切全然不知。
他听到这流言，又联想到她这段时间的逃避，他不觉相信。
原来，她心中的人还是他。那一晚的吻，于她来说，或许什么都不算。
那他齐墨在她心中，又算的上什么呢？
还没等这阵风波过去，此时宫中又出了一件大事。
照越国的皇帝去世了。
齐墨进施华殿后，就看到她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齐墨知道现在的她有多伤心难过。
她虽然贵为公主，但是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她很孤单。生夫生母早已离世，她只有哥哥，但是现在连哥哥也走了，只剩她一人了。
“齐墨，我好难过。”她听的出他的脚步声。
齐墨走到她身旁，坐下，缓缓将手靠近她的手，微微的触碰后，伸手握住。
他的手很大，很温暖，很有力量。
“想哭就哭吧。”话音一落，她强忍的眼泪终于落下，她哭的哽咽，哭的放肆，似乎要将她此生所受的苦难和伤心，全都发泄出来。
齐墨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那一晚的月光泄进窗户，落了一地银光，两个相互重合的影子在地上影影绰绰。
3.
皇上驾崩后，由他八岁的儿子晨浩继位，其母华氏成为太后，当朝丞相林涛辅佐左右，为其监国。
她本来上次将话和云轩说清楚后，云轩会与她疏离。但是现在看来，完全是自己多心。云轩待她与之前并不两样。
她和齐墨也恢复成之前的模样，没人再谈起那晚，仿佛那晚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日子平淡如水，她以为她这辈子就这样老死在宫中，却不想命运有和她开了个玩笑。
那日天气正好，她独自一人在后花园中晒着太阳。
忽然间听到一阵脚步声，接着传来两个人的声音。
“轩儿，夺位计划定在下个月初，事情可都办好？”
“请父亲放心。”
“我等这一天已经二十年了。实在太久了。”
“父亲定会心想事成，成就雄霸事业。”
“到时候我当上皇帝，你就是太子了。”
“谢父亲。”
……
直到他们的脚步声走远，她久久未从震惊中走出，她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他们竟然…干出这种事。
懿蓉心中一直在想这事，当下做了决断，立刻命人唤齐墨过来。
她将这事同齐墨说后。
他神色凝重，一时没有说话。
“齐墨，现在该怎么办？”她神色着急的看着他，从很久之前她就是她的依靠。
“别着急。”他的话有镇定作用，让她稍微冷静了一点。
“当下，我们需要将这件事尽快禀报给皇上。”
“可是他现在在远山寺。”
“我去。”
“你去？”她不免心中一紧。
“当下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他说：“事不宜迟，我今晚就出发。”
她也知道，现在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但是心中仍旧不舍。
“那…你路上小心。”
“恩。”其实他担心的人是她，当下自己一走，她身边就没有能依靠的人，如果出了什么事，她该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她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微微一笑，“我会平安等你回来。”
“等我。”
那是他的承诺，她相信他，因他从来没让她失望。
当晚，齐墨刚走，林云轩就收到消息，匆匆派人去追。
他去找她时，她正坐在窗边。
“你知道了？”
她并未说话，仍旧保持之前的姿势。
“你恨我吗？”
就在他以为她不会理会时，她缓缓开口道：“为什么？”
“为什么？她眼里是强忍的泪水，微皱着眉，“皇位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重要。”他面容突然变得狰狞，“普天之下，谁人不想做皇帝，谁不想万人之上。我林云轩，不该只是区区一个礼部尚书。”
“云轩，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懿蓉，我没变，而是你从未了解我。”他又忽然变得深情款款，语气温柔，“懿蓉，等我当上皇帝，就娶你，让你当上皇后，好不好？”
“趁现在收手，一切都还来得及。”
“你是不是心里还是想着齐墨？”他咬牙切齿，“他那点比得上我。”
她未语。
“反正，他马上就要死了，以后，你都只会是我一个人耳朵。”
“你干什么了？”
“我知道，你派他去通报那个小皇帝。”
“你…怎么会…”
“懿蓉，你的一切我都知道。”他抚上她的脸庞，眼神痴迷，“懿蓉，你只能是我的。”
4.
现在整个宫中都已经被林家父子控制，而她也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整日只能呆在施华殿。
她每日都忐忑不安，不知道齐墨现在如何。但是从林云轩的反应看来，他应该没有被抓住。
希望他一切都好。
她整日在宫中乞求。
一晃过去，已经有三个月了。
她没想到再见齐墨竟会是在战场上。他成了平反军的领袖。
那日，她是被林云轩带上城楼的，楼顶的风很大，吹乱了她的发，将她黄色的纱裙吹的呼呼作响。身边的林云轩紧紧抓着她，掐的她生疼。
她看不见，但是从心里生出一丝恐惧。
“齐墨，看看这是谁！”
齐墨来了？他在哪？她慌乱四处张望，希望能听到他的声音。
“你要是敢进军攻城，我就把她推下城楼。”他边说边将她往前推，她感觉耳边的风变得更盛。
“怎么不说话？害怕了？”
虽然她看不到，但是她知道，他一定在望着她。
“齐墨！”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道：“不要管我。我死了，没关系。但是照越国绝对不能被他们夺去。齐墨，你听明白了吗？”
“蓉儿，你闭嘴！”他气急败坏，激动道。
齐墨久久望着高台上的她，她瘦了，但仍旧是那般漂亮。
他明白她说的，但是他做不到。
“齐墨，你忍心看她死吗？”
他面色微沉，现在万军齐备，只需攻进城，便可获得胜利，但是现在……
懿蓉知道他在犹豫，她要亲手断了他的犹豫。她是照越国的公主，国家绝对不能因为她而毁灭。
“齐墨，还记的你答应我的吗？”她眼眶微红，强忍哽咽，“永远都不会让我失望。齐墨，我这一辈子有你在身边，很满足。剩下的人间风景，大好河山，就由你替我看了。”
“对不起，这一次又是我先离开了。”话音刚落，她便一把推开林云轩，跳下城楼。
“蓉儿！”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她像一只折翼的蝴蝶，翻飞的衣裙像翩翩的羽翼。
她眼角滑落一滴泪，隐隐约约中她好像又回到第一次遇见齐墨的那天，他是那样的好看，倔强。
齐墨，好好活下去，替我好好活下去。
好想再看一眼他啊！
她缓缓闭上眼，砰的一声，鲜红的血液蔓延开来。开出朵朵妖冶的花。
“杀！”
他满目赤红，策马奔腾，千军万马往前冲去，顿时杀声一片。
5.
半年后，
一男子牵着马在山中遇到一茶亭，男子面容冷峻，开口要了一碗水后，便转身牵马而走。
形单影只。
孤寂傲然。
他看着两旁山色，心中微疼。
蓉儿，这大好河山，我替你一一看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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